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何止是药
考试第一天晚上深夜，又是突然高热，顾笑一直在输液，他已经没有回学校的念头了，万念俱灰一般祈祷别再给他来高热、超高热的状况，大不了就这么低烧着吧。
考完试后一天，因为顾笑早早跟陈霁巍说过把试卷给他收着，所以陈霁巍就把试卷交给季予让她带去医院给顾笑。
顾笑让季嬴川准备了张小桌子给他放病床上，不过他一只手不方便摆好桌子，最终还是靠热心的护士姐姐帮忙。护士见他烧退了点后这么勤奋还夸了他一番，让他怪不好意思的，因为他期中考试要拿零蛋了……
成绩排名还没出来那么快，顾笑就想先赶紧趁脑子清醒思维尚且敏捷时把试题给完成先。季予送试卷来时还周到地带了草稿纸和笔给他，让他不至于还要问护士借。
叶淳拉了一个四人群，这会儿他们三个正在群里给顾笑发消息。
叶淳：师父~我感觉我又要输给舒泠了，你啥时候回来啊师父？@顾今朝
舒泠：承让承让【谦虚】
陈霁巍：感觉我这次考的不错，应该能进步个十名八名@顾今朝
顾笑：一个不争气，两个在炫耀？我还卧病在床，你们是想气死我吧？
舒泠：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别生气，好好养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叶淳：不敢不敢，师父病情怎么样？
顾笑拿手机对着正在挂水的左手拍了张照片发出去。
顾笑：不怎么样，一会儿低烧一会儿高烧，烧个没完了。本来那天早上低烧以为来医院挂完水就能回家了，哪知道挂着挂着中午就41℃超高热了，水没挂完我差点挂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陈霁巍：【摸摸头】
陈霁巍：在做试卷了吧？
顾笑：那当然，趁现在好点了还不困，没空跟你们废话了，做完试卷我还得睡觉去，我这一天不彻底退烧，我叔都不给我出院。
退出聊天界面关了手机丢到一边，他不太轻松地叹下气，继续做题。
过了两天成绩排名出来了，上着晚自习，陈霁巍给顾笑发来消息。
陈霁巍：【图片】
陈霁巍：你对比他们的分数看一下你能排到多少名，我这次进步了四名。
陈霁巍：你猜得没错，李丹岑在第二名，季予是第一名。
顾笑：我该说点什么……算了，说什么也不该跟你说，我知道了，再见！
开心吧，听到季予考了年级第一顾笑还是很高兴的。
顾笑：999
季予：?
顾笑：六到不行，六翻了！
季予：。
顾笑：你这是什么意思能不能展开说说啊……
季予：千言万语，哑口无言。
纵使她心有千言万语，也难免对他哑口无言。这是真心话。
顾笑：恭喜年级第一，这可是你高中第一次年级第一！
季予：哦。
顾笑：你好冷漠【不屑】
季予：谢谢你为我高兴。
顾笑：……
季予：陈霁巍告诉你的？
顾笑：对啊，谁让你不告诉我！
季予：这次排名跟你没关系，不需要理会，早点休息。
放下手机，那点开心和祝贺送完出去，他好像整个人空了下来，元气和笑意一点点消散，陷入沉思——什么叫跟他没关系，他没去考试就真的能说跟他没关系了么？他很想去考试，他不是喜欢考试，只是认定了要考好而付出了很多。他很想再考好一点，再进步多一点。以后的确还有很多考试，可如果每次他都原地踏步甚至退步，那他怎么赶得上她二十名的成绩。
不，她已经不是二十名了，她是第一名，于他而言好像早有先兆又突然得很。为她开心过后，不知名的地方沉重起来，为他自己。
这次她第一名，他撑死七十名，他可以原谅自己因为生病而退步，可他知道他一定是没有进步的，即便是平常状态，也就那样了……
也就那样了……
他是哪里做得不够吗？他不知道他哪里做得不够。
他坐在病床上垂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掉在被子上，浸湿一片。
进来换吊瓶的护士看见了问：“不舒服是又头疼了？”
“没有，好多了。”顾笑擦了擦眼睛，换上笑脸摇摇头。
“挂完今天的水了，早点睡觉吧，有事记得按床铃。”护士出去带上了门。
关了灯，睡不着，他躺着发呆。大概是下晚自习的时间了，季予给他发来了信息。
季予：明天中午去看你。
顾笑：想吃校门口的冰糖草莓。
季予：那是夏天才卖的，已经入冬了。
顾笑：哦，我忘了，那没什么了。
……
“我想出院。”
这是从她来以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季予正在削苹果，长长的苹果皮一下断开掉进垃圾桶里。
“护士说你昨晚又高烧，住了几天院都没好，回家就能么？你问我没用，去跟季嬴川提，他要是让你出院我没意见。”她说。
他对此哑口，无从反驳，季嬴川说一不二，他哪敢说，不再提出院，他换了话题：“我计算过我的分数了，大概在七十名。”
她脸色有点冷，几乎是把削好的苹果砸到他手上，说：“不是说跟你没关系？你自己什么情况你不清楚？有什么好算的？”
“我清楚我什么状况，我也清楚我什么水平。”他咬了口苹果，闷声道。
“我很不喜欢去跟心理医生打交道，但是我承认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有必要去看一看，否则你就是退烧出院也不算痊愈。”她斩钉截铁道。
听出来她话里的情绪和脾气，他没生气没什么反应，默认她的说辞。
他闷声自顾自说：“我其实就是个胆小鬼来着，我很怕水，吊桥那次我那么害怕，不止是因为恐高，其实我也没那么恐高，可我一低头，下面全是水。我小时候溺过水，在游泳池里，附近还有安全员看护，可我不太幸运，那个阴影一直到现在。游泳是我爸让学的，从那以后，他几乎再也不会逼迫我做我不喜欢的事。所以我总是有足够逃避的理由，我害怕什么了，我都不会去克服，也没有勇气去克服，只要躲过去就行，我还能过我轻轻松松的生活。”
“类似溺水的新闻我见过，那些都……你很幸运了，对水有阴影不算什么，有些事确实是可以避开的，回避不总是可耻的。”她语气软了些。
“可现在有些事避不开了，就摆在眼前。第七十名和第一名之间相差几十分，相隔的不止是六十八个人，是几十个一千人。我在朝前走，还是感觉像在倒退，和你并肩太难。我努力过了，可我无能为力。”他佯装轻松的脸色一与她对视，就被眼里流动的沉郁情绪给揭穿了——他的脆弱袒露无遗。
“我跟你说过，厚积薄发，不要急功近利。”
“难道我做的那一堆堆试题还不够厚么？就算我把书都背下来也没什么用。我以前不知道，因为没努力过，可努力之后我就被现实的冷水浇醒了，原来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这么难跨越，努力了才知道，才知道原来天赋有多重要。”他的消沉颓靡就像在大雨里淋得一身湿答答，雨打得他抬不起头。他以前还觉得那句和鸡汤唱反调的话还挺好笑的——“有时候不努力一把，你都不知道什么是绝望”，他现在笑不出来了。
“那你怎么不想想，你是从什么名次提升到现在的？这也叫没天赋？有必要这么贬低你自己么？”她觉得这很可笑，甚至莫名其妙。
“我有天赋啊，就到这了。”他茫然地看着她的眼睛，“很拼命，很想进步，可就到这儿了，想再进一步都难。”
他很努力了，他为什么进医院到现在，有些原因他很清楚，他也明白为什么她说他应该去看心理医生。可实际是他陷在一个困顿的绝境里，找不到可以逃出生天的路。
什么叫“就到这了”……
她感到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这就是……溺水者的挣扎么？
“你的问题，不在天赋高低，是期望过高，是动机水平过高，你该调整的是心态……”她不觉得自己说得不对，可是这样的话还是太苍白无力了。
“你很理智，说得也很轻松，可我做不到。我忘了，你没什么同理心，你不也很认可么？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他说。
她冷笑，人的悲喜并不相通？他已经把她拉入他的世界里了，这话说得太晚了。
“你在固执己见。”她耐心说，“所以你想怎样？”
“不知道，老师以前说的很对，我跟你谈恋爱对你没什么好处，我帮不到你，你不会因为我而进步，反而是我可能拖累你。”他觉得自己脑抽了才会说这种话，可是又不想改口。她现在能考那样好的成绩，之后如果她有一点退步，那他们会重蹈先前的覆辙吧，老师没完没了地找他谈话，可能还会找她。他知道自己在学习上帮不到她，可他情绪和学习的状态都不好，他真的有可能影响到她……那样的话他岂不是真的就一无是处了么？
他于她，可以有百害却无一利。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只感觉到了不信任，你对我的不信任。”她很失望。她总以为他们是能互相理解的，原来还存在最基本的信任的问题。
“不，我很信任你，也很感激。”
“对，是很感激，可那有什么用？你那是觉得无以为报的感激，久而久之变成了愧疚。可是我需要么？我不需要。你知道你自己都在想些什么吗？你要不要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信任我，为什么无以为报，为什么愧疚，你都能答得上来吗？”
他摇着头，眼泪无声无息从眼里滑下来。
“你不说你想了什么，让我猜，没关系，这一次我可以猜。你想了想了很多，我也想过很多，我不是没考虑过现在和以后，你在怕什么，我能想到。你怕你难再进步，以后没法和我一个学校，怕异地，怕距离太远，怕疏远分手，可是在我看来你刚刚说的那些已经和准备提分手没分别了。你不信任我，也是不信任你自己，你怕以后我有另一个更大更优秀的而你却走不进的世界，那里会有更能吸引我的人，怕我会喜欢上别人是么？而我跟你在一起却没能共同进步。你总以为进步的只有你自己，你怕拖累我的同时又认为我很优秀，以你的能力没法带我进步，甚至你还追赶不上我，是么？”她觉得自己脑子都发热了，有点控制不住地情绪化，话就那么说出口没有筛查一遍，不知道说清楚没有，只好深呼吸平复一下心情，“我其实没那么容易受影响，比起我，是你心理更脆弱，你弄反了。”
他慢慢地垂下眼睑：“我自私又自卑，我很差劲，你说的这些，我没有勇气说出口，没勇气承认，也没勇气否认，我真的是胆小鬼。”
“我有说过你是可有可无的么？说过你没用么？说过你不值得么？说过我是因为你对我有用才答应和你交往的么？我爸训诫我的时候我有迟疑后悔过么？从来没有。”她说，“我只是谈个恋爱，对象很好，优点是太单纯，缺点是太单纯——我说过很多次了，如果你没听过或者不记得，那我再说一遍——我很喜欢你。”
胆小鬼就胆小鬼吧，多少人遇上令自己害怕的事不会变胆小鬼？她表面再硬气，她也没说过自己是例外。
“你怎么这么好，我都做好准备听你说分手了。我没准备草稿，也说不出口的，我想过了，要是你提的话，我就认了。”他苦恼了很久，到底是他和她不适合谈恋爱还是这个时期不适合谈恋爱。
她心里轻了几分：“没想过分手，答应你的时候也不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做决定的，我很确定你不是单相思。”
他苦恼道：“我有点很让我烦心的事，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合适啊？我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合适你的男朋友。”
“没有谁天生适合谁，也不该有一方刻意去适合另一方，这种问题不该出现。如果非要问这种问题，是很没有意义的，就像有人喜欢西红柿，也喜欢炒鸡蛋，却不喜欢西红柿炒鸡蛋，那么不合适就是这么没道理。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别说不合适，我不喜欢这种论调。”她觉得就像她爸妈，如果她妈妈喜欢她爸爸，那以她爸的性格和能力，会连“不合适”都对抗不了么？
“那我对你是不是很重要？”他犹疑着问。
“重要，一直很重要，不然我总是对你推心置腹是干什么，难道我有很强的倾诉欲吗？那我长这么大没几个朋友能说话岂不是得郁闷死了？不过是给你了解我的机会，我不排斥和你说心里话，虽然我说话有点毒舌……”
“何止是一点……”他小声吐槽，“好吧我不介意，天天听你怼我，我都开心，我不想分开，我就是害怕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毕业就分手电视剧里都这么演的。还有，那天我问叶淳她们，是不是异地恋一定会分手，她们说很难不分，觉得说错话了又一直找补，可她们越找补，我越觉得事实就像她们说的那样。”
“那你信我啊，如果你不信我，我怎么保证都没用，你不信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不自信，根本没人觉得我们不合适，是你在胡思乱想。”
“对不起。”也许是因为病了，眼泪总是想掉。
“离高考还有不少时间，你只是迷茫，迷茫懂吧，很多人都这样的，别轻易就否定你自己，你总觉得我不可超越，但不是的，我只是太自负，总认为没什么是我想做做不到的，我当然不可能什么都做得到，我就是太敢想了，我不会在思想上给自己施加束缚。”她说，“是我忽略了，让你成了光芒之下的阴影，我能推想到很多你的想法，可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感受。我也该跟你道歉，对不起”
我们都不完美。她想。
他垂头丧气：“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办，你这么突然就考第一名了，我还没有长进。没有收获的付出很累的，果然我也没多聪明，大概这是我的上限了。”
季予听得无奈，大脑用进废退，看来顾笑以前还是用得少了，让他在现在的竞争中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怀疑。
“那就以我为参照，我会把你训练到和我同等的水平。哪怕我会一直进步，我不允许你怯场。上限和下限这种东西不过是人为了停滞不前和一味堕落而拿来搪塞自己的借口。我们正年轻，我不信这种东西，你也不许信。”
“顾笑，一个本该厚积薄发的过程，不要期待它立竿见影，只是时间没到。我已经计划好了，要带你体验作为一个平心静气，胸有成竹的甚至看起来像咸鱼的学霸的世界。”她用掌心在他额头上摁下，“契约生效，从现在起，我是指挥官，你是执行人。”
他微微张着嘴，有点愣神。
她鄙夷道：“发什么呆，听明白了没有？我看你这几天就是太闲了，闲的没事干才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纯纯的脑子烧坏了。”
“你、你又骂我！”不过他很快注意力就转移了，有点不自信，“你说真的啊？可是我怎么能达到你那个水平啊，一年都不到了，我心里没底啊。”
“那都是之后的事，你现在就好好休养，等能回学校再说。”她思索了片刻，“你就尽量像以前刚来那会儿那样，开心一点，把心态调回去。我也有很多不开心的事，如果这世界上有可以忘记不开心的药，我会把药给你。”
何止是药呢，她平生第一次有倾尽所有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