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我在她的诊室里放声大哭。她并没有劝阻我,就那样在屋里陪着我,其间还打了一个电话,让下一个预约的人改一下时间,说她因事耽误在外边无法赶回诊所。我哭得昏天黑地,拿一个裹着毛巾的冰袋敷在眼睛上。她让我给詹晓宇打个电话,说今天有朋友聚会,不回家吃晚饭了,“我陪你,晚一些回去。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吃点饭,聊会儿天,慢慢理一下思路。这也许是人生最难抉择的事情之一,不要逼自己马上给出答案。”
从26岁开始,我的人生就像一个戏剧舞台,充满了高潮迭起的戏剧冲突,让我内心疲惫不已。但我也很庆幸,遇到了真心相待的小晨姐,遇到情深爱重的詹晓宇,遇到温柔善良的心理医生。这些人在我遭遇困难的时候,就像天空最亮的星,给我照亮,给我前行的力量。如果今天我没有这位心理医生的陪伴和倾听,可能会在某一个想不开的瞬间,用一种极端的方式,为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做一个了断。
晚上回家已经快10点了,詹晓宇在客厅里,双脚搭在茶几上看球赛,茶几上放着还有些汤底的脏泡面碗。我心疼地说:“一点都不乖,为什么吃这种垃圾食品。”
他说:“没有老婆的单身狗不都是这样吗?今晚我是没老婆的人,不吃这个吃什么。”
他这一句话,让我打消了这几天在脑子里萦绕不已的“了断”念头。
第二天是周六,詹晓宇叫我跟他去直播间,我没去,自己收拾了一下,又全副武装起来,到医院去了。妇产科那几个诊室的外边,塑料联椅上坐满了人,还有扶着屁股捂着肚子在楼梯间徘徊的。我把病历交给门口一张桌子前坐着的护士,那护士问我,“流产还是产检?”
我心想,这是怎么问的,就没有第三种情况?“我怀孕4周,第一胎流产了,想让大夫看一看,这次能不能保住。”
那护士看我一眼,把病历塞到一摞病历的最底下。我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把自己捂成怀疑人生的样子,躲在楼梯间的墙脚里,等待。过了一会儿,突然扩音器里喊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张映雪,请到2号诊室。”
我探头往走廊里看,见一个跟我一样裹成粽子的身影,快速闪进一个门里。
这孩子!她还没结婚,看样子是来做流产的。我突然心里又开始有了希望:那么多未婚先孕的女孩,有的打掉的还不止一两个,后来结婚不还是照样当妈吗!我为什么不可以?流掉这一个,养一养,和我的詹晓宇再要一个,那样,所有的假设前提不就都不存在了?
想到这一层,我连日来布满阴云的天空开始有清风吹进,但愿天随我愿,看在我平素不踩弱小、不阿权贵的份上,让我有一个渡过难关的机会!
等了40分钟,终于轮到我了。见诊室里坐着一位50来岁的男医生,我站在门口有些瑟缩。他抬头看我一眼,招呼我:“过来,坐下。”
我挪着小步过去,不甘不愿地坐下,半个屁股着凳子,好像随时准备逃跑。医生问:“最后一次例假什么时间?”
除了我家詹晓宇,我从来没有跟任何男人说过带这种词汇的话。我被他问得红头胀脸,他又抬头看我一眼:“你把我当医生就好,不用把我当男人。”
我嗫嚅着说:“39天前。”又鼓了鼓勇气,说:“我流产过一次,这次也不想要,我想知道,这次打掉,会不会影响以后再要孩子。”
医生问:“你结婚了吗?”
我忙说:“结了结了,结婚5年了。”
“都31了,还不要?这次要是人工流产,可能会对以后要孩子产生很不好的后果,你想好。”
我说:“这次情况特殊,真不能要。”
他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两行字,说:“去交钱吧,化验,做B超,看看情况再定。”
我拎着那张纸,逃也似的离开那间屋子。
结果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第一次的流产因为心神激荡太甚,对子宫造成的伤害很大,这次如果再伤一次,以后怀孕的几率会很小很小。命运再一次把我推上一个十字路口,让我进行艰难抉择。
我垂头丧气地回家,心想月份还小,还应该有一个来月的考虑时间。但是一定要尽快决定,我怕突如其来的孕吐踢爆我肚里这颗苦瓜。
詹晓宇对我这些天的欲生欲死毫不知情。最近他正式加入了表嫂公司的管理层,表嫂为了把这棵摇钱树种进自己的地里,给了他一部分股份,让他参与分红。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本来还想着跟我开个夫妻店,出来单干,这下面对表嫂话说不出口了,慢慢也就熄了这份心思。我看他心满意足的样子,不忍心毁掉他的好心情,也就不再提了。
报社的新任社长很希望能够利用我手中的资源,为报社做几件出头露脸的事,但是他不知道我已经对那个圈子有了深深的厌恶,跟那些人已经渐行渐远。他是从一所大学里的经济学院调过来的,身上还有一些书生气,深信传统媒体的出路在于文化与资本的深度重组,他看我在高尔夫会所住着那样的房间,真的以为我能担起穿针引线的重任。为了躲开他满怀期待的眼神,有两次他叫我参加他组的饭局,我都找借口推脱了。
我像一列火车的最后那节车厢,挂钩坏了,已经脱钩,车头拉着所有其他的车厢向前奔跑,只有我,速度越来越慢,离大家越来越远,眼下还有着那么点惯性,还能叫别人看到我,以后呢?我不敢想。
我没有想到孕吐来得这样快。有一天早晨起来,詹晓宇坐在马桶上上大号,我在洗脸池前刷牙。突然,一阵强烈的恶心袭来,我趴在洗手台上干呕起来。呕得满头是汗满眼泪水,詹晓宇忙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倒一口气,说:“你快点,熏的。”接着又呕。
詹晓宇拉开最底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东西放在我面前:“快,验孕棒。”
我烦,推他:“走走走,打开排风扇。”
他不走,一边拆包装一边说:“老婆,我听人说这东西质量差别很大,就把药店里所有的牌子都买了,一样两个,有8个呢,快试试,我努力这么长时间,也该有效果了。”
我心里恐惧得快崩掉了,借着呕的眼泪,就哭出来了:“烦不烦啊!人家难受,你就不能躲远点啊!”
他这次真不顺着我了,把我强按在马桶上:“好好好,不用你动手,乖乖的,老公来。嘘嘘嘘~~”嘴里说着,手上一点没闲着,麻利地就把验孕棒用上了。
结果我闭着眼睛都知道是怎样。詹晓宇拿着验孕棒跳起来,“老婆,有了,老婆,真有了!”
我的世界在卫生间里碎裂成一块一块的,像一块酥脆的饼干,满地是渣。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行了,现在我不用再纠结要不要这个孩子了,从此以后我将面对的,不再是几级大风,或是多少毫米的大雨,而是沉寂的活火山,你不知道它会何时喷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带来海啸,一旦岩浆涌出,那温度将烧毁流经的一切,那浓烟将使笼罩在下面的人无法呼吸,那大浪将兜头罩下,将尊严、信誉、勇气、生机统统卷走,纤毫不留。
詹晓宇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只从婆娑的泪眼中,看见他的嘴在动。我的耳朵里轰隆隆地响,对,是轰隆隆,不是嗡嗡嗡,脑子像炸开了一样,眼前红光,橙红色的光,白色的光交织的在一起乱闪,这烟花,这烟花,大白天的,放什么烟花。我坐在马桶上,在眼前一片绚丽多彩中,失去所有知觉。
醒来又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真是套路啊。詹晓宇守在我身边,我看只有他一个,就问他我爸妈知道了吗?他说知道了,不过老太太乐极生悲,心脏有些承受不了,也住院了,就在楼上的心血管病房,老头看着呢。
我悄悄伸手摸摸肚子,月份太小,感觉不出来是啥结果,就问:“又晕了,孩子怎么样?”
詹晓宇高兴得要命,说:“没事,壮着呢,随我,没准生下来就带腹肌。”
我要下床,上楼看看我妈。心里想着,要是腿软摔一跤,别说有腹肌,就算穿盔戴甲,它也不一定受得住。可詹晓宇不让,他非要找护士借个轮椅推我上去。我一听轮椅两个字,头就大了,又干呕起来,呕得肝肠寸断。
医生进来看我,詹晓宇问医生,吐成这样,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吧。医生笑他:“你别那么紧张。现在太小,没事,到三、四个月的时候多注意注意。”
我从此开启了大熊猫喂养模式。詹晓宇拿着病历去给我请假,我31岁怀孕,也算是大龄孕妇了,况且新社长那么看重我,主任一再表示关心,痛快地准假,跟詹晓宇说要来我家看望我。我怀了一次自己都难以言说的孕,却搞得像个披红绸戴勋章的功臣,话题性不大,讽刺性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