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张自安去了一趟洛阳,回来后通知韩城支部开会。侯安国派王年增连夜去了上观的红涧沟,把程远宣从上观叫回来。
韩城街北边的槐花沟,有一处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地方,说是有几棵大槐树的西坡上住着狐仙,不但会狐媚人,还会要人命。会议地址就选择在槐花沟,而且是选在了那几棵大槐树围出的一个小平场子上。张自安说:“我们共产党人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邪,怕狐仙就更怕敌人。”
会上张自安传达了洛阳中心县委和省委的指示,要求发展党员,扩大党组织。程远宣将韩城街分成四片,指定侯安国和几个党员分别负责发展;然后让几个人在心里琢磨一下可能发展的对象,他和张自安远远地坐在一棵大槐树下,让几个人一个个单独汇报。
侯安国从程远宣神采飞扬的表情上,能看出他这一段时间在上观发展得很顺利。在单独交流工作的时候,他试探着问了一句,说:“上观俺也有亲戚,你走到了没有?”
程远宣悄声笑着说:“咱一块儿去走过亲戚,俺能不知道?但去没去俺不给你说,纪律。”
侯安国心领神会地说:“你不给俺说就等于给俺说了,不多问了还不行。”
程远宣像是解释地说:“党有纪律,只能竖的,横的不中。”
侯安国说:“横竖俺都是听你和子君的,党的事不会有半点儿含糊。”
张自安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东西,支着耳朵听他俩说什么,顺口插嘴说:“我现在对你们两个做一个交代,我不在韩城的时候,党内的一切关系由程远宣同志负责,侯安国同志配合。侯安国同志的粮行,以后作为党的秘密联络点,对上不对下。侯安国同志要确保联络点的安全,必要时,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上级同志,这是党组织对每一个党员的要求。”
提到要用生命去保护一个组织的上级同志,侯安国和程远宣的表情立马凝重起来。他们意识到组织的严肃性,也意识到组织面临的危险。这不是像“关帝社”那样的小打小闹,这是面对着一切张牙舞爪的反动势力,要砸碎一个黑暗的旧世界,将会面临着一切可能的危机。
侯安国说:“俺向组织保证,从加入党的那一天起,就把生命交给组织了,遇到杀头掉脑袋的事,绝不眨眨眼。”
程远宣拉住侯安国的手说:“俺相信安国的革命决心,让我们一起成为最彻底的革命者。”
张自安和程远宣对视一眼,张自安说:“由于程远宣同志还身在南山发展,作为韩城党支部的组织委员,侯安国同志要在程远宣同志的领导下,负担起组织的领导责任,努力发展党员队伍,壮大党在韩城的力量,尽快向洛阳中心县委请示成立韩城区委。”
侯安国有些意外,激动地拍拍胸脯说:“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这天晚上,躺在店里的侯安国心里有些不平静。他是个仔细的人,不停地回忆今天的会议,觉得自己的任务不轻。程远宣负责的地方显然很多,张自安到哪里,程远宣就到哪里,韩城的组织发展倒成了自己要负责的;另外还有一个任务,那就是自己的店成了外面来人的落脚点,不但要管吃管住,还要管安全。他觉得这事得跟爹和弟弟透个气儿,以后人来客去的多了,自己对生意的照应倒少了,一家人的体谅是少不了的。
过了两三天的一个夜里,从家里吃饭回来的侯安宗提着马灯刚走到粮行外,就看见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走近前准备打招呼,才看清是张自安。他赶紧开门把张自安让到粮行里,说哥哥一会儿就会来,忙着要去烧水沏茶。张自安拦下准备烧水的他,自己坐在了火灶边,让他去帮着叫程远宣。
侯安宗开玩笑说:“咋啦,你舅家也不敢去了?你是怕你妗子不叫你进门,还是怕夺你的碗?”
张自安说:“俺一去就是把俺哥叫走,怕俺嫂子板着脸不待见,还是你去跑一趟。你到那儿递个眼色,俺哥就知道是往这儿来。”
侯安宗说:“得令,俺去去就来。”说着一转身就跑出去了。
当夜,张自安跟程远宣和侯安国谈了自己的打算,不但要尽快在全县建立几个党支部,还要建立韩城区委,在此基础上争取尽早成立共产党宜阳县委。张自安的思路让程远宣和侯安国很兴奋,摩拳擦掌地谈想法,当即决定三个人第二天一起出门。程远宣到上观去组织党员成立党支部;侯安国跟着张自安一起到赵保街去,联络张丽生在洛河南的发展势力,形成一个地域内的合力。张自安的意思很明白,要在多点建立党支部的基础上,尽快建立党的区委员会和县委员会,要交出一份让洛阳中心县委和河南省委满意的答卷。
第二天天刚亮,三个人就从侯家粮行出来了,侯安国还从染坊里牵出了自己家的大青驴。沿着小河滩顺流走到洛河滩上,站在渡口的时候还不见一个早行人,只有船倌儿睡在一个沙坑里,身边烧着一堆篝火。船倌儿说:“月亮影儿还没丢嘞,你们就起脚了,像这样的年轻后生,以后肯定都是成大事的干家子。小爷们,给钱多少都中,俺伺候您几个过去。”船倌儿说着已经从一堆烂棉絮里折起身,拿起枕在头下的一个铁抓手和靠在身边的长竹篙,从沙坑中吭吭哧哧地爬出来。
程远宣怕船倌儿误认为是走夜路不干好事的人,说:“俺隔几天就会坐您一回船,又不是走夜路的刀客,能不给船钱?”
船倌儿扫了几个人一眼,打量着侯安国牵着的大青驴,说:“人好说,照看好这畜生,不敢让它受惊了。”
侯安国拉大青驴上船,大青驴撅着屁股往后坐,死活不肯往前走一步。本来牵上大青驴就是找个借口,省得两个人空着手走路让人猜疑,没想到刚出门就成累赘。
船倌儿说:“俺看两个相公也不是赶脚的人,牵驴出门也不知道给畜生戴上个碍眼。”说着就去脱身上的衣裳,顺手往大青驴头上掩盖。
被盖上眼的大青驴安顺了许多,但牵上船去还是不顺当。驴蹄子腾跳着不踏实,被往船上拽着踩来闪去老是落空。侯安国用力地朝前拽着,费了好大一会儿劲儿,还是船倌儿跳下水抓起一只前蹄放进仓里,才将大青驴牵上船。清冷的空气中飘着一层雾气,几个人的身上都溅上了水,水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冷飕飕的。船倌儿用竹篙把船撬离岸边,用铁抓手拽着拉在河面上的一根粗大的竹子编织的绳索,缓缓地划过河去。
这是侯安国第一次出门执行任务,虽然经常出门,走村过店的习以为常,但这次的感觉还是很不同于以往。首先,做的事是不买不卖不走亲戚,看起来很虚妄。其次,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认识,觉得自己的胸怀大了远了,不再是为了追逐一层利润,不再是为了一点儿兄弟义气,而是为了一个叫共产党的组织,为了一种叫革命的理想。
过河后,船倌儿殷勤地帮着牵驴下船。侯安国掏出几个小钱,塞到船倌儿手里。船倌儿看着手中的钱有些意外,赶忙往外推。侯安国体谅地说:“你过日子人跟我生意人推让啥?往后俺们过河的时候多,万一哪次没带钱,你不还得让走嘛。”
船倌儿千恩万谢地说:“那俺就先装起来,爷儿们厚道,以后过河尽管来,别提钱不钱的。”
三个人走出河滩,来到临河一个叫沙坡头的村子。程远宣跟张自安小声说:“这村子也有几个咱发展的积极分子,见不见?我要在这儿停留一下,再巩固一下关系基础。”
张自安说:“见见吧,至少让这些积极分子能感受到咱们的组织。我们在村外等着,你去把负责的找来就行。”
约定了在村外庄稼地边一个小神庙等,程远宣就急匆匆地朝村子里走去。这时候,村子里已经有早起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出来,有背着家什去地的,有挎着背篓拾粪的,还有憋着屎尿提着裤子往自家地里跑的老人。侯安国将大青驴拴在一棵柿子树上,从田埂上薅两把草放在驴嘴边。两个人躲在庄稼地边,一人也拽了一棵草放在嘴里嚼。
不大时候,就看见一个汉子跟在程远宣的身后,从村子里急匆匆地走出来。侯安国暗自佩服程远宣的能量,说是去上观山里,怎么在路过的沙坡头也发展起来了?程远宣带着那个汉子走到近前,几个人也不打招呼,眼神一碰,就一起钻进了庄稼地里。
四个人在庄稼地间围成一个圈蹲着,那汉子打量了他俩几眼,就开始汇报当地的情况。说他们的“关帝社”已经全部都成了咱们的人,附近的几个村子里也有,都是受党组织的领导。
张自安简单讲了一下党的形势,说:“目前,虽然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但我们在韩城周围已经发展党员一百多人,全县的发展情况更是如干柴烈火。洛阳中心县委的指导意见说我们是:发展形势大好!”
侯安国不能插话,但他对张自安的话感到吃惊。他看看程远宣的表情,没有看出有什么异样。他相信了,这表弟兄的确把革命给干大了,在韩城,在这洛河两岸,一群红色的人在活跃,一颗颗心在变成赤色。他感觉到了自己的骄傲,为自己能成为这个组织的主要成员而骄傲,也深深地佩服这对表兄弟。
分手的时候,那个汉子掏出一个攮子递给张自安,说:“往南山去刀客多,路上防身。”
张自安拿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微笑着说:“刀客也不是一个人,真遇到了,这能顶用?刀客也是穷苦人出身,有宅院有地的活套户有几个去当刀客的?都是被苦日子逼急了。他们是咱们需要教育的人,如果他们知道了咱们的革命,肯定会跟咱们一起革命,一起对付剥削阶级。”
程远宣要随那汉子回沙坡头村转道去往山里的沙岭村去,而侯安国和张自安绕着村子朝南边的山里进,就算是在此分手了。这时候,东边天际的鱼肚白正被一片朝霞染得灿烂,日头快露头了。
南山的路比北山的路要难走,山高坡陡大路少,只好在崎岖的小道上绕行。侯安国跟张自安走到赵保街的时候,天已经是大晌午,两个人都乏累得很。赵保街跟韩城街差不多,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的铺面和小商小贩也不少。他们不便直接去找张丽生,就在大街上找了一个小饭铺,要了两碗蒜汁捞面条。侯安国趁着下面的工夫,去向掌柜的打听张丽生家,自称是张丽生过路的朋友。掌柜的拿着笊篱给他比画,说得很仔细,而且说刚刚还见张丽生从门前走过。
侯安国让张自安慢慢吃,自己却三下两下扒拉完一碗,就牵着大青驴去找张丽生家。张丽生家在赵保街显然是个大户,青砖砌墙的临街瓦房和四合头院子,在左邻右舍中十分显眼。侯安国没费多少周折就站在了张丽生家门前,他说是韩城街的朋友,张丽生在他家落过脚。张丽生家人让他将大青驴拴在门口的拴马桩上,迎他去家里坐。见着张丽生,侯安国跟他拉着话,他就问侯安国跟谁来的?对侯安国的到来丝毫不感到意外。
侯安国只好照直说:“子君在饭铺吃饭,俺先来摸摸门。您这儿要是方便,俺这就去叫他。”
张丽生由衷地感叹说:“老张还是很有地下工作经验的,在咱们这样的地方他都能时刻保持警惕,跟他一起工作很让人放心。”
侯安国尚且不知道“地下工作”是什么,但也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现在所做的就是“地下工作”,包括自己党支部内不能发生横的关系,这些事是需要在不被人知中进行的。他对自己自作主张的行为感到有了一丝快慰!
张丽生家的门口是两条街的交会处,一条东西向的,一条南北向的。侯安国走出门就朝着来的东西方向看,不经意间扭头,却见到张自安正站在南北向的街角上,手抚摸着拴在那儿的大青驴,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问:“你咋摸来的?”
张自安拍着大青驴说:“入眼就看见了。”
张丽生也笑呵呵地走出来,上前挽住张自安的胳膊就朝家里让,边走边埋怨道:“都走到家门口了,你还花钱进饭铺,把朋友之间弄得也太外气了吧。”
三个人还真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走进了张家的四合头院子。
张自安和张丽生,都是豫西地下党的巨擘。也许这时尚还不显山露水,但他们下面的路走得非常清晰和坚定。共产党在中国才成立八九年,但在这个1930年的秋天,豫西地区的宜阳县因为有了这两个共产党的播火者,在南北两山的韩城、石村、三乡、赵保成立了最早的党支部和党小组,党员数量还在迅猛地增长。
侯安国作为宜阳县最早期的地下党员,成了这两位巨擘最早的战友,和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
革命的早期竟是如此的简单和波澜不惊,但革命是一项民族的事业,她不是传奇、不是江湖,她是在酝酿着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