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离别
接近年关,大家伙都忙着去赶集,筹备年货,凃凃的爸爸妈妈也带着哥哥加入这一行列中。太阳就要下山了,感冒好几天的奶奶下地准备做晚饭,难得这么清闲,奶奶突然提议要包饺子,打算一家人吃一顿香喷喷的饺子,那时饺子是奢侈品,只有在重要节日才能吃得到。
人要喂饱,院子里那一群牲畜也不能饿着,奶奶叫凃凃和姐姐一起去草园子收一些马草,想着爸妈回来一定会带回很多好吃的,所以姐妹两个很痛快的答应了,兴冲冲的背着背篓出发了。一路上,她们有说有笑,还相互猜着赶集的人会带回些什么,他们几个要怎么分配……,说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或许是因为心情好,又或许是着急回家,背篓很快就满了,孩子们跑回了家,她们把背篓扔在院子里,完全忽略了拴在圈里的马儿和老牛,她们一边跑一边喊,“奶奶,奶奶,我们回来了。”
小孩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她们无非是想邀功。
一进屋,奶奶躺在地上,头冲着灶火膛,好像架火没怎么成功,奶奶在用嘴吹旺火苗,但凃凃看不到奶奶的脸。
凃凃笑了起来,“奶奶,你也太好玩了,火不着,你也不用躺在那吹啊!来,我帮你。”
当凃凃到灶火边时,发现奶奶的眼睛微微张开,嘴角有些血迹,凃凃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她毕竟还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力的喊着:
“奶奶,你起来,我帮你吹,地上凉。”
那是北方的十二月份,正值寒冬腊月,最冷的季节。屋外面,一呼吸,哈气会在眉毛上结成雪白的冰晶,像极了奶奶故事里的白眉老道。
姐姐年龄大一些,看出了异样,大声的叫了一声,“奶奶,你怎么啦?”
姐姐的声音吓了凃凃一跳,两个人摇晃着奶奶,想要把她抱起来,但她们的力气太小,而奶奶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她们根本听不清。凃凃慌了,为什么慌,她不知道,那种感觉怪怪的,对那种感觉的解读超出了她的年纪,她眼里满是慌张的看着姐姐。
“你在这看着奶奶,我去喊人。”姐姐终于想起来要去求助。
“姐,我害怕!”平时最爱奶奶的凃凃,此时和奶奶待在一起竟然会说她害怕。
姐姐没有理会她,直接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凃凃轻轻的放下奶奶,也跟着跑了出去,和姐姐一起喊着,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向屋里,仿似怕奶奶一个人在屋里会孤独,由于没看路,她一下子被一块石头绊倒了,磕破了膝盖,平时被宠着的凃凃没有哭,站起来继续跑,连身上的土都没顾得上拍一下,与其说她想快速找人帮忙,倒不如说她在拼命的追姐姐,她害怕剩下自己一个人,凃凃真的无助极了。
她们的呼喊引出来几个正在做饭的相亲,他们赶忙跑到凃凃家里,把奶奶抬到了炕上,然后派人去请几公里外的大夫,由于交通不便,来回至少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屋里的人越来越多,爸爸妈妈也回来了,奶奶在众人的呼喊声中似乎清醒了点儿,磕磕绊绊的说了几个字,然后就说不出话了,随她嘴巴再怎么挣扎。
屋里人太多,妈妈把兄妹几个喊出了屋,让邻居待在里面,当凃凃走到外屋时才发现,灶台上的一切都还未被人动过,菜板上堆了一堆已经剁好的酸菜,她走到锅台跟前,仔细的盯着那堆已经成末的酸菜,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看,就好像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在里面。其实那仅仅就是一堆饺子馅而已,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医生摇摇头,“不用,没必要。”
凃凃心里略过一阵喜悦,在她的意识里,只有什么事都没有的时候,才不用打针吃药。她笑着挤过人群,想要到奶奶的身边去,但一抬头,她看见妈妈哭了,眼泪像珠子一样,一滴接一滴的滚下脸颊。她又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说,“快,赶紧派人去送信。让该回来的赶紧回来。”那时候全村连一部电话都没有,车马书信的年代。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凃凃盯着妈妈,希望她能告诉她点什么,她只是个孩子,根本弄不懂他们话里的意思。她没什么歪心思,只想奶奶快点起来,然后和她一起尝尝他们买回来的年货。提到年货,她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来得及看看他们到底买了什么。奶奶不醒,买什么都无所谓,从记事起,爸爸妈妈就教育他们家里好吃的东西必须奶奶先吃,所以,她不着急。
全家人中,凃凃最疼奶奶,无论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留给奶奶,那似乎已经超出了一个小孩子的自控能力,但凃凃是例外,从小她就知道怎样像奶奶表达爱,在学校买的零食,她偷偷地放在裤兜里,自己吃一点,然后一直揣到回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常和哥哥吵架,都要争着和奶奶一起睡,小孩子睡觉不老实,妈妈怕影响奶奶休息,常去拉他俩回东屋睡,奶奶也总是会出来解围,最后无奈一边搂一个。兄妹两个一人摸着一个奶奶早已干瘪的乳头,很快安静而又踏实的进入了梦想。
一个表姑走过来,把凃凃抱起来,告诉她别害怕,说奶奶没什么事,明天就会好。凃凃问姑姑妈妈为什么哭,姑姑说,妈妈眼睛在赶集回来的路上进了沙子,迷了眼睛。不管怎样凃凃还是相信了姑姑的话,因为屋子里一下子人少了很多,男人们基本都不见了,包括爸爸,只剩下几个凃凃叫姑姑的人。但外屋却热闹起来,凃凃听得出来,那是忙碌的声音。炕上只有奶奶一个人安静的躺着,地上的人来回穿梭着,显得有些躁动不安,凃凃心里有些气,为什么没人陪奶奶。她爬上炕,坐在了奶奶的身边,安静的看着,小手拉着奶奶的手,奶奶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手轻轻的动了一下。她的嘴微微张开着,能够看得见里面的舌头,由于一直暴露在空气中,奶奶的舌头和嘴唇变得因干枯而了无生气,舌头竟然有凝固的血痂。
不知不觉中,凃凃觉得背后有人,是刚才抱她的姑姑。
“为什么不给奶奶喝水?你看她的嘴唇都裂开了,奶奶渴了。”凃凃看着姑姑,用手指给她看。
“她喝不了水。”
“你胡说!”凃凃喊道,有些没礼貌,“奶奶渴了,怎么可能喝不了水?”
说着她把旁边的罐头汤倒在杯子里,她知道她爱喝的奶奶也一定爱喝。她拿着勺子把罐头汤往奶奶嘴里送,谁知一倒在嘴里,汤立马从另一个嘴角流了出来。试了几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但看着奶奶干吧的嘴唇和舌头,凃凃很心疼。姑姑是一个细心的人,她看出了小孩子的无助,递给她一根棉签。
“拿着这个给奶奶涂在嘴上,奶奶就会舒服很多。”姑姑温柔的给她示范。
就这样,一点一点的给奶奶喝美味的罐头汤。屋子里再次安静,好像大家都分配到了什么任务。
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天黑了,她有些烦躁,就想跑到院子里玩一会,她告诉奶奶先睡觉,她一会就回来。
可一到院子里,凃凃发现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位置,院子里有很多男人,几乎她都认识,他们抬着木头,就像要盖房子似的。她失望的看了一圈,又重新回到屋里时,炕上又坐满了人,她们都在和奶奶说话,她以为奶奶醒了,可一看,还是原来的样子,那些人说着一些安慰奶奶的话。
之后的那几个小时,姐妹三人就像游僧一样来回穿梭着,也没人管他们。家里的这片乱象让他们很烦。姐姐年龄大一些,好像知道点什么,情绪很低迷,为了迎合大家,哥哥和凃凃也尽量装出一副略显痛苦的表情,两个人互相比较,看谁装的更像,不时还会因为彼此装的过于夸张而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们以为明天这群人就会消失,奶奶会照常起来给他们做好吃的。
好像已经很晚了,凃凃困得睁不开眼睛,每天都是奶奶陪她睡觉,但今天似乎不行,于是她去找妈妈,但妈妈告诉她去洗个脸精神一下,先别睡。其实即使妈妈让他们睡,也没有地方可睡。夜半时分,突然有人喊凃凃的名字,让她赶紧到奶奶身边,在这个奇怪的夜晚,难得有人记得她的存在。凃凃被人群推到了奶奶身边,妈妈抱着奶奶,寒冷的夜,屋里的窗户全敞开着,妈妈不停地喊着:
“娘,你睁开眼看看,孙子孙女都在这呢!你看看……”
这次奶奶穿上了新衣服,样子很怪,奶奶以前从来没穿过这样款式的,很新鲜,颜色也很漂亮,脚上也穿上了新鞋子,可不管怎样,凃凃怎么也看不出好看,她觉得奶奶不适合穿那样的鞋子和衣服。
奶奶周边围了一圈又一圈人,只有靠窗的位置没人,他们都在呼唤奶奶,说着几乎和妈妈同样的话,场面闹哄哄的,乱极了。凃凃就在奶奶面前,离得好近啊,让她好想去**奶的脸。但她知道在这种不同寻常的场合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可能会受到批评。
谁知就在众人的呼喊声中,奶奶真的睁开了眼睛,就像是刚刚睡醒一样,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凃凃,凃凃开心的喊了声,“奶奶。”但她的声音被杂乱的声音淹没了,奶奶慢慢的转动着眼睛,看了看身边的人群,然后倒吸了几口气,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屋子里顿时哭声四起,嚎啕的哭声迅速填满了三间简陋的土屋,穿透墙壁,传向院子,传向整个村庄。
妈妈哭着抬头看着几个孩子,用抽泣的声音告诉他们赶紧大声哭,然后喊奶奶,“你奶奶没了,大声哭一哭,送一送她。”
孩子们懵懂的照做了。哥哥和姐姐哭的很伤心,但凃凃不同,她只是照做妈妈说过的话,但没有什么眼泪,她并没有显得多伤心,因为对于死亡的话题奶奶生前和她探讨过。
每次聊到有关奶奶会随着慢慢变老而终将会离开他们的时候,凃凃都会立刻捂住奶奶的嘴,不让她继续说下去。可奶奶总是想办法让她明白生老病死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事,也总是说一些话来安慰害怕奶奶离开到哭的凃凃。渐渐地,她不再排斥,是因为奶奶告诉她:
“如果奶奶哪天死了,那没关系,奶奶会到另一个世界等你,奶奶会把那边的房子收拾的漂漂亮亮的,专门等着给你和我住。还会给你买很多好吃的。”
“可是那时什么时候?”凃凃认真的问。
“不用急,也就几十年,等你老了以后,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奶奶摸着她的头,面容和蔼可亲。
“到时候奶奶亲自接你回家,我们就又可以一家人团聚了。”
“那如果中间那段时间,我想你了怎么办?”
“那奶奶会在梦里去见你啊。”
“所以说,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对吗?”凃凃听奶奶这么说,瞬间心情释怀。关于死亡的心结也就彻底解开了,她觉得死没什么可怕的,只要是一家人,永远都会在一起,要是非得等,又有什么关系呢。短暂的等待可以换来永恒,她愿意。
小小年纪的凃凃根本不知道‘那边’到底是哪,可她却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她每天满怀期待的等着长大,等着变老,等着离开这边,去往‘那边’。
奶奶的‘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她静静的躺在那,像是一个睡着了却永远也不愿意醒来的孩子,穿着新衣裳,铺着新褥,盖着新被,乖乖的躺在地上的木板上,这张床虽然简陋,但也算舒服。
紧接着,家里的亲人一个接一个的全都赶了回来,一切丧礼都在按着老一套规矩有序的进行着。奶奶被抬进了院子里临时搭建的灵棚里停放的棺材里,。夜里有人一直守在那,凃凃几次出来要和爸爸一起陪奶奶,但爸爸怕外面太冷,没过多久就把她赶进了屋里。
“奶奶在外面不冷吗?”
“不会,她盖着被子,躲在温暖的新房子里。”
那个夜,格外的长,也格外的静,就连北方冬日的宠儿-狂风,都识趣的闭上了嘴,躲在某个角落里不出来。天上的星星特别多,也特别亮,月亮随着夜的加深,不停的变换着它的弧线。凃凃抬起头,扫视着夜空,想象着‘那边’的样子,她知道,奶奶去‘那边’了。一颗比较亮也比较大的星星闪着光映入了凃凃的眼帘,凃凃目不转睛的盯着,然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奶奶告诉过她,当有人去世的时候,天空就会出现一颗又亮又大的星星,那是死去人的灵魂,他们在‘那边’看着地上的人,所以凃凃看到了奶奶,而奶奶也在看着她。
第三天,天刚刚亮,人群再次骚动起来,他们准备将奶奶的棺材用绳子捆起来,绑在木棍上,以便一会儿抬起棺椁。
就在敬完面后准备起棺的时候,从南山上冲下一个人影,一路踉踉跄跄,直接跑向了奶奶的棺前,扑倒在地,泪涕横流。“对不起,奶奶!我回来晚了,连你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你怎么不等等我,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啦。”这个人是堂哥,奶奶的孙子,接到消息,连夜从河北赶回来。
凃凃站在一边,看着这一切,听到堂哥的话,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第一次她突然想大哭,是自己想哭,而不是别人告诉她,她需要哭。
仪式差不多进行完毕,起灵,送奶奶去新家。一切都算顺利,男人们用寒冬赠送的冻土盖住了露在外面的棺材,慢慢的堆起了坟堆,奶奶就这样回归了大地,而灵魂飞向了高不可测的天空。看到土块彻底盖住奶奶,凃凃知道,奶奶再也不会出现在村庄里的那个家了。
在回去的路上,凃凃不时的回头,就像那天跑在姐姐后面那样,但这次不是着急离开,而是舍不得走远。她觉得活人用这种方式告别,似乎有些残忍,他们竟然把一个老人孤零零的埋在山坡上,丢在了荒野里。她多想能陪着奶奶,可她妥协了,跟着人群,伴着思绪,越走越远。
不管怎样,凃凃一直铭记着她和奶奶的约定,一个生活在这边,一个生活在那边,各自忙碌,终会再见。
奶奶去世后,家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凃凃每次从外面回家总是下意识的喊着奶奶,很快又意识到,奶奶不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心里又开始变得空唠唠的。她曾多次幻想,哪天正好奶奶也想她,会不会跑回来看她。她想去看奶奶,但她不知道怎么去。
一切从这里开始,那就让它在这里结束吧。奶奶百日过后,爸爸告诉凃凃,家里要搬家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由于那时是学校的下学期,爸爸也想到突然转校可能给凃凃造成太大心理负担,所以问她自己的意见,她可以选择继续留在这读完下学期,那样她要住校,假期外公会来接她,如果她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爸爸就给她办理转学,最后凃凃选择了前者。
那时她觉得爸爸抛弃了奶奶,他们搬走,就只能留奶奶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老家,她认为自己不能那么做,那就像是一种背叛,所以,她的选择,似乎有种江湖气息。她留下的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她很喜欢外公。
在搬走的前几天,放学途经奶奶的新家,凃凃让小伙伴先走,她对着那个山坡:
“奶奶,咱家要搬家了,你要留在这等我,我先不走,留下来陪你,但要住校,不能每天都来了,但我会回来看你的。”她不知道奶奶是否听得到,也不知道奶奶的灵魂是否还经常会回到那里。
那是她第一次面对离别,懵懂,无知,又有些不知所措。但脑子里充满幻想和对一些可能并不存在的事物的坚定信念,她接受了这次离别。
半年后,凃凃彻底离开了那个小村庄,来到了赤峰小城找爸爸妈妈。奶奶不在了,那里对她而言就不再是港湾,也没有了温暖的梦乡。
奶奶在那边,另一个世界,一个有爷爷在的世界获得了新生,而凃凃在这边还未长大,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但她们彼此牵挂。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丰富,凃凃对离别有了新的认识,虽然在学校里一直接受着唯物主义教育,但她从未质疑过和奶奶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