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卡卡尼(5)
在人们尚把裁缝和剃头匠的事看得很重要并喜欢照镜子的那个年龄,常常也乐于想象一个愿意在那里度过一生的地方,或者至少是一个值得驻足的地方,即便人们感觉到,就自己个人而言不见得喜欢待在那里。一种这样的社会的强迫观念很久以来所想象的就已经是一种超美国式的城市,那里人人都手握跑表匆匆奔走或静静站住。空气和泥土构成一种蚁穴,交织着一层层交通繁忙的街道。空中运输工具、地上运输工具、地下运输工具、管道风动送人装置、汽车链水平方向急驰,快速电梯用泵把人群垂直方向从一个交通平面打入另一个;在交通连接点上,人们从一个运输器械跳进另一个,被它们的节奏,被在两个轰鸣着的速度之间形成一种中略、一种休止、一种二十秒的小裂口的节奏吸附和卷入,在这个一般性节奏的间歇里互相急促交谈几句。问题和回答的声音像机器的部件那样交错连接,每一个人只有完全明确的任务,职业在一定的地方成群地聚拢在一起,人们边吃边行进,休闲娱乐集中在别的市区,又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耸立着塔楼,人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女人、家庭、留声机和情感。紧张和松弛、劳作和爱情在时间上被严格分开并按彻底的实验室经验被掂出分量。人们在从事这些工作中的任何一桩时遇到了困难,就干脆扔下不管;因为人们找到了另外一件事或者碰巧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途径,或者是另外一个人找到了人们错过了的途径;即使没有任何东西比自以为有能力不放松某个个人目标更能挥霍掉共同的力量,这也无关紧要。如果人们不过久地踌躇和思虑,那么,在一个交融着各种力量的团体里,每一条道路都通向一个好的目标。目标是定得短暂的;但生命也是短促的,这样人们就可以向生命索取所能取得的最高价值,在自己的幸福之外,人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因为人们所取到的东西可以塑造灵魂,而那种人们不做什么事就想得到的东西则只会扭曲灵魂;对于幸福来说,重要的不是人们想得到什么,而是取到它。此外,动物学教导我们说,一个天才的整体很可能由一个缩减了的个人的总数组成。
完全不能有把握地说,事情准保会这样发生,但是这样的观念属于旅行梦幻之一,这些梦幻反映出那种携带着我们的不休息的运动的感觉。它们是肤浅的、不宁静的和短促的。天知道,什么会变成现实。人们会以为,我们每一分钟都必须控制住开端并为我们大家制订一个计划。倘若我们不喜欢速度这件事,那么我们就干另外一件事!譬如一件极缓慢的事,带着一种谜一般飘浮的、海蜗牛般神秘的运气和古希腊就已经如醉如痴地谈论过的那深邃的牝牛目光。但是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事情控制着我们。人们日夜行驶在其中并且也还在其中做着种种别的事情;人们刮胡子,人们吃饭,人们相爱,人们读书,人们从事自己的职业,好像四堵墙壁静静地站住了似的,而那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则仅仅是:墙壁在行驶,而人们却没觉察,而且它们把自己的路轨向前投抛,宛如长长的、摸索着的弯曲的线,人们却不知道它们伸向何方。此外,人们大概还愿意属于那些决定时代列车的力量之一。这是一个很不清楚的角色,而如果人们在较长时间的间歇之后向外面观看,那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原来景色已经变了;在那里从一旁飞驰而过的一切之所以从一旁飞驰而过,是因为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但是尽管满心顺服,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仿佛人们驶出目的地以外去了或者误入了歧途了似的。有一天,有了这强烈的需要:下车!跳下去!对被拦住、不进展、卡住、返回到一个错误岔路以前的地点的渴望!在还存在着奥地利帝国的昔日美好时代,遇到这样一种情形,人们可以离开这时代列车,坐到一条普通铁路线上的一列普通列车里并驶回家乡去。
那儿,在卡卡尼国,在这个此后已衰亡的、未被理解的国度里,在这个在许多方面未受到重视却堪称模范的国家里,那儿也有速度,但没有太多的速度。人们在异国他乡一想到这个国家,眼前便顿时会浮现出徒步行走和特快邮车时代的那些白色、宽阔、富裕的街道,它们像秩序的河流,像浅色的士兵粗亚麻布做的带子向四面八方贯穿这个国家并用行政部门的纸一样白的胳臂搂住各个国家。什么样的国家啊!那儿有冰川和大海、岩溶和波希米亚的庄稼地、亚得里亚海滨的夜晚、不安的蟋蟀鸣叫,还有斯洛伐克的村庄,烟雾像从向上翻起的鼻孔里那样从那儿的烟囱里袅袅升起,还有这座蹲在两个小山丘之间的村子,仿佛大地微微张开了双唇,以便暖和它唇间的这个孩子。这些街道上当然也行驶着汽车;但没有太多的汽车!人们准备着要占领空中,这里也这样;但并没有投入全副精力。人们时不时向南美或东亚发出一艘船;但次数不太多。人们没有争当世界经济强国的野心;人们坐落欧洲的中心,古旧的世界轴线在这里相交;“殖民地”和“海外”这样的字眼人们听起来就像是在听某种还未经确定可行的和遥远的东西。人们追求奢侈;但断非像法国人那样过分讲究。人们进行体育运动;但不像盎格鲁-撒克逊人那样痴迷。人们支出大笔军费;但只是刚刚多到足以保持大国中的第二弱国地位。首都也比世界上其他最大的城市小一些,不比那些仅仅是大城市的城市大得相当多。以一种开明的、不太感觉得到的、小心翼翼磨掉全部棱角的方式管理着这个国家的,是欧洲最好的官僚主义,这种官僚主义只有一个毛病会受人指责:它觉得那些不是因出身高贵或一项国家使命而崭露头角的个人,它觉得这样的个人身上的天才和独创的创业精神是多管闲事、僭越职权。可是谁乐意让未被授权的人对自己的事说三道四的呢!再者,在卡卡尼国始终只是一个天才被认为是一个粗人的国家,却从来不会像在别处发生的那样,粗人被当作是一个天才。
咳,关于这个被遗忘的卡卡尼国有多少奇特的话要说啊!譬如它是皇帝-国王的,是皇帝的和国王的;那儿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带有K.K.(6)或K.U.K.(7)这两个标记中的一个。但是尽管如此,却还是需要有一种秘密学问,方能总是稳妥地区分,应该把哪些机构和人叫作K.K.、哪些叫作K.U.K.。它书面上称自己是奥匈帝国,口头上叫奥地利;所以是用了一个它用庄严的国家誓言已经抛弃了的、但在各种只能体会不可言喻的事情上仍保留着的名字,以表示情感和国家法一样重要,规章制度并不意味着真实的严肃生活态度。按其宪法它是自由主义的,但它受教会的统治;它受教会的统治,但人们却过着思想自由的生活。在法律面前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正好都是公民。有一个议会,这议会如此强暴地使用自己的自由,以致人们通常都将它关闭;但是也有一个紧急状态法,凭借着它的帮助,人们没有议会也能行,而每一回,一旦大家已经对专制政体感到愉快了,王室便会命令重新实行议会统治。在这个国家里有许多这样的事件,那些国民争斗也属于这些事件之一,它们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欧洲的好奇心,而今天人们却对它们作了完全错误的描绘。那些争斗是如此激烈,以致国家机器因此而每年停止运转好几次,但是在这些间歇的时间里以及国务活动停顿的时间里人们相处得好极了,并且装出一副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来。也是没发生什么实实在在的事嘛。仅仅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别人的努力的厌恶,我们大家今天都一致认识到的这种厌恶在这个国家里已经早早地发展了起来,不妨说,已经早早地形成为一种升华了的礼仪,这种礼仪本来还可能会有严重后果的,倘若不是一些时候以前一场灾难阻止了它的发展势头的话。
不仅是对同国人的厌恶在那里增强成为集体精神,而且对个人以及对个人的命运的不信任也带有深度自信的性质。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的行动——有时产生极大的激情和严重后果——总是不同于人们的思想,或者思想不同于行动。不知就里的观察家曾以为这是他们所认为的奥地利人性格的可爱之处或者甚至是这种性格上的弱点。但是这是错误的;简简单单用其居民的性格去解释一个国家里的种种现象,这永远都是错误的。因为一个国家的居民至少有九种性格,一种职业的性格、一种民族的性格、一种国家的、一种阶级的、一种地理上的、一种性的、一种意识到的、一种没意识到的以及也许也还有一种私人的性格;他集这些性格于一身,但它们溶解他,他实际上无非就是一个小小的、受到这么许多涓涓细流冲蚀的洼地,它们渗进这块洼地,又从那儿溢出,和别的小溪一道注入一个新的洼地。所以地球上的每一个居民也还有一个第十性格,这个性格不是别的,正是消极幻想未曾充满的空间;这个性格允许人做一切事,唯独不允许做这一件事:认真看待他的至少是九个别的性格所做的事和对它们所作的处置;换句话说,恰恰不允许做那件会将他充满的事。这个我们必须承认难以描绘的空间,在意大利同在英国有着不同的色彩和造型,因为那和它形成鲜明对照的东西有着不同的色彩和形态,可有时候却是同样的空间,恰好是一个空洞的、看不见的空间,现实屹立于其间,像一座失去了想象力的小小的用积木搭起来的城市。
就大家的目力所能见到的而言,这事在卡卡尼已经发生了,而在这方面卡卡尼是最进步的国家,只不过就是这一点世人还不知道罢了;这是个还在以某种方式忍受自己的国家,人们在其中是消极自由的,经常感受到自己没有充分的存在理由,像受到孕育出人类的海洋的气息那样受到对未曾发生的事或者并非不容改变地已发生的事的丰富想象的冲刷。
在别人在别的什么地方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的时候,那儿的人却说,事儿出来了;这是一句独特的、在德语或一门别的语言中一般不太会出现的话,在它的氛围中,事实和劫数变得轻如鸿毛和思想。是的,尽管有着许多不利的方面,卡卡尼也许仍然是一个适宜天才成长的国家;它多半也是让这一点给毁掉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