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军:山一证券最后的12人(译文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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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入室搜查

员工们都在关注上午8点15分开始的电视广播。

山一总部地下1楼有一个卫星转播站。每天清晨都会向全公司的支店播放20分钟公司自制的山一证券新闻、海外市场快报和市场信息。这也是驱动员工投入工作的信号。公司破产7个月前,1997年4月11日,周末的一天,同样也是从社内广播开始。

业务监管本部的业务管理部部长长泽正夫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负责辅佐业务监管本部部长,是监管部门的第三号人物,全面掌管总务工作。电话是2楼营业考查部部长菊野打来的。

“有客人来喽!”

这是菊野和长泽之间特有的暗语。是为了应对政府监管当局的检查,两个人提前约定好了的。不光是山一证券,所有的证券公司都会接受大藏省证券交易监管委员会的入室调查。调查虽然是定期进行,但作为证券公司方面的负责人,接受检查之前还是需要一些心理准备的时间,哪怕是一分钟也好。

不过,就在长泽拿起电话,应了一声“哦”,把头抬起来的那一刻,办公桌前已经站立了几位身穿黑色西装的男子。

“啊,已经到了!”他握紧听筒,小声说道。

盐滨大厦没有前台小姐。一帮男子一拥而上,径直来到2楼,向菊野询问了管理负责人的所在位置,直接跑上了3楼。

长泽的办公室在盐滨大厦3楼靠近入口处的位置。男子们自称是证券交易监管委员会特别调查课的,他们面无表情地啪的一下子亮出了搜查令。

“特调?”

长泽皱了皱纤细的眉毛,思索着。

证券交易监管委员会是大藏省下设的一个监管机构,负责确保证券交易的公正。其原型是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在日本称为“SESC”,即英文“Securities and Exchange Surveillance Commission”的首字母缩写。

SESC下设两个课室,分别是总务检查课和特别调查课。总务检查课负责定期对证券公司进行全面检查,该课室的人员称为金融检查官,大多是些熟悉的面孔。业务监管本部作为山一证券的联系窗口已经习惯了接受他们的检查。公司内部出现违规问题时,业务监管本部也会进行内部调查,然后向负责管辖的大藏省和这个总务检查课汇报。还会针对SESC提出的要求,按指示准备好文件进行汇报。他们彼此之间已经形成了一定的信赖关系。

但是,此刻闯进来的是被称为“特调”的特别调查课,负责的是“违规事件”,也就是有可能发展为刑事案件的事件。这些调查官拥有强制调查的权力,对证券公司而言,就像是特警一样的存在。

“为什么是特调课,而不是负责定期检查的总务检查课?”

长泽茫然地望着这帮男人。此时,在楼下监察部和营业考查部的大办公室里已经有20多位调查官开始搜查陈列柜和抽屉了。

“入室搜查。请保持现状!不要离开座位。”

“不要触碰任何资料!”

听到这低声呵斥,想要起身的社员身体瞬间僵硬。说是“调查”,实际情况如搜查令上写的那样,是强行搜查,也就是抄家。

调查官站在入口处,事实上是在封锁现场。甚至还严格提醒道:“就算去卫生间,也要汇报后才能去!”社员们开始意识到出大事了。

遭到呵斥的人里有经常到支店进行入室检查的监察部检查课的人。作为“检查员”,他们几乎每周都会大清早跑去支店进行突然袭击。“正在检查,请不要触碰办公桌和任何文件”之类的命令也常挂在嘴边。依照经验,的确会有一些公司职员因为借名开户、假名开户而藏匿印章或相关材料。

这一次,这些检查员竟也被SESC的调查官大喝呵斥,接受他们的强制搜查,真是一桩糗事。

就在此刻,山一公司总部也在接受特别调查课的搜查。

“该不会有些事在瞒着我们吧?”

这是长泽最初的疑惑。他万万没想到,不光是山一证券营业部,就连监管部也遭到了怀疑。

一片沉默之中,只听到墙上的钟表滴答作响。员工们在一旁紧张地看着对方强行搜查。

“联系上新任的本部部长了吧?”

菊野问道。只有像菊野这样的公司元老级人物,才会预料到这种事是迟早会发生的。

“毕竟是客人,别怠慢了。”

菊野对部下说道。他有意让突袭来的调查官听到,以便缓解一下公司里的紧张气氛。

“拿一下布局图!”

“业务分管是什么情况?”

特调接连抛出问题。不断被追问的长泽,在菊野的提醒下,迅速拿起了电话。墙上的时钟马上就要指向正午时分。

此时,嘉本正在京都出差。这是就任业务监管本部部长的调令下达后的第25天。为了交接之前任职地的工作,嘉本花了4天时间拜访了京都支店管辖的客户。“旮旯”的职员们在被特别调查课置于隔离状态时,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本部部长吗?现在特调课的人来了。入室调查。请您马上回来!”

嘉本站在京都车站的月台上,将手机紧贴耳边。

“入室调查?”

嘉本望着上行东京的新干线列车缓缓驶入,瞬间感到内心空荡荡的,轻声叹了口气。

在36年的工作生涯中,嘉本有30年都是在支店度过的。从大阪店开始,辗转了阿倍野、富山、函馆、池袋、宫崎、新宿、姬路等很多地方。他自称是一个“了不起的公司职员”,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赤手空拳行走天下的人生经历。尽管喝酒唱歌都不擅长,但他也会迎合客户的兴趣通过爬山、溪钓、采蝶、摄影来交往。地方上的摸爬滚打使得嘉本练就了处事不惊、淡定自若的本领。

不过,长泽的这通电话非同寻常,给了新官上任的嘉本当头一棒。

“总部也在接受检查。业管的办公室已经被隔离封锁,大家都不能动了。”

“什么?怎么回事?什么罪名?”

“好像跟总会屋的交易有关。请您尽快赶回东京。”

——这就是我的第一项工作吗?

话到嘴边,嘉本又赶忙将其咽下。

业务监管本部本来就是个烫手山芋。它的职责是调查公司内部的可疑事件,纠正违规行为。但证券公司和金融行业的有些常识是无法用世俗的尺度来衡量的,处罚起来分寸也很难拿捏。野村证券等其他公司虽然也有类似的部门,但嘉本很清楚,山一证券的业务监管本部就是一个聚集了一群乌合之众的被称为“旮旯”的边缘组织。嘉本在想,这次虽说是从普通董事晋升到了常务董事,事实上,作为圈外人的自己不过是公司在非常时期抛出来的炮灰而已,故而在新的岗位可不能鲁莽行事。

身材矮小的嘉本在新干线的座位上坐稳后,暗自吐露了真心话。

“可这一上来就是个大麻烦。”

长泽提及的“跟总会屋的交易有关”,是指向总会屋小池隆一利益输送事件。最初,是野村证券负责内部监察的年轻职员发现了违规行为,于1996年向东京地方检察厅特别搜查部和SESC进行了内部秘密举报。据说,野村证券将本公司自营部门赚取的自营利润转移到了一家名叫“小甚建筑”的小池的傀儡公司。

从年底开始,利益输送丑闻便开始在报纸上慢慢发酵。翌年1997年3月25日,特搜部和特调课搜查了位于东京日本桥的野村证券本部。

违规事件的导火索是第一劝业银行(现瑞穗银行)。1989年2月该银行向小池提供了约32亿日元的免担保贷款。小池拿到这笔钱后,分别购入野村、大和、日兴和山一等四大证券公司的30万股股票。他凭借着由此获得的股东提案权,企图在股东大会上兴风作浪要挟各公司,以期获得利益输送。

继野村证券之后,就在山一证券被特调课入室搜查的前一天,业界排名第三的日兴证券(现SMBC日兴证券)也遭到了搜查。

嘉本回想起出差前不久,跟前任业务监管本部部长进行交接时的谈话。前任部长是前辈,也是常务理事,他曾这样说道:

“你应该知道东京地检搜查野村证券这件事吧。”

“关于向那个总会屋小池输送利益的事吗?”

“我们公司也有与小池相关的账户,就在东京都圈营业部。他们在做SIMEX的期货,不过现在已平仓交割完毕。不会有问题了。”

彼时的嘉本正忙于到大藏省和日本证券协会拜访公关。他下意识地回问道:

“有过小池的相关账户?”

事情蹊跷,却又说“已平仓交割完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结果被这位年长2岁的前任部长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

“跟SIMEX的交易实际上是通过山一证券的现地法人(6)分公司来操作的。对此,公司的海外监察人员已经完成了监察工作。”

SIMEX指的是新加坡国际货币交易所(Singapore International Monetary Exchange)。山一公司利用现地法人分公司“山一期货”在新加坡的期货市场上营利。嘉本对国际业务不熟悉,这些他是搞不清楚的。

“结果有问题吗?”

“报告上说,之前的票据存在一些问题。目前正在整改,没什么大碍。每个案子都有一线的部长在把控,就是想让你后期过问一下。”

工作交接仅此而已。让人觉得似乎没有进行太深入的调查。

嘉本在新干线上反复回味着当时的谈话。

列车启动了。他走到车厢连接处,拿出手机给长泽打通了电话。最终还是没能抓住特调课进行搜查的真正用意。自从野村证券接受入室搜查以来,嘉本一直被不安的阴影所笼罩,他在想,“我们公司会如何呢?”他决定接下来自己要去调查清楚。回到座位后,嘉本凝视着眼前的椅背。

——明明说是没有问题……或许是我太天真了。

嘉本调整了一下呼吸,以排解内心的压抑。

围绕小池事件,媒体的普遍共识是四大证券公司迟早都要接受强行搜查。野村证券被揭发之后,就应该做好“接下来该轮到我们公司”的准备。可山一证券却被一种盲目无凭的乐观论所左右。

“咱们公司没问题!不会有什么大事!”这类毫无根据的言论接二连三地从公司董事的口中传出。

人在面临危险时,却深信“只有自己是安全的”,故意无视威胁的这种心理被称为“正常化偏见”(normalcy bias)。

当然,总是提心吊胆的话肯定活不下去。所以,我们的内心含有类似汽车方向盘的“旷量”部分,一种认为某种范围内的危险并非异常的结构。但如果过于相信“自己没问题”的话,便会无法做出冷静的判断,应对问题也会迟缓很多。山一证券的掌舵人就存在不愿正视危机,懦弱鲁莽的一面。他们轻视危机的后果,就是将重担压到了毫不知情的嘉本和长泽等人的肩上。

嘉本到达盐滨大厦时已经是下午3点多了。他向坐镇业务监察本部室的特调课的领导打了个招呼。

“有什么我能做的,一定协助。”

嘉本只能说上这么一句。他根本没有掌握任何可以提供的信息。

——首先,要弄清楚公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眼前近畿地区大阪本部的交接工作又不能置之不理……考虑再三,嘉本召集了长泽、菊野等部长级干部,做出了指示。

“我呢,营业那边的工作交接容不得马虎。还按之前的安排,连休结束之前我会全力以赴完成交接。我认为这最终也还是为了咱们这个部门。关于小池事件,我会在就任之后处理。在此期间,请各位部长协助应对监察委员会。同时,请你们尽可能展开公司内部调查。”

特调课的搜查结束时已经是晚上9点半之后了。他们把大量的查封物品放进纸箱搬走。快搬完时,一位调查官靠近疲惫不堪的长泽。

“你们公司也有呦,总会屋账户……”

在长泽的耳朵里,这听起来像是在说:“别再装糊涂了!”

山一证券首都圈营业部里存在着能够证明与小池隆一相勾结的交易账户。那语气暗指这些是负责公司内部监察工作的业管理应早就知道的。

这些人之所以如此尖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吧?

这次搜查让长泽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力。他和菊野一样,都被前任业务监管本部部长疏远。如今又被调查官怀疑是在佯装不知,长泽难掩内心的不快。

他始终还是想不通特调课的目的。不过,在仔细查看他们查封之后给长泽留下的《查封物品目录》,他还是觉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除了公司内部审计文件、软盘和记事本之外,他们连有关新加坡“山一期货”“山一新加坡商业银行”的监察文件也拿走了。

“一定是这里出了问题!”

但长泽一直插不进手。他对于以“小甚建筑”之名与SIMEX进行的交易毫不知情,根本无法将总会屋和新加坡的业务联系起来。

嘉本实际到任是在5月12日,特调课进行入室调查的一个月之后。令人吃惊的是,公司内部调查的结果连书面文件都没形成,干部的口头报告也不得要领。

——明明下达过指示要开展公司内部调查,到底怎么回事?

光埋头于营业工作交接的嘉本有所不知,对于业管的调查,山一公司内部有人开始阻挠。长泽讲明了这一切。

“营业部的那帮家伙不配合,调查根本没法进行。小池的账户在首都圈营业部,那边直接打电话联系我说:‘别(跟SESC)说多余的话!’”

“……”

“我在电话里问‘为什么?’但当时,恰巧有一位特调课的调查官过来找我,就把电话挂断了。”

打来电话的是首都圈营业部的董事负责人。在39年的时间里,他不顾一切地拼命工作,成为唯一一位从初中毕业入职一直爬到董事职位的人。这个人颇有领导风范,曾经和长泽在一个部门工作过。当年他时常邀请长泽去喝酒,或是到自家做客。作为能跟社长三木淳夫聊闲天的贴身亲信,他在公司里很有名。

但是,妨碍调查的做法,就好像在嘉本内心放了一把火。嘉本召集长泽等人一口气说完下面的一席话。

“不相干的外人闯进公司进行大规模的调查。咱自己却不调查,简直荒唐!自己公司的问题和危机还要向别人去请教吗?!这样怎么能做出经营判断?哪个家伙敢给我们的调查施压,就让我来对付他!”

——面对公司存在的问题怎能不做一个明理之人!?出人头地固然重要,但我不是梦想着出人头地才从岛上出来的。

将近40年前的一个秋天,嘉本寄宿在高中学校旁边的宿舍里。

“老师叫你。”嘉本被朋友催促着来到办公室。一个姓冈的老师对他笑了笑。

“山一证券追加招聘啦!试试吗?”

当时,证券界正掀起一股投资信托热。证券公司的广告语“银行,再见!证券,你好!”流行一时。据说,那个时代的证券公司甚至会把整个学校应届毕业生都录用了。就算是在高中,一些优秀的人才也都在第一次招募中就被录用了。

嘉本的双胞胎弟弟在考大学班,而嘉本却不爱学习。起初,他想报考国立岛根大学,但暑假一到便每天一门心思地光着脚打棒球,和别人干架。

但这个在“不能给别人添麻烦”的教导声中长大的混小子,也有一颗属于他自己的要自立的心,一种必须要独立的强烈的焦虑感。

嘉本恳求冈老师:“如果有好的地方就打算工作,拜托老师帮忙。”因此,当老师一告诉他,“山一证券有隐岐岛出身的干事”,并劝他去参加考试,他便和同学一道径直跑到了大阪市中央公会堂。被当作录取考试会场的公会堂非常壮观,参加考试的人数也很多,这令他着实地感到震惊。

在嘉本的记忆中没有被公司重视过的经历。这或许是因为大量录用的缘故。高中毕业前的2月份,嘉本就被派去大阪店接受培训,连毕业典礼都没能参加。

经过一段时间,嘉本发现自己不合群。不光是不善交际,跟上司争论时也绝不让步,因此有人说他“太傲慢”。

嘉本20多岁时,曾对支店的成交销售业务非常抵触。成交销售是一种非法的营业手段,证券公司在投资者没有下单的情况下大量购入股票,再有组织地强行配售到一些客户的账户中。股价稍微上涨一点就说是“那只股票赚钱了”,将其抛售。至于已经下跌的股票,有时也会硬卖给缺乏知识的顾客。

“没有客户下委托单,这种业务就不能做。”在支店的会议上,嘉本表示了坚决反对。慢慢地嘉本就被孤立了起来,没过多久就被降了职。

在另外一家支店,嘉本还被上司责备过在工会活动中投入太多热情,被定性为“思想偏颇”。一位前辈曾对他说:“毁掉你的净是些没缘由的事。”

但公司的评价,不过是在人生的某个时期,被某个组织、某些人下的定义。嘉本坚信,只要不是盖棺论定,就算不上什么人格评价。

他辗转过8家支店,大概也是由于这种想法惹的祸。由于频繁的工作调动,长子幼儿园转过2次学,小学3次,中学2次。

嘉本在担任宫崎支店长之后情况开始有所转变。就连当上课长和支店次长时,嘉本都还怀疑,“我真的能行吗?”担任宫崎支店长之后,嘉本先后又被调任新宿站西口支店长、姬路支店长。在进入公司的第31年,终于被提升到总部工作。他并不清楚个中缘由。嘉本确实在个人营业部的经营中留下了笑傲全国的业绩。这或许是因为法人营业部日趋衰落,总部将经营重心转移到了嘉本他们的个人营业部。但是,面对总会屋事件,嘉本此番晋升为常务董事能否被称为“提拔”,还是个疑问。

“对恶性事件,公司不能悄悄地进行个别处理,应该开展有组织的作战。”

这是嘉本由来已久的主张。可以说,嘉本是这样被捧上了台:既然你敢如此放言,那么就让你当一次棘手的业务监管本部部长吧。

下令“严加调查”之后,嘉本对长泽说,

“我不是个好说话的本部部长,很可能会给你添麻烦。”

长泽大学时代很喜欢流行的东映公司拍摄的侠义电影。每次从电影院出来,他都会疾步走在黑暗的街道上,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在当时的明星中,相比鹤田浩二,长泽更喜欢高仓健。鹤田常用匕首,而高仓健则善用长剑。而且是在一忍再忍之后,才拔出长剑潇洒地把坏蛋除掉。嘉本的话语颇有些高仓健的风骨,因此他无意间吐露的台词让长泽感到了一种震慑。

“我跟你干!”

长泽颇有气势地说道。

总部的一部分人开始有组织地阻挠长泽等人的内部调查。那位董事对长泽所说的“别说多余的话”,很可能是更高级别的公司大人物的意思。不管怎样,出重拳查违规不正是自己本职工作的应有之义吗?既然这位新走马上任的本部部长说“彻查到底”,那么我这个干实务的人就要支持到底!

“我也不是个好说话的部长!”长泽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