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1章 伤逝

我的詹晓宇尽管已经进入而立之年,却依然简单纯粹,干净美好。男人油腻,不单单是腹大发稀,更重要的,是被社会熏染得心机重重,鬼话人说。詹晓宇如果能这样一直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就算再过20年,他依然还是“宇哥”,成不了“宇叔”。

仿佛历一次劫,夫妻之间的感情就会回温不少,这种感受,是生活平淡无波的家庭无从体味的。从那天晚上我们相拥无眠,一直聊到天亮开始,我俩的生活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我看他时重又有了星星眼,用卸下噩梦和心防的温柔和赤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阴。只是在我心底最深的地方,因为自己的无知轻信与自负,而陷落出的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希望詹晓宇永远不要看到、触摸到、感受到,让我自己去面对,去填充。

产假还有半个月才休满,我在家待不住了,跟詹晓宇说,我要回去上班。

报社的情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社长的案子已经审结了,牵连出来的广告部主任等人,也进去的进去,辞退的辞退,用现在社长的话说,就是我们即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去完成媒体人新的使命。我们新的使命是啥?他没说。

我也不知道在发行部里,我有什么新的使命。现在我有孩子了,也慢慢远离了阿春带我进过的那个圈子,我最想做的,是回到副刊部,老老实实做我的副刊编辑,不用想指标想业绩,光考虑刊出的稿子导向正确、思想深邃、文笔优美就行了,说实话,我的强项也在这里,出去跑业务,委实是赶鸭子上架。

所以,当社长把我叫去,问我有什么想法时,我就趁机说了想回副刊部的愿望。

社长说:“这样啊。本来老董马上就退了,还想叫你把发行的担子担起来呢。”

老董就是发行部那个爱抢属下锅里肉吃的老主任。他撂下的烂摊子,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接的。“谢谢社长看重我。只是我孩子小,两三年内肯定绝大部分时间都出不去,跑发行的活确实有些力不从心。等过了这段艰苦期,我一定会开足马力,全力以赴地投入工作。”我只能在推脱的时候同时表忠心,不然人家会认为我不识相。

社长想了想,还是答应了我:“老徐也到退休年龄了,报社看她一辈子都在这里服务,工作也还勤恳,就没去追究她曾经的过错。当然了,她也没有违法违纪,只是私心重些。她退了后,副刊部又刚离职了一个编辑,力量比较薄弱,那就开个会讨论一下,我会提议让你回到副刊部,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工作。你看这样行吗?”

当然行了!我一百个愿意呀!“那太感谢社长啦!以后工作中我要是有政策和思路把握不稳的地方,还请社长多多指教,我肯定有很多要来打扰您的时候,请您不要烦我。”这样的话以前我不会说,但是现在顺嘴就能溜达出来,在别人看来这是我懂事了,我自己却觉得虚伪透顶。

社长很高兴,站起来跟我握手:“那就这样说定啦!你回到副刊部,要利用手里的资源,办几个有全国影响的活动,这对报社整体形象的提升,和制造话题度,都有重要意义。好好干,你年轻,会前途无量的!”

我算听明白了。他还在对我手中的所谓“资源”念念不忘。不过也好,被领导看重也是好事,总比三十出头了还被比你小的人支派着做事强。我生孩子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归来还有我一席之地,该知足了。

我又回到了副刊部,以主持工作的身份。虽然手下只有5个编辑,算是兵头将尾,但在一个有正式编制的单位里,这还真是一种身份的肯定。但权和责从来都是不分家的,以前我管一个栏目,只对栏目负责,现在管副刊的两个版面,就要对两个版上的所有文字负责。工作量加大了,每天能放到孩子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少。

詹晓宇的妈妈在我家已经住了两个多月,近来有些归家心切。看我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又不好意思说走,一着急上火,嗓子就发炎了,哑得说不出话。詹晓宇带着他妈妈在社区医院打了一天吊瓶,母子俩聊了一段时间,晚上回来就跟我商量,让他妈回去吧,老太太不放心老头自己在家,病是急出来的。这我不能拦着,但是孩子怎么办?商量来商量去,最好的办法,就是雇个保姆,白天把保姆和孩子都放到我爸妈家,晚上再接回来,让保姆看孩子,老两口看保姆。现在可不敢把孩子直接交给保姆。

我妈心脏不好,本不该让她累着,但是我们实在是没有别的招,只能先将就着,再想其他办法。

这一将就,就惹祸了。

我妈是个爱管着别人的老太太,从家政公司请来的那个小保姆又是个挺轴的人,老的看小的干活看不上眼,小的嫌老的整天没完没了地唠叨,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相处没几天,就弄得势同水火,我妈非要辞退小保姆。我回家接孩子的时候调节无果,只好把几天的工资给人结了,把人打发走。小保姆临走的时候,给我妈甩了一句话:“奶奶,你这个脾气,没人愿意来你家干活。”

这句话把我妈呛着了,老太太气得手指着她,半天没说出话,身子一歪,就倒下了。

我吓得赶紧打120,把我妈送进医院。到医院医生一看,说是大面积心梗,把我关到门外,一群医生进去抢救。

这个意外把我的生活节奏全部打乱了。人生此时才深切地感受到,独生子女的家庭在老人暮年的时候,有多么无奈、多么捉襟见肘。顾了老的,顾不上小的,只恨自己分身无术,不能把人掰成几瓣来用。

实在没有办法了,詹晓宇又把他的父母叫了回来,帮我们带着孩子,我请了假,在医院伺候我妈。

人一年过30岁,生活的各种重压就会扑面而来。我妈这一病,我才意识到,以往多少事,都是在无病呻吟,一旦像这种疲于奔命地累极了,有一丁点的时间,就想着扑到床上倒头便睡,衣服都没劲脱,哪还有余力去痛苦、去抑郁。

我妈的心脏出现问题已久,她自己很固执,老说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这次真的被自己的盲目自信给害了,在医院里坚持了半个月,还是走了。

我爸的生活里失去了我妈,也好像失去了方向和意义,人一下子萎靡下去。

32岁的我,开始尝到现实版的悲欢离合,和书上写的完全不一样。

我妈在世的时候,总觉得她这个人以挑刺为己任,你在她面前永远是错的,那点本就不多的自信心,老是被她捡米粒里的沙子一样捡出来扔掉,见着她心里就烦。可是她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耳边再也不会有她那略带嘲讽的指责,竟然会觉得天空缺角、地生沟壑,原本完整的人生就此有了修复不了的缺失。她走后有一段时间,我和我爸陷入几乎相同的情绪旋涡,就像弄丢了一样极为重要的东西,痛惜、悔恨、自责、流连,一堆情绪像非洲女孩的一头脏辫,编织缠绕在一起,梳不顺解不开。詹晓宇只要是有一点空闲时间,就把我揽在怀里,轻抚轻哄,抱着我的时间比抱孩子都多。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大女主,凡事拿主意定基调,可今天才知道,我大女主心态的养成,之前有赖我妈,之后有赖詹晓宇,他们的背后,还站着明月清风的我爸。

我有什么呢?我什么也没有啊!不但没有,还愚蠢到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掌控,以至被人家拿便宜20万买房子做诱饵,拖入洗不干净的一滩脏水。

这些都是我妈离开以后,我在身体瘫软,脑子却转速很快的状态下,胡思乱想的东西。

有一天,我蜷缩在我爸家的沙发上,看我爸像个影子一样,在屋里这摸摸那看看,仿佛在找我妈曾经在这个屋子里留下的印记,我的心里惕然而惊——都没有一个了,剩下这一个,为何还不加倍珍惜?!

不能再继续瞎想,什么都不做了。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单位给的假还有两天,詹晓宇在我自己家那边,陪他父母看着孩子。我给他打个电话,说中午不要做饭了,一起出去吃,顺便安排一下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单位的丧葬假期马上结束,日子还是要走上正轨的。

詹晓宇听我这么说,特别高兴,说:“老婆,你能走出来就好。”

他订了饭店,定位发过来,我开车带我爸先过去,他和他爸妈给孩子收拾一下,马上去。

在车上,我跟我爸聊了一个敏感的话题。

“爸,你这一辈子都对我妈百依百顺,不会是年轻时候做过什么对不起我妈的事吧?”

我爸坐在副驾座位上,我偏偏头,就能看见他陷入回忆沉思的侧脸。他沉默半晌,才开口说:“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有过不幸的遭遇,我要是对她不好,她怎么能挺过来,过好后半生的日子?”

我大吃一惊。我妈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能让我爸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比我的遭遇更加惨痛?

还没等我再继续追问,导航提示目的地快到了。我只好暂时放下这个话题,说:“爸,有空能给我讲讲吗?”

我爸说:“嗯,等有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