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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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侯安国和侯安宗是兄弟。

他们的爹,人称“老侯”,当面称“侯掌柜”,背后也有人直呼“侯三学”。老侯是个精打细算的能干人,做了半辈子染匠,开起了自己的染坊;开不多年,又在染坊前的临街房子里开了个粮行。按照他的想法,两个儿子不能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染坊的事要交给小儿侯安宗,他看出来安宗踏实肯干能接手;大儿侯安国读私塾,不想往染坊进,他想来想去开了家粮行,让安国能打着算盘做些坐地买卖。

他常常有意无意地提醒儿子们:“亏你是住在韩城这集镇街面,要是乡下,守着庄稼地,想挣俩活钱也难!”老侯的话语中透出对一家人能生活在韩城街的庆幸和满足。

韩城街在洛阳的西边,出洛阳沿洛河前往西安的汉唐古道上,算是个大集镇。虽然千百年来就是个小镇,但韩城人一直忽视这样的现实。他们觉得小看了韩城,愧对了“韩城”这两个字,喜欢把思绪放得很遥远——这毕竟是韩国故城啊。

韩国的故城是什么样子?韩城人不去设想,但很满足韩城一直延续的繁华。都会说一句:“青龙串街,三柏一眼井,七步两孔桥,石狮子摆尾巴。”这是在炫耀韩城的古老和景色。

爱韩城不分先后和早晚,从韩城人依然保持着的生活方式中,能让你信服韩城人对人对己的尊重。你去到谁家,主人都会先沏茶以待客。韩城人问客人:“喝啥茶?”这样的说法,至少是家里不会只有一种茶。即使真的只有一种茶,韩城人去街里一转,就能让客人满足自作主张的要求。你说这是喝什么?喝的是一种骄傲,一种曾经繁华的骄傲;喝的是一种自信,韩城人对自己追求时尚的敏锐。

韩城人喝茶,据说是很早就形成的习惯,至少可以追溯到明清。当时,陕西和山西的商人南下经商,路过韩城这一水陆要道,都要打尖歇脚。这些抱团的西路商人有个嗜好,喜欢集资在路过的水陆重镇盖会馆,统称“山陕会馆”。韩城的“山陕会馆”算是这些西路人过黄河后的首选落脚点。客商中有不老少的茶叶商人,品茶、喝茶是这些商人中途歇脚的重头戏。关于喝茶习惯是不是这些商人带来的,韩城人模棱两可,反正是老习惯了。

老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而且生活得很是不赖。生意比不上大户人家,但总是比走街串巷的小贩滋润,他很满足。他在粮行的门市里也摆上茶几,生意清闲的时候,就从后面的染坊走到临街的粮行里,泡壶茶,坐着,慢慢地喝。这时候,他依然束着染匠的围裙,双手沾满了靛蓝色,一边跟过往的熟人打招呼,一边看着儿子们做生意。这是他最享受的时刻,有人叫声“侯掌柜”,他能让着茶把两眼笑成一条缝儿!

老侯家在韩城属于有名的本分人家,跟乡邻们能一团和气全靠着忍忍让让。他教导儿子如何做人的时候,嘴边总是挂着这样几句话,像是顺口溜:对大户敬,对小户亲;对有势人忍,对没势人让。他说:“咱家人老几辈的日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下辈人照着上辈人的脚印走,错了就出事。”

豫西匪患多,韩城的北山上有土匪,还不止一股;往南过洛河,被称作南山的褶褶皱皱间,杆子更是多如牛毛。防土匪靠政府不行,地方的绅士们便开始打着关老爷的旗号,组织“关帝社”。十几个、二十几个人就是一个“关帝社”,三里五村都有,相互拉扯着,慢慢形成了势力,土匪们也不敢小觑。更主要的是除了护村守寨,这些“关帝社”的成员都有了来往,十里八村的,甚至三十里五十里的,成为一个社会小阶层。

他鼓励两个儿子与人为善,要他们学会多结交朋友。年轻人喜欢交往,结义拜把子的事他从不拦着,还怂恿着孩子们加入防匪防盗的“关帝社”。

韩城的街面大、人多,寨子里有好多个“关帝社”。侯安国加入的“关帝社”在寨子的东南隅,就是自己家的生意铺子附近。常言道:光棍(牛人)大全靠朋友架。老侯坚信,只要娃儿们按着他说的做人行事,再多结善缘广交朋友,生意总有一天会做大!

侯安国的结义兄弟中,有个叫程远宣的。他为人仗义,做着私学先生,还喜欢不计得失地去帮可怜人家打官司。所以,程远宣不但是韩城的名人,也是结义兄弟中的主心骨。他和侯安国上私学时就是同窗,书生味相投,就来往得多。只要是不去私学的时间,程远宣从家里一出门,直接就是去找安国。两个在一起总有啥说,上至天文下及地理,官有政府山有土匪,一坐就是半晌。他和侯安国不在一个“关帝社”,大多数的结义兄弟也都不在一个“关帝社”,这正好让他多了闪展腾挪的地方,喜欢结交人的他到处走动,数十里内都有他的朋友。侯安国知道他好结交朋友,但好得过分就会让人看出他有想法,感觉他是想混个名声。侯安国有看法也不背他,曾几次提醒他说:

“创子哥,好交朋友不耽误你教私学吧?咱也不是活套户(指家有余财的富户),弄俩钱都花在结交上,值不值?”

程远宣岔开话题不做解释,侯安国还以为是说到了他心里。

过了一段时间,程远宣又来粮行找安国,神神秘秘地说叫给他腾借俩钱。直性子人向来不开口借钱,开口了就放不下面子,何况还是结义兄弟。侯安国问他:“要多少?”

他说:“能多给就尽着多给。”

侯安国心里纳闷,多问了一句:“是不是家里遇到啥倒不开手的事?”

他说:“家里没啥事,是别人的事。”

侯安国迟疑了,说:“创子哥,俺咋看不透你是在弄啥事嘞?劝你的话都当耳旁风了吧?”

在结义兄弟之间,侯安国的沉稳是程远宣最佩服的。他跟侯安国说话没有背藏,许多时候还习惯找侯安国拿主意。他说:“子君要去南方,本来说好俺也一起去的,可你知道俺走不开。他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娃子,又没有啥手艺,俺想给他准备点儿盘缠。”

程远宣说的“子君”叫张自安,是他的姑舅表弟,也是侯安国的结义兄弟。张自安家在北山上的桃村,从小是在韩城程家住舅家长大的。他们几个人都在一个私塾先生门下上学,虽然年龄上差着六七岁,但关系甚好。前段时间,几个人在粮行里闲聊,书是读了不少,可看不到多少出路,都是一肚子的郁闷。说起南方的革命,却十分兴奋,相互怂恿着要一起去闯闯。侯安国守着粮行的生意,说说算是嘴痛快一会儿,心里压根儿没当回事,却不知道程远宣和张自安动了真格。程远宣跟家里商量说去南方,遭到了家人的极力反对,父母竟然以死相逼让他脱不了身。表弟兄俩一合计,竟然想出了个办法,由表哥资助表弟先去,摸清楚了南方的情况,表哥再南下。

这事似乎跟侯安国也有一层关系,所以他不但不能劝阻,还不能不为张自安的这次南下出力。他说:“给俺两天时间,能弄多少弄多少,不会叫子君小看!”他背着父亲,从生意流水中左挪右补周转出几十元钱,赶紧给程远宣送去。他对程远宣说:“本是说着过嘴瘾,一当真,这事就与俺也有了牵连。这钱不是借,算是做兄弟的情分。”

侯安国天天守在街面上做生意,啥样的人,他都能见着,有留着小辫子的大清遗老、挨家挨户搜裹脚布解放妇女的官家和洋学生,还有打土匪的枪兵,也有装神弄鬼的会道门和南来北往的客商,虽然从这些人嘴里听到的“革命”都不一样,对“革命”一词他不算陌生,但究竟“革命”是什么,他没有仔细斟酌过,觉得“革命”就是造反。“革命”把男人的辫子剪了,把女人缠的小脚放开了;“革命”让大街上乱贴标语,让人打来斗去。可归根到底一看,穷人还是穷得穿不上裤子,活套户还是冬穿皮袄夏穿衫子,民国好像跟大清就是少条辫子和裹脚布。传说是南方的革命闹得很厉害,从程远宣嘴里知道,读书人都在往那里跑。具体革的是啥命?整天在爹的眼皮下忙前忙后的他觉得,跟自己做的小买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但当他为张自安,他认为也是为“革命”,偷偷花出去自己一辈子出手最大的一笔钱时,他从内心里开始感觉到震动!“革命”就像是张自安和程远宣,离自己那么近;“革命”的样子也像是张自安要去闯荡的南方山水,那山水模模糊糊地扑面而来!这不能不使他在心里开始琢磨“革命”。

程远宣送走张自安,就去洛阳私学教书去了。侯安国趁着往洛阳贩粮食的机会,去看望过程远宣几次。每次去都有一个不便说明的心思,想摸摸程远宣的底儿,也是摸摸“革命”的底儿。

他从程远宣那里了解到,张自安去南方闯荡半年就回来了,连面也没见,就又跑到了黄河北石友三的部队当兵。他说:“来了一封信,也不提‘革命’半个字,估计是没有找着‘革命’,又不想回来,才去吃粮当兵的!”

侯安国说张自安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找不着‘革命’就回来,帮着俺去贩粮食也比当兵强。”他还想说当兵是死了没人埋,觉得说出来不吉利,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程远宣嘲笑他说:“你嘴上长毛了?他十七,你才二十呀!”

侯安国说:“二十咋了?比他大三岁。你不是才比俺大三岁嘛,整天说话也高俺一码子!”

程远宣笑笑说:“那就算他嘴上无毛吧。他不是你,读书读迷了,心再也拉不回来了!”

侯安国说:“读的啥书竟读迷了?比《三国演义》《水浒传》还迷人?”

程远宣说:“不是《三国演义》,也不是《水浒传》,但谁读谁迷,比它们还吸引人!”

侯安国问:“你读迷没有?”

程远宣说:“俺迷不迷俺自己知道,你读你也迷。”

侯安国想知道那究竟是啥样的书,就缠着程远宣,说:“你找来让俺也读读,看看俺会迷不会?”

程远宣说被张自安带走了,但他给了另一本叫《新青年》的书,解释说:“俺说子君是心再也拉不回来,就是因为他揣着那本书。”

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聊到半夜,就谈“革命”,可程远宣也是挠着头说不出一个明白道道。只说是有个党叫“共产党”,还叫“布尔什维克”,许多人都信了他们的共产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