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莱奥娜或一次远景移动
既然已经把家事安排停当了,也就应该娶一个妻子。乌尔里希在那些日子里的女友叫莱奥蒂娜,是一座小剧院里的女歌手;她个儿高,身材既苗条又丰满,神情呆滞,富有刺激,他叫她莱奥娜。
她引起他注意的是她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那张端正秀美的长脸上的一种激情中透着痛苦的神情,以及她取代猥亵小调而唱的那些动情的歌曲。所有这些旧式的小型歌曲的内容都是描写爱情、烦恼、忠诚、孤独、森林呼呼和鳟鱼闪闪的。她巍然地、孤寂透顶地站在小舞台上,用一把家庭妇女的嗓音耐心地对着听众们歌唱,每逢歌唱中间出现小小的非礼举动,便显得尤其阴森,因为这个姑娘用同样的让人颇费揣度的表情支持心灵的悲惨的和戏谑的情感。乌尔里希觉得自己立刻回忆起旧照片或已查找不到的德国家政小报上的漂亮女人,就在细细揣摩这个女人脸庞的当儿,他发现这张脸上有一整堆小小的容貌特征,它们根本不可能是现实的,可是却组成了这张脸面。当然各个时代都有各种各样的面庞;但是某一种面孔会受到时代风尚的青睐并成为幸运和美,而所有其他的面孔则就会试图效仿这张面孔;就连丑陋的面孔也大致会做到这一点,凭借着发型和时装,只有那些天生具有取得奇异成功的脸才从来不屑这样做,这些脸庞毫不容让地显露出一个以往时代的堂皇和遭驱逐的美的样板。这样的面孔像早先的渴望的尸体漫游在广泛而空洞的爱情活动中,而掀动张口呆视着莱奥蒂娜唱歌、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的男人们的鼻翼的,则是别的情感。乌尔里希不由地便决定叫她莱奥娜,他觉得值得渴望占有她,就像值得渴望占有一张被制毛皮衣工人剥下的大狮子皮一样。
但是在他们开始相识以后,莱奥娜还显示出来一个不合时宜的个性,她是个很饕餮的人,这是一种恶习,早已不时兴培养这种坏习惯了。按其形式来看,这是终于获得解放的渴望,当初作为可怜的孩子她就曾忍受过这种爱吃珍馐美味的渴望;如今这孩子拥有一种理想的力量,这理想终于砸碎了牢笼,夺取了控制权。她的父亲似乎是一个有名望的小市民,每逢她与爱慕者相好,父亲就打她;但她这样做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她十分愿意坐在一家小糕点铺的前花园里,一边雅致地望着过往行人一边吃着冰激凌。因为虽然人们不能断言她不感性,但是如果许可的话,不妨说,一如在一切方面,她在这方面也简直可以说是懒惰的、无劳动兴趣的。在她那个开阔的身体里,每一个刺激需用极长的时间才会达到大脑,于是就有了大白天她的眼睛无端地迷糊起来的情形,而到了夜晚这一双眼睛又会一动不动地盯住房间天花板上的一个地方,仿佛是在观察那里的一只苍蝇似的。同样的,有时她也能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对一句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她现在才对这句笑话恍然醒悟,几天前她心平气和地听着这句话时,却没明白它的意思。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做出相反的事来,那么她也会很规矩正派的。她究竟是怎样干上这一行的,从她嘴里是从来也掏不出来的。似乎她自己对此也已然不甚了了。只不过事实表明,她认为一个女歌手的工作是生活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并把她曾听到过的有关艺术和艺术家的一切珍闻美谈和这结合在一起,致使她竟觉得每晚登上一个小小的、缭绕着雪茄烟雾的舞台演唱肯定会产生感人效应的歌曲,这是完全正确的、有教育意义并且高雅的。当然她也并不畏惧一件偶或夹杂其间的不正经行为,为了振奋正经行为,这是势在难免的嘛,但是她确信,皇家歌剧院的首席女歌唱家完全会和她一样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不过,如果人们愿意把这称作卖淫的话,如果一个人不是如同惯常的那样为钱而付出自己整个儿的人而只是自己的身体的话,那么,莱奥娜偶或也卖淫。但是,如果人们了解自她十六岁以来这整整九个年头里低级歌厅付给她的每日酬金有多么微薄,知道礼服和内衣的价格,还有种种扣除、老板的悭吝和专横、尽兴了的客人们的食物和饮料以及邻近饭店的房费回扣,如果人们天天要与这些事打交道,为此争吵并像商人那样精打细算的话,那么,那种作为放荡不羁行为而让外行感到高兴的事便变成一种职业,一种充满逻辑、客观和等级法则的职业。卖淫恰恰就是一件人们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看便会使结果有很大区别的事情。
但是,即使莱奥娜在性问题上有一种完全注重实际的看法,却也有自己的浪漫色彩。只不过就是,她身上的种种感情洋溢、虚浮、丰盛的东西,种种骄傲、嫉妒、欢乐、虚荣、献身的情感——简短说,人格和社会发展的推动力——通过一种奇妙的自然现象,不是和所谓的心灵,而是和tractus abdominalis(2)、和用餐过程结合在一起,而且它们在从前通常就曾与这种过程相结合,这种情况人们今天还可以从未受过教育的人或从过奢侈生活的农民身上观察得到,他们能够通过举办一个宴会,让大家郑重其事地通过大吃大喝来显示高贵和种种其他人类的特征。莱奥娜在她的低级娱乐场所的桌子旁边履行自己的义务;但是她所梦想的是一个骑士,他通过一种关系解除了她的聘用合同并允许她采取优雅的姿势坐在一家优雅的饭店里读一份优雅的菜单。她恨不得一下子能吃遍菜单上的全部菜肴,又可以在同时显示出她知道必须如何点菜并搭配成一份精美的饭菜,这使她感到一种痛苦而充满矛盾的满足。在吃最后几道小菜时她才能让自己的想象驰骋,于是通常就会以相反的顺序生出一份扩大了的第二顿晚餐来。莱奥娜喝不加牛奶的咖啡和大量促进食欲的饮料从而又恢复了自己的吸收能力并令人意想不到地食欲大振,最后使自己的激情得到充分满足。于是,她的身体便充满了高贵的食物,它简直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神态懒散、容光焕发地环顾四周,虽然她从来都不是很健谈,在这种情况下她却喜欢参与对她吃过的美味佳肴作回顾性的研究。如果她说意大利通心粉或法国梅尔里尔苹果,那么她总是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另外一个人矫揉造作地顺便提及他曾和侯爵或同名的英国勋爵说过话。
由于和莱奥娜一道在公开场合露面不怎么太合乌尔里希的口味,他通常就把给她喂食的地点迁移到自己的屋里,在这里她可以对着鹿角和简朴而独具一格的家具进食。可她却觉得自己因此而失去了可以抛头露面的满足感,每逢这位没有个性的人用一位小饮食店厨师所能提供的最最精美的菜肴惹得她独自无节制地大吃大喝,她便总是觉得自己完全像一个觉察到不是被人真心相爱的女人那样被糟蹋了。她漂亮,是个女歌手,她用不着藏藏匿匿的,每天晚上总有几十个男人热切渴望得到她,这些男人是会对她感到称心如意的。可是这个人,虽然他想和她单独待在一起,他却只会看着她,竟然不会对她说一声“天哪,莱奥娜,你的玉体……简直让我心花怒放”,也不会神魂摇荡地猛舔自己的小胡子,而她却对情郎们的这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莱奥娜有点儿瞧不起他,虽然她当然忠实地粘住他,乌尔里希知道这个情况。此外,在莱奥娜身畔说什么话合适,这个他是知道的,可是他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他的唇上还蓄着一部小胡子的时代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如果某桩从前能做到的事如今人们办不成了,而且还可能是件很愚蠢的事,那么,这完全就好像是一个人得了中风,手和脚麻木了。每逢他看到女朋友酒足饭饱、满脸通红,他的眼珠子便直晃动。人们可以小心翼翼揭下她的美貌。那是谢弗尔(3)的埃克哈特背进修道院去的公爵夫人的那种美貌,是戴着手套的手上托着鹰隼的骑士夫人的那种美貌,是充满传奇色彩的梳着沉重冠状发髻的伊丽莎白女皇的那种美貌,是一种使所有已经死去的人心醉神迷的美貌。说得精确一点,她也使人想起女神朱诺,但不是那个永恒的、不死的女神,而是那种一个已逝去的或正在逝去的时代称之为朱诺式的美的东西。就这样,这存在之梦只是松松地套在物质上。但是莱奥娜知道,人们既然接受了一个显贵的邀请,那么即便主人没什么愿望,客人也是欠着某种情分的,是不可以光让人呆呆地瞅着自己的;于是,一旦她又有了这个能力,便站起来并从容不迫、但声音洪亮地演唱起来。她的这位朋友觉得这样的夜晚就像一张撕下来的纸,有着种种突发的奇思妙想,但已干瘪,所有失去内在联系被硬撕扯出来的东西都会变成这样,并且充满了如今永远停止不前的人的那种专制,这种专制构成活的形象的阴森可怕的魅力,好似生命已经突然得到了一颗安眠药,如今它站立在这里,僵直、充满自在的联系、受到严格限制,但在整体上却极其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