第4章 麻城:我想写诗,画雪,和你一起走铁路
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家在麻城,失恋的她恳请我们去陪伴,顺便一起到山中去。
在绿野之间闲步一段,或许真能疗伤,摆脱纷杂痛楚的现实。
她说的山叫龟峰山,我之前并未听说过。因为山顶有一处青褐色的飞岩,峻峭挺拔,如乌龟探出头晒太阳的慵懒模样,是否仅仅靠此得名,就不得而知了。比较稀奇有趣的一个传说是,天上那九个太阳不是被后羿射下来的,而是神龟在发怒之下,一口气吞掉的。
人间4月天,麻城看杜鹃。
此山的黄金招牌是壮观的古杜鹃群。可惜季节不对,盼杜鹃花开自然是盼不来的,如今连一片杜鹃叶子都遇不上,俏立在枝头的只有松针和杂果。那时,景区还没有完全被开发,满山的黄沙碎石,林木也生长得杂乱无章,不太好看。但我们仍旧热血沸腾地爬完了整座山,没有人拍照,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抱怨路难走,大家只是安静愉快地彼此挽着、笑着,迈着步子,顺着自然荒凉的小径随意走着。甚至不知道前方是上山还是下山,去向哪里,但我们走得轻松,十分快活。
我们是唯一“拥有”这座山的人,这本来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途中,朋友却突然情绪失控,眼泪簌簌地掉下来,吵着闹着不回去,非要在半山腰一个秘密洞穴里待一晚,以此悼念她逝去的初恋。仿佛山洞是她的避难所,能懂她所有的情绪。我们几个人都以为她说说就算了,只是单纯地发泄,别无深意。没想到她却格外坚持,甚至愤怒地甩开我的手。所有人都开始无可奈何,无能为力,你一言我一语地各自表达看法之后,集体僵持在那里。她并不熟悉这个山洞,只知道有两公里深,是爬山野营时经常要路过的一个地方。或许山不深、林不密,豺狼虎豹不会来侵袭,彼此依偎在山洞里数星星过一夜,听上去很浪漫。但这样的夜宿怎么琢磨都觉得不靠谱不安全,在我们的软磨硬泡轮番劝说下,她终于放弃这个想法,无限幽怨地回到家中。
这一次可真是把我们吓得够呛!她激烈、矫情、卑微、语无伦次,冥顽不灵,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进行着一场纠缠不休的情感拉锯战。我稀里糊涂就被她打动了,我知道,她想趁着青春点燃自己,烧个痛快。她的感情恣意奔腾,总是为了爱情做一些疯狂而美妙的事情,我也应该为了我的爱情,留下一些专属的回忆吧,老是校园约会、操场散步多没意思。
那时的Mini爸还只是我刚刚结识一个月的男友。
我说,反正麻城离武汉也不远,我们就沿着铁路走回去吧,机会难得,说不定此生就这一次。其实我文绉绉又肉麻麻的潜台词是:好喜欢你,盼兮盼兮,想和你一日看尽长安花,一夜走尽万里路。
他着实被我玩性太大的想法惊讶到了,但阻止不了执拗的我,只得临时研究地图,准备干粮,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勉强答应了我的提议。
于是,我背着吉他,他背着行李,开始了一段浪漫又痛苦的跋涉。
出师不利,没走多久,我就把脚崴了,红肿疼痛,似乎有些严重,但我不肯返回去坐火车,坚持要一跛一瘸地走下去,他万般无奈,只好随我,但我们的步伐慢了许多。
白昼最后一个澄净的音色也随风飘远,山谷里,夜的味道开始扩散。
短暂的冲动和兴奋过后我突然感觉到害怕,一切并不是我想象中那样简单。
这个寻常的夜,因为走在荒无人烟的铁路边而显得空灵诡异,危机四伏。
毫无经验也毫无准备,没有头灯,没有手电筒,一路上我们只得依赖手机方寸之间的屏幕照明,这样才能看清脚下的铁轨和碎石路面,非常可怜和困顿。更要命的是,不一会儿手机也没电了,我们立刻寸步难行。微弱的月光几乎不起作用,路边的风景无法欣赏,浅碧深红又何须在意,只有漆黑黑、路迢迢,硬着头皮摸索着往前走了。说走,太洒脱,应该是爬行。如此境况之下,也只能不计时间、不计得失,能走几步是几步了,至少比原地踏步要好。
很快,我们就适应了这种狂放的、极致的行走感觉。
两个少年去探险。我们穿行在一段又一段隧道里,不是度假,不是拍戏,是第一次毫无预备地把自己置身于真实的自然中,迎着每一道人生出口的幽光,清风拂面,暗香入心。我一直喜欢含蓄的风情,如今却迷恋这种毫不含蓄、没有退路的感觉。我心中亦知道,这样的情境、心情及细微的感受,都是绝版的礼遇。
暗夜里的火车没有白日里优美远去的身影,也无法承载我对悠长假日的想象。它像一个发怒的神兽,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吞噬着黑夜,蓄积着力量,然后闪着光,喘着气,带着未知的凶悍和杀气疾驰而来。
每当火车未到声音先响起的时候,他就做好回避的准备——在铁轨旁边的空地,把我像粽子一样裹起来贴在胸前,自己则背对着火车,把黑暗、寒冷、鸣笛、呼啸全部挡在了身后。随着火车惯性席卷而来的风,他轻微地摇摆,头发有些乱,衣角也掀翻了,瞬间的惊心动魄之后,一切又重回平静,只留下一张微微发热的俊脸。
其实我知道,谁都不会被撞死,但他用血肉之躯在死亡和我之间隔出一条安全带,这种无条件、无畏惧的守护,不正是我想要的爱情吗?爱情就是爱情,当柴火烧,当夜路走,都是美的。他在这种特殊环境下造就的奇特安全感,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带给我的。而此刻,他独立而美好的背影,让我预知,他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事实证明,因为有他的爱,三十多岁的我还活得像个孩子,我只顾岁月静好,他替我负重前行。
深冬,子夜,寂静之境。
我们没有羽绒服,没有夹衣,更没有什么雪地靴、暖宝宝的护佑,仅仅是用原生的温软的身体支撑着,蜗牛般前进。
寒冷极速加剧,小雪片、大雪片急急而来,白润润地落在我的发丝和唇边。我的手僵硬而颤抖,连拧开保温杯盖子喝一口热水的劲儿都没有。更狼狈的是,还流出了一段冷冷的鼻涕。当他轻轻帮我拭去的时候,我埋头哭了。我恨自己软弱、没用、很丑,他说别哭,下雪我们也不怕,我把此刻唱给你听。说完,他摇身一变民谣王子,揭开琴盒握紧吉他,姿势比任何时候都标准,且有浓浓的仪式感。但几经挣扎都没有半个音符跳出来,因为手指冻得不听使唤,拨不动弦,也按不准。不再去理会天气变换,我们一起紧抱着吉他,互相捏着、摩挲着彼此的双手,为对方奉上绵绵的热气。那晚,虽然没有听成曲子,但我听见了爱情的声音,原来星空下冰雪闪闪的柔情,美过繁花似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纷纷扬扬的爱在这些细枝末节中展露无遗。这个小片段让我许多年后都心存温柔,充满追忆,也为我“嫁谁为妻”这个一生最重要的决定埋下了伏笔,一旦从岁月深深的沟壑里把它拎出来,就能还原青春的旧貌和当时的感动。
这无声的、氤氲万千的爱情!
我是如此喜欢他,喜欢他大无畏的男子气概和比青绿酒沫还要迷人的各种微表情。
这些浪漫、这些悲惨,都没有经过策划,却与我想要的、想经历的不谋而合。
累极了的我们就在避风的山坳和石堆边,蜷缩在一起休息片刻。就这样断断续续,伴着耳边的飞雪声走了一通宵。我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身体轻得像一张纸片,恨不得紧贴地面走。后来,好像是跪着跌倒了,被他抱着,就沉沉睡去了。醒来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居然成功地走到了武汉近郊,一夜的渺小与伟大,都顷刻毕现。
从麻城宋埠到黄陂韩集,14个小时,37公里,一场雪夜漂流记,就此结束。
故事发生在久远的2006年初,但回忆却从未淡忘,爱着、暖着、同步着,带着生命的体温和铁路的印记。
从天亮走到天黑,又从天黑走到天明,现在回想起这段走铁路的经历,既刻骨铭心,又不可思议。年少时,当你爱我,我也爱你的时候,就一心想去流浪、去冒险,却不知道站在原地,共赏蓝天白云,静静编织爱情,也很美好。
有情饮水饱?老妈在反对我的爱情的时候,曾有此决裂一问。
我也曾把心磨到痛处,真挚作答:能。
我始终记得,白雪像牧场,我们没有牧马人,却比牧马人还要越野,还要开心。没错!就是这样。想和你走很多很多的路,夜观星象,晨起前行,边走边跑,画雪写诗。
春深深,雪静静,总有一个人会成为你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