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永远的背影
六年前
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的春天很美。
从位于一楼的公寓窗户看出去,只容一辆车子驶过的运河小路旁,一排排树木正长出新绿的嫰叶,在阳光下舒泰地呼吸着。
下午四点稍过,这条只零星坐落了一间精品酒店和一间售卖荷兰设计师手工艺品店的住宅小路,气氛一片悠闲。
这天天气额外地暖和。明明还是春天,早上起来,空气中却有那么一点点初夏的热情气息。
迎着太阳眯起眼睛的人们,骑着脚踏车,三三两两地在我眼底滑过。
大家不知从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可是脸上都挂着一副无忧无虑的惬意表情。
如铺满水晶颗粒般反射着光点的小运河上,偶尔会划过进速缓慢的电动小船。
褐发、棕发或金发,蓝色、绿色或灰色眼睛的男女,急不及待地赤裸上身或穿上比坚尼,享受日光浴。
要是隔着窗户跟我的眼睛对上时,单车或小船上的男女,总是毫不造作地朝我亲切一笑或微笑挥手。
我也毫不吝啬分享自己快乐的心情,使劲地朝他们挥手。
眼下的人们看起来都好幸褔。
或许是因为心底幸褔满泻的缘故,让我的眼睛蒙上了玫瑰色的滤镜吧。
这是我在荷兰留学的第三个春天。
也是拥有房逸晴这个名字的女生,二十一年生命里,度过最美好的一个春天。
天空的颜色很美。
阳光的透明度很美。
树木的轮廓很美。
运河的光影很美。
路上人们的表情很美。
阿姆斯特丹真的很美。
因为我在这儿邂逅了郭在山。
我从窗边的橘色扶手椅上转过身,望向穿着白T恤和灰色毛料裤,伸着长腿在啡色皮沙发上打盹的他。
此刻,我正待在他窗明几净的公寓里。
面向运河的落地长方形窗户。电动白色窗帘。隐藏式灯槽。挑高的天花板。白色墙壁。浅米色地板。橘色和啡色系的沙发和椅子。骆驼色短毛地毯。
宛如郭在山这个人般,感觉干净又清爽的家。
我凝看着我的恋人的睡相。
未邂逅他以前,我从不相信一见倾情这回事。
我相信一见钟情。对第一眼看到的男生怀有淡淡的好感,暗暗的情愫,我以前经历过好几次。
曾经跟其中某两个男生交往过一会,也曾经只止于暗恋。
可是,遇上郭在山以后,我才发现,倾情跟钟情是不一样的。
那是去年晚夏的一个晚上。
我在运河旁的法式薄饼甜点店打工。
那天接近黄昏时分,突然来了一大群游客,薄饼店的户内和户外席都坐满了客人。好巧不巧,其中两个打工的留学生都没来,我和叫艾美的英国女孩一直忙得透不过气。
捧着一个个放满鲜奶油、杏仁果粒、巧克力浆、果酱、香蕉、草莓、蜜桃的十二吋薄饼从厨房跑进跑出,还要为客人张罗饮料,把我累得贼死。某一刻,甚至有把盘子丢到地上,跑路不干了的冲动。
入夜后,如蜂群般拥至的客人终于散去。
那晚的夜空很蓝,月色很明亮。
我却四肢软瘫,心情也坏透了。
因为晚班的员工也跷班了,我和艾美被经理半哄半强逼地留下。
还要再四个小时,才可以回去我和另外两个留学生合租的小公寓。
我少有地问艾美拿了根烟,衬着空档,溜到一旁吸气吐气深呼吸。
运河上停泊了数艘在开派对的小船,人声嘈杂。
船上的男女都穿得很漂亮,举着气泡酒碰杯,气氛一片欢腾。
我也想那么快乐地度过月色美好的晚上。
我把还亮着红色星火的香烟扔向运河。
那是我第一次干如此没公德的事情。
可是,那一刻,我真的很坏心眼地,希望那根烟蒂会落进谁的气泡酒里。
不过,我立即便后悔了,反射性地趋前身体伸出手,像想抓住已被抛向半空的烟蒂。
“做了就不要后悔。”
有谁用广东话在我背后说道,同一时间,我的双肩从背后被抓住,扳回了我失衡的身体。
我霍地回过身。陌生的年轻男子轻笑着,眼光瞧向我身后。
“我见你抛得满有气势的,还想着会正中目标呢。”
惊魂甫定,我才意会到这男子一定看到了一切。
还真是一桩不干不脆的恶行啊。
我羞得无地自容。
“哪,你不会在薄饼里丢烟蒂吧?”
有一头浓密黑鬈发,皮肤白皙的陌生年轻男子,走向薄饼店,拉开木椅子,在铺着红格子台布的露天桌子前坐下。
“你怎么知道……”我边追上他边问,这才想起我身上穿着印上薄饼店名字的红豆色围裙。
男子好像看透了我所想,微微摇头。
“我来过这儿好几次了。总是丢三落四的小姐。”
男子好像觉得很好笑地微笑起来。
那一刻,我脑海里掠过他的笑容很迷人的游思(明明只是个淡淡的笑容的说),可也感到更加困窘。
对,我总是笨手笨脚,丢三落四的。
一忽儿把枫糖浆瓶撞倒,一忽儿把刀叉或餐巾掉到客人身上。
要不是经理喜欢我认真和不迟到这两项小小的美德,(或许其实是同情我天生手脚笨拙),一定早被辞退了。
那个晚上,郭在山没有再跟我搭讪,他只是静静地一个人吃完了一个蓝莓薄饼,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这儿的蓝莓薄饼很好吃。谢谢你。”
离开前,他说。
“这儿的蓝莓薄饼很好吃”这句话,是望着空空如也的碟子说的。“谢谢你”那一句,是笔直地望着我的眼睛说的。
好迷人的眼神。
他离开以后,我一直反刍着他说那两句话的表情和意义,试图从他由碟子把眼光调向我那个微小的动作之间,拚命解读出、搜索出一丝情感的线索。
就是那样,郭在山掉进了我心田里。
像从宇宙或天上笔直地掉下来。
毫无预感。毫不讲理。在我的感受里,甚至不合乎现实。
在现实里,没有人应该拥有那样的力量。
那样扰乱另一个人平静的心湖、平静的生活的力量。
是谁赋予在一天以前,对我还是全然陌生的他,那样绝对性的力量的?
我像毫无预告地突然感染了一场热病。
这不可能发生。这不会发生。我不断在心里重复对自己说。
但事实是,自此以后,他占据了我醒着时每一刻游思。
神魂颤倒。意乱情迷。我一直以为只是小说家使用的形容词。
但每天张开眼睛第一刻,便开始想着他。
只要想到,在茫茫人海里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泪水便夺眶而出。
只要想到,也许他根本丝毫不在乎我,心窝竟然有被谁狠狠用铁锤敲打的窒息感。
我失足了。
掉了。进去。
掉进了传说中的爱河里。
爱情原来如此荒谬。如此暴烈。如此横蛮。
我只能每天像在梦游般过活。
除了想着他,还是想着他。
所以,当五天后,他再度出现在薄饼店前,甫见他的身影,我旋即泪眼迷濛。
我们的视线交会。
他温柔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发现了,自己变成了世上最幸运,也最不幸的人。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了。
爱情有多美好,就有多残酷。
蛮不讲理地点燃的爱情,也终将蛮不讲理地燃尽。
某一天,只能成为一个回忆中的故事。
世上每件事情,既然会开始,也就会结束。
开始的一刻,预告了终结的来临。
谁也无能为力。
要体验这刻的激情,便必需迎接未来的崩坏。
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只能无怨无悔。
在这个宁静和谐的午后,我抱着膝,凝望着郭在山平静的睡相,在心里一直向神明暗祷。
(神明,请给我再多一天。)
(只要多一天就好。)
自从邂逅了郭在山,自从被他爱护着和守护着以后,那是我每一天,边品尝着无法置信的幸褔,边重复在心里说的话。
只是,没想到,那终结的一天,原来已悄然无声地步近。
郭在山睁开眼睛,仍然一脸睡迷糊了的表情。
他慢慢眨着眼睛,好几秒钟后,灵魂像终于从梦的世界回到现实,认出了我。
一抹心满意足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漾开,那笑意渗进他的眼瞳里。
那是像荡漾着魔法,我无比幸褔的瞬间。
我从窗边的扶手椅上起来,笔直地扑进他的怀抱里。
“干嘛?”在山的身体被我压着,有点透不过气地笑起来。
我把脸颊埋在他胸前。
“我好挂念你。”
“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
“不,你刚才去做梦了,不在这儿。”
“逸晴。”
“郭在山,我好喜欢你。”
“房逸晴,我更加喜欢你呀。”
“为什么?”
“Because you're a crazy girl。”
在山用双手捧起我的脸蛋,深情地轻轻吻着我。
咖啡欧蕾的味道。
他打瞌睡以前,我们一起喝了咖啡欧蕾,说着要一起出去散步,咖啡只喝了一半,他却睡去了。
撇下了我,一个人睡去,一个人走进了我无法进入的梦界。
我被遗留在外侧。
“和你接吻,像在喝咖啡欧蕾哦。”
在山边温柔地吻着我,边说出了我在心里刚想着的话语。
我情不自禁地跪在沙发上,把手指插进他睡得扁扁的后脑发丝之中,闭上眼睛,激情地回应着他温和的吻。
在山笑着呢喃:“哪,得把窗帘关掉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身体僵了一下。
“怎么了?”在山微微睁开眼睛问。
“啊,”我叹口气。“我想起了那个跟踪你的人。”
“逸晴,这件事我们不是谈过好几次了。我不过是个郁郁不得志,一直在找灵感完成第一部小说的未成形作家。像我这种小人物,没有谁会无聊得来跟踪我。”
“可是……”
我把想说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再说也是白说。
在山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由去年冬天开始,有好几次,和在山手牵手在运河旁散步时,我都感到背后仿佛有谁在紧盯着我们看。
每次我霍地回头,也看到一个相似的身影。
个子高䠷,披一身黑色大衣,头上压着帽子的背影。
或许是个高瘦的男生,也或许,是个打扮中性的女生。
有一次,我甚至觉得那个背影,有点像在山高瘦又单薄的背影。
可他明明便站在我旁边的说。
我告诉在山“我们好像被谁跟着。那个人还有点像你呀”时,他却悠悠然地说“笨蛋,说什么?怎可能有那样的事啦”,然后一笑置之。
是因为太幸褔的缘故,我变得太神经质,一直在捕风捉影吗?
为什么我认定那人在跟踪在山?说不定被跟踪的目标是我吧?
可是,这想法实在太荒谬了。
每想及此,我便会明白为什么在山完全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我们不过是一对平凡又普通,在街上随处可见的恋人。
我甩甩头。
“你这副小脑袋,就是什么也想太多了。”
在山挽起我的长发,开始吻起我的耳背和脖子,一股暖流在我体内深处流窜。
“还未关窗帘呀。”我闭上眼睛轻嗔。
“我就说呀。”
我和在山一起把手探到地板上,手忙脚乱地摸索着电动窗帘的遥控器,最后也弄不清是谁摸到了遥控器,按下了关闭键。
在陶醉的吻感中,我们都没发现,我们之中谁的手,撞到了放在地上的两只马克杯的其中一个。
还盛着半杯冷掉的咖啡欧蕾的马克杯倾侧,褐色的咖啡流到木地板上。
那是去年入秋后,我和在山一起在附近的小店里挑选的套组马克杯。
白瓷马克杯上有黑色小猫的漫画图案。
我的马克杯印着小猫的头颅和身体。
在山的那一只,印着小猫的尾巴和数个小脚印。
遮敝客厅落地长窗的白色帘幕缓缓向下滑。
我和在山亲吻着的身影没入微暗中。
春天的阳光被留在外边。
当运河旁的行道树上长满丰盈的绿叶,阳光的色彩浓度更强烈时,在山公寓楼上的邻居,一对姓汉森的德国籍夫妇,邀我们一起坐小船出游。
担任室内设计顾问的汉森先生,在家里工作,黄昏时分,他偶尔会邀总是闷在家里写作的在山,一起搬把椅子坐到公寓楼房门外,一起吹河风喝啤酒。
虽然年纪差上一大截,但在山和汉森先生似乎很谈得来。
听说我来了阿姆斯特丹三年,还未参加过船上派对,汉森先生热情地邀我们假日一起坐他的小船沿运河兜风。
汉森先生和太太同样拥有褐色头发和绿色眼珠,骤看有点像两姐弟。两人的嗓门很大,说话有点没完没了,但都是个性开朗又亲切的好人。
中年发褔的汉森先生有个微凸的小肚腩,当瑜伽导师的汉森太太身材则保养得很好。
我们事先商量,汉森夫妇预备了意大利帕玛火腿和西班牙黑毛猪腿薄切,我和在山买了烟熏苹果、松露口味的淡乳酪和熟成口味的老牌阿姆斯特丹浓乳酪,各带了两瓶红葡萄酒,在午后三点稍过,一起登上停泊在公寓前方运河上的蓝白色电动小船。
“今天的航迹云很漂亮呢。”
我抬头望着在蓝空上画出星状图案的航迹云,一个劲儿地兴奋不已,踏进小船时差点摔交。
“看前面呀。不过是去游个小船河,看你高兴成这样。”在山挽着我的手,扶了我一把,用手指点点我的鼻尖。
“住在阿姆斯特丹,却没有坐过小船参加运河派对,很土嘛。”
“你不是常常都坐水上巴士?”
“那完全是两回事呀。”
“早点告诉我,我们可以去坐运河玻璃游船或天鹅脚踏船呀。”
“那是游客的玩意儿。我才不要。”
我们坐上小船,用广东话喋喋不休地你一言我一语,汉森夫妇笑起来。
“你们小俩口感情真好。”汉森先生把盛了红葡萄酒的酒杯递给我们。
“啊,对不起。”在山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们在吵架,所以在说广东话啦。”
“怎么看也不像在吵架,倒像一直在打情骂悄。”汉森太太边把火腿片和乳酪装盘,边挑起眉毛看向我们。
在山微微红了脸,走向汉森先生,向他请教操作小船的窍门。汉森先生边发动引擎,边向在山指出操纵杆的运作方法。
“很简单啦……”随着引擎开始运转,坐在小船末端的汉森先生和在山的对话声变得断断续续。
我也和汉森太太聊起她热爱的瑜伽运动。虽说是聊天,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汉森太太在说话,我只有静静聆听的分儿。
不过,我也很喜欢这种既和在山一起,又有旁人夹杂其中的时光。
在最多只挤得下八个成人的小船上,我们的距离似近还远。
在山的眼光偶然会飘向我,我的眼光也偶然会飘向他,停驻片刻,彼此会心一笑后,又撇过头去,和旁人继续倾谈。
这种时候,我就会傻傻地想,即使在多么纷乱的世间,多么纷扰的人群之中,我们也意识着彼此的存在。
我深爱的人,存在这个世间。在我伸手可及的世间。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盖过了一切。
这些瞬间,我感受着纯粹的、绝对的幸褔感。
恋人就在我咫尺之遥。
我们像两个怀着共同秘密的共谋者。
在肌肤无法紧贴的瞬间,我们的心还是连在一起。
直至那串突如其来的“哐啷”声,把我从恋爱的甜梦中唤醒,我才蓦然惊觉,我以为是绝对的爱恋,原来不过是一场恍惚的迷梦。
那串“哐啷哐啷哐啷”的声音,是在夕阳快要西下,我们已吃光了生火腿片和乳酪,喝掉了三瓶葡萄酒,大家都薄带醉意时响起的。
笑闹了两个多小时,大家也有点累了。
我们带着微醺,各自呷着剩余的葡萄酒,不知不觉间沉默下来。
感觉舒服自然的沉默。
在山手里拿着酒杯,一个人坐在船沿上,望着岸上不断滑过的市街风景出神。
散发着不同年代氛围和设计特色的欧洲小楼房栉比鳞次。
沿河的咖啡座、小酒吧和餐厅户外,坐满闲适的人们。
五星级酒店的露天花园传来阵阵烤肉香气。
安妮之家博物馆外站了一列长长的人龙。
冰淇淋店外,胖胖的妇人弯着身,把香草冰淇淋喂给长得很像小熊的小狗吃。
女大学生模样的金发女生沿着河边在慢跑,马尾巴在脑后带有韵律地飞扬。
穿着派对服饰的男女,在画廊外边抽烟边呷着鸡尾酒。
乐与怒风格的时装店内,传来节拍强劲的音乐。
运河旁的一盏盏街灯渐渐亮了起来,散发出橘黄色的光晕。
空气染上了一层像薄纱般的蔷薇色彩。
被笼罩在那层如梦似幻的光影下的在山,仿佛在想着什么出神的侧影,一瞬间,予我陌生又神圣的感觉。
或许因为那一刻的气氛太美。
仿佛他是个从不曾真实存在过的幻影。
“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哐啷,哐啷……”
耳畔传来一串轻柔又清脆的声响。
随着宛如音乐的声音响起,一艘白色电动小船,在我们的小船旁边擦过。
船沿上坐着一个穿着杏色丝缎无袖上衣,气质高雅的年轻东方女性。
她脖项上系了一条白色薄丝巾,正随风轻扬。
中分的及肩直发薄而柔软,脸蛋很小,皮肤好白,两边颊上有几点小雀斑。
一瞬间,我被她那双杏形眼眸吸引住。
不单因为她的眼睛很漂亮。
不单因为那双很大的圆眼珠,拥有东方人稀有的琥珀色彩。
而是因为那双眼眸里,像浸染了无止尽的悲伤。
那悲伤的眼神,笔直地注视着在山。
令我胸中更升起某种异样感觉的是,女生的脸孔,仿佛似曾相识。
两艘小船交错的一瞬间,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
时间仿佛停顿了。
宇宙仿佛为在山与眼前的女孩静止了片刻。
那是身为女生的我,敏锐的直觉吗?
我把眼光移向白色小船末端。
穿着黑色背心和牛仔裤的外国男孩,面露无聊地操控着小船,看来似乎是雇来的船伕和小船。
然后,我终于发现了那串“哐啷哐啷”的声响,到底来自何处。
白色小船尾部,拉曳着一串颜色五彩缤纷的铝箔罐子。
就像是欧洲的婚礼仪式中,新郎和新娘乘坐的花车,车尾拖曳着的花罐串。
铝箔罐子一个一个串连着,划过河上,激起细碎的小浪花和泡沫,罐子互相敲击,发出那宛如清灵音乐的声响。
我愣愣地望着孤独地坐在小船上的东方女子,听着紧随她身后响起的细碎“哐啷”声。
明明是很动听的美丽声响,我却觉得有点不忍卒听。
仿佛,那是会令人心碎的声音。
呆了半晌后,我才慢慢回过神。
白色小船早已转过弯角的小桥下,在视野中消失了。
我也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有点心虚,轻手轻脚地走到在山身边坐下。
“你认识那个女生吗?”女生悲伤的眼神还留在我脑海里,我像生怕惊动什么似地轻声问。
“嗯?”在山带着一脸如梦初醒的表情,转过脸来看向我。
我们四目相接,在山微微张开嘴,好像正想开口说什么。
“我们在这里泊岸,上去喝杯咖啡吧。酒喝太多了。”汉森先生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小船停靠在我和在山常常光顾的咖啡馆岸边。
虽然这间市内最人气的咖啡馆总是挤满游客,但在山喜欢这儿播放的沙发音乐和轻松气氛。我喜欢这儿经常置换的现代艺术海报和超乎寻常地美味的烟熏鲑鱼班尼迪克蛋,而且在户外席还经常可以看到很多海鸥在栖息。
记得有一次,望着在天空飞翔的海鸥,在山曾经轻轻哼唱起歌韵。
在山不是那种常常会在嘴里愉快地哼歌的男生。那是我唯一一次听见他的歌声。
他的声音低沉,唱起歌来很动听。
我认得那是平井坚的歌,却说不出曲目。
“你在哼什么歌?”
“《画布》。”
在山又重复用日文哼了一次两句曲韵。
“很好听。歌词在说什么?”
“明明像鸟般自由,也像风般寂寞。”
那时候,在山像低吟着某首诗,又像吐息般,望着天空,以几若无闻的声音说道。
“逸晴,想什么想得发愣?”
汉森太太推了推我的手臂。我这才发现汉森先生和在山已离开小船踏上岸边。
黄昏的咖啡馆一如往常挤满客人。
汉森先生一脸烦恼地在户外席团团转,左顾右盼。
这里的气氛很自由,只要找到其他桌子空出来的椅子,客人可以随意凑合椅子围拢在一起坐下。
在山笔直走上了通往咖啡馆内部的石造阶梯。
我想他应该是上去找找看室内有没有空桌吧。
在山的背影有点单薄。
这天,他穿着淡粉红色的短袖POLO衫。
与他略带苍白的皮肤和文质彬彬的气质很相配的淡粉红色。
仿佛会融化在夕暮的蔷薇色空气中的淡粉红色。
那个刹那,便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郭在山。
从宇宙中一声不响地掉进我生命里的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仿佛义无反顾。
一切了无痕迹。
我以为自己制造了只属于两个人的宇宙。
一切原来尽皆虚无。
我,永远被遗留在那背影的身后。
天空一直下着细雪。
这年的阿姆斯特丹,迎来了异乎寻常的严冬。
纵横交错于市内的大小运河结成冰,河面还铺上了厚厚一层积雪。
我从心里冷得抖震,拉紧头上的毛线帽,把双手插进蓝色大衣的口袋里,低垂着头一迳快步走着。
即使披上迷人的雪衣,阿姆斯特丹在我眼里早已不再美丽。
我没看向小路旁灰黑的积雪堆,没看向头上绿叶落尽、盖满雪霜的枯树,没看向瑟缩着身体骑乘脚踏车和我擦身而过的人们,也没看向我和郭在山曾一起度过无数快乐时光的公寓。
可是,经过公寓门前时,我还是全身绷紧。
即使不抬头去看,我对那扇窗户内的一切仍了如指掌。
面向运河的落地长方形窗户。电动白色窗帘。隐藏式灯槽。挑高的天花板。白色墙壁。浅米色地板。橘色和啡色系的沙发和椅子。骆驼色短毛地毯……一切都没有改变。
改变了的,只有公寓的房客。
一对法籍年轻恋人,租下了那间公寓。
我以为他们会将公寓的装潢改头换面,好让我的回忆,也随着被剥脱的油漆,被翻掉的地毯,被丢掉的家具,逐一剥离我的思绪。
可是,新房客似乎很满意在山的品味,公寓内的一切几乎原封不动。
我心爱的公寓,像季节会自然更迭般,默然无语地注视着在它“身体”内侧来来去去的过客。
阿姆斯特丹人不喜欢在室内放下窗帘。这是一个拥有红灯区文化的“橱窗之城”。法籍恋人跟我那时和在山一样,常常大刺刺地躺在啡色皮沙发上睡午觉或坐在窗边的橘色扶手椅上看书。
有时候,还会站在路人一览无遗的窗前亲吻。
走过公寓门前时,我深呼吸了一下,隐忍住抬头窥看的冲动。
那儿,已经没有我要找的人。
曾经,我不断希冀和暗祷,某天抬头,会看见郭在山懒洋洋的身影,捧着黑猫图案的马克杯站在窗前,朝我温柔地微笑。
可是,失望过一万次后,连抬头的勇气也被剥夺了。
我心里清楚,我要找的人,是她。
只有她,能引领我找到无论怎样努力,仍然每分每刻占据我的思绪,让我永远无法忘怀,却默然不告而别的他。
我站在运河边,凝望着被积雪覆盖船身,只露出几片毛玻璃小窗户,像被鲜奶油妆点着的蛋糕般的船屋,嘴里不断呼出白气。
春去冬来,我终于找到了她。
阮由季。
郭在山消失的黄昏,曾在小船上出现的神秘东方女子。
我踏上狭窄的船头,走下只容一个成人勉强通过的几级木造阶梯。
船屋的木门上镶嵌着一片清玻璃,虽然有点点雪花落在上面,还是勉强可以看到船屋内部。
这是我第一次造访这城市的船屋。
拥有看似又旧又小的船屋,在阿姆斯特丹是身分的象征,时尚的代名词。
由于政府多年前已停止发出船屋牌照,船价被愈炒愈高,即使极朴实无华的小船屋,售价也由数十万欧罗起。
从那片清玻璃看进去,我看到了阮由季。
她坐在客厅内一张古典风的木桌子前,身体深埋在浅绿色的丝绒椅子里,桌上放着一台笔记型白色苹果电脑。
阮由季像感觉到我的注视般,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
我们四目相接。
她脸上并没有露出丝毫讶异的表情。
有好几秒钟,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仿佛,她早在等待着我。
一瞬间,我的心跳恍似静止了。
我以为,她是我终于捕获了的猎物。
那一刻,却蓦然惊觉,或许,我才是愚昧地自投罗网的猎物。
阮由季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身上穿着优雅的白色喀什米尔高领毛衣和贝壳色裙子。
她以平静的表情走向大门,稍稍在门后停住了动作。
有那么数秒钟,我们隔着飘着雪粉的玻璃,相互注视。
我无法解读出她平静如水的眼眸内埋藏着什么思绪和感情。
“你终于找到这儿来了。”甫打开门,阮由季便直直地朝向我说。
跟我预想中不一样,看起来高雅漠然的她,拥有一副像小女孩般的娇细嗓音。
予人不可思议的温驯感。
然后,她向我微微一笑。
我更没预料到微笑的她,浑身会散发出那样柔和的迷人感。
“进来吧。”阮由季像对我毫无防备地背转身去,穿过放着古木小柜和挂着古董镜子的小玄关,走进除了古木桌子和两把浅绿丝绒椅子,只放了两张天蓝色单人沙发、圆形木茶几和矮书柜的客饭厅。
船屋的天花板很低,明明不至撞到头,我还是反射性地微弯着脖子走进里面。
“你……好像知道我会来找你?”我倔倔地朝着她的背影问。
阮由季停住脚步,半转过身看着我,以轻描淡写的语气说:
“艺廊的经理告诉过我,有个香港留学生一直在打听我的事情。她把这儿的地址告诉你之前,当然先问过我。你很喜欢我的作品吗?”
我讷讷地回不出话来。
郭在山消失不久后,我终于想起了船上东方女子的脸孔,为什么让我感觉似曾相识。
我就读的大学附近有一间艺廊,经常展示世界各地不同新晋艺术家的作品。
某天,在上学路上,我望向艺廊的展示橱窗,曾经暗吃一惊。
橱窗内展示着一个白色石膏人头雕塑。
那头颅雕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跟在山的形貌十分神似。
还记得我下课后急不及待地拉着在山去艺廊看。
“哪,是不是跟你好像?”
“哪里像?”
“脸孔、五官全部都像嘛。唔,尤其是眼睛。”
“反正这种古典风的头颅雕塑,每个看起来也差不多嘛。”
“明明就像把你的脸孔放进烤饼机里倒模那么像呀。”
“是有一点点相似啦,不过才不是一模一样。你是在绕圈子赞美你男友我长得俊,像古代维纳斯肖像吗?”
“这不像古代维纳斯肖像,就像你呀!不是很不可思议吗?”
“即使神似,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呀。不是有那样的说法?每个人在世上,都有另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
在山对那样的巧合丝毫不以为然。
到底是神经太大条还是感受性太低呢?
我却无法释然,向艺廊经理问起雕塑家的来历。
艺廊女经理亲切地找来介绍册子让我看。
那次展览是以《东方潜力》为题的七人合展。
那个制作头颅雕塑的艺术家,是个漂亮的东方女生。
“你一天来看了两次,很喜欢这雕塑吗?可惜这次艺术家们没有来阿姆斯特丹。不过,这里有她的电邮,你可以试试跟她联络,我想她也会很高兴的。”女经理把册子交给了我。
那是我和在山刚刚开始交往了约两个月左右的事情。
把册子塞进包包里,和在山去约会吃饭,在运河边手牵手散步和接吻,回到他的公寓一起迎接黎明。太阳初升时,我已把雕塑的事情忘光光了。
从没料想到,有一天,我会和阮由季面对面相见。
想到阮由季用她的纤纤玉手,以温柔细腻的表情,雕凿出郭在山仿佛被砍断了的头颅,我体内深处突然窜升起一阵不寒而栗的感觉。
眼前的阮由季,却仍然一脸和煦地看着我,像在等待我这个小粉丝回话。
“我、我是想跟你谈谈、谈谈你的雕塑。其中一件雕塑……”我像败阵的挑战者般结结巴巴地开口。“这几个月,我发了很多次电邮给你。”
阮由季瞪大了看起来相当无邪的眼瞳。
“啊,是吗?对不起。我一向不看陌生人寄来的电邮。每天也会收到一大堆莫名奇妙的垃圾电邮,还有病毒邮件什么的。一直没回覆你,对不起。幸好我这次来开个展,虽然只逗留几天,我们终于可以见面了。”
阮由季一脸诚恳地向我道歉,我不禁惶惑起来。
郭在山消失的事情,真的跟眼前的她毫无关连吗?
我想开口追问春天曾在运河上见过她的事情,话涌到喉头,却鼓不起勇气。
“你只逗留几天?但这不是长期停泊的船屋吗?你以前也在阿姆斯特丹待过吧?”
我换个方向,试图旁敲侧击。阮由季淡淡一笑,耸耸肩。
“对,这是我家的物业。不过,我家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房子。”
阮由季佻皮地偏偏头。
“不然,也不能养活我这种不事生产的无名艺术家。”
她看起来就是位气质高雅的淑女,像我这种平凡的女生,在她面前不禁有点自惭形秽。
我脸上想必浮现了彷徨无助的表情。
“对喇,我们不要站着。我连茶也没沏给你喝,你喜欢喝咖啡或茶?”
“不用了。”
“反正我刚想泡咖啡欧蕾喝。难得有小粉丝,我可不能让你冷着身子。你先坐下来,暖和一下身体吧。”
阮由季转过身,边朝船屋后方走去,边回头再说了一句:
“你稍等一会,我冲泡的咖啡欧蕾很美味哦。”
我微微怔住。
咖啡欧蕾。我想起郭在山那一手冲泡得出神入化的咖啡欧蕾。
阮由季冲泡的咖啡,口味会跟在山的一模一样吗?
她也懂得像在山一样,在咖啡上用奶油绘画小猫脸吗?
我甩甩头。
一瞬间,我讨厌起自己。
我一直像个神经质的花痴吧。
那一天,在咖啡馆附近,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或交通事故。
郭在山是以自己的一双脚,踏上咖啡馆那道阶梯,以自己的意志,离开了我的。
他在刹那间舍弃了一切,只为了能从我身边逃开。
或许已经不是第一次。
游手好闲、埋头做着作家梦的郭在山,明显是富家子弟。
我们交往的日子里,我从没问过他家里的事情。
我害怕他误会我是为了喜欢他有钱才跟他交往。
或许,他曾伤过无数女孩的心。
玩腻了便抽身而退,省却麻烦。
郭在山消失的理由,不是简单不过吗?
他厌倦了总是黏腻着他的我。
他选择了离开。
不带走一片云彩。
是离开也好,逃跑也罢,他选择了没有我的未来。
我却无法接受那样的现实。
我徒劳地只愿活在过去。想挽回随时针摆荡早已消失的过去。或许,想为自己找个下台阶,好挽回粉碎的自尊。
我是多么的笨。多么的无可救药。
从体内深处冒出一阵寒意。
那是郭在山离去以后,我一直消失了的体温,再也找不回来。
已经。回不去了。
和郭在山一起的那个夏天、秋天、冬天和春天,已是昨日之日。
我刚想毅然转身离去,眼角余光却瞥见了那个东西。
木桌子上的笔记型电脑屏幕,亮起了休眠时的壁纸。
屏幕上,郭在山正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不,是郭在山、阮由季和另外一个陌生男子,一起露出灿烂的笑脸看着我。
穿着黑色燕尾礼服的郭在山。
披着象牙色复古婚纱的阮由季。
还有穿着灰色礼服,脸容俊秀,细长的眼睛明明在笑,嘴角却流露出一丝忧郁的年轻男子。
太阳明亮的光线遍洒三人脸上身上。
站在中间的阮由季,双手各挽着两个男生的左右手,微偏着头,倾向站在她右侧的郭在山。
她的笑容好美。
琥珀色的眼珠子,宛如盗取了星光般璀璨。
三个美丽的年轻人,站在一幢仿佛属于中世纪年代的灰白色石头建筑前。
感觉好像欧洲古堡的地方。
电脑屏幕再度霎动了一下。
这一次,一双俪人的照片在我眼底浮现。
郭在山和阮由季笑望着彼此。
穿着新郎和新娘礼服的他和她,一起手握着系上紫罗兰色缎带的刀子。
洁白无垢的糖霜结婚蛋糕上,以玫瑰色糖浆画上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和结婚日期。
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视。
眼前的照片,拍下了不可能在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
结婚蛋糕上的日期,是三年前的十月十五日。
新郎和新娘的名字,是林枫世和阮由季。
林枫世。
我呆呆地望着照片中开心地在笑的郭在山。
那,明明是我认识的郭在山。
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耳朵。下巴。都是我熟悉不过的郭在山。
为什么会变成了拥有“林枫世”这个陌生名字的男人?
“不是有那样的说法?每个人在世上,都有另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
我想起郭在山在艺廊中曾跟我说过的话。
不,我听到郭在山那样跟我说。
依稀恍惚,在这一刻,他就在我身旁,附在我耳畔,轻声地在诉说。
我甚至感到耳际传来一阵温热的气息。
属于郭在山,温暖的吐息。
我没有勇气再看下去。
我没有勇气面对。
我只感到头痛欲裂,闭上眼睛,抱着头,发出一声低低的哀鸣。
然后,我不顾一切地逃离了船屋。
跑上运河旁的小路,不顾一切地向前疾跑。
脸颊拂过一颗颗冰凉的细雪。
我没有停下脚步,不停地疾跑,像想逃离在身后追赶着我的梦魇。
逃离在船屋厨房内毛玻璃另一端,凝望着我逃跑的糢糊姿影的阮由季,那悲恸的眼神。
云在天空中快速飘动。
白雪依旧静悄无声地飘下。
一颗完美的雪花,落在我蓝色大衣的衣襟上,转眼间崩裂粉碎。
自从由船屋之中,由如梦魇般的照片影像中逃跑以后,如果曾经有过那么一刻,我以为自己可以舍弃或埋葬对郭在山的思忆的话,那封信函,彻底地粉碎了我的痴想。
寄件人像是怀有预谋般,刚好在我把行李打包,准备离开阿姆斯特丹前,把信函投放进我和几个学妹合宿的小公寓邮箱里。
夏天大学毕业以后,我每天邋遢地孵在公寓里,既没去找工作,也迟迟没动身回香港。
同学一个接一个离开,大家满怀目标地向着某个未来进发,只有我在原地踏步。
或许,连原地也不是,只是一直漫游在过去。
我不想回香港。我和后母关系一向不太好。并不是互相讨厌什么的,只是纯粹个性上火星撞地球,待在同一屋檐下,大家都很有压力。
自从我赴荷兰留学后,有时候她代父亲打电话给我,大家反而可以心情轻松地有说有笑。
我原本还想在阿姆斯特丹拖延一阵子时日,入秋以后,一向对我任性的行为算是相当放任的父亲,终于打电话来,询问我的打算。
我随口说出想去美国修读博士学位,电话另一端的父亲,什么也没有细问,只是好像吁了口气。我想后母听到这个消息,也会很高兴吧。
我其实只是在嘴里说说,根本没向任何大学提出申请,但一向贵人事忙,对女儿的事情,不知应该说是相当信任还是相当粗心大意的父亲,毫不怀疑地把学费和生活费汇入我的户口。
我逼不得已只好把行李打包,打算干脆流浪到美国当非法移民。
反正,我打算今后尽情浪掷时光,虚度生命就好。
我不要再活得那么认真了。
不想再对任何人、事、物认真以待。
只要让脑袋一直空转就好。
就在这节骨眼上,我收到了那封信函。
信函放在走进任何书店也可轻易买到的便宜白色信封内。
信封面上用电脑中文软体的常用字库打印着“房逸晴小姐 台启”。
没有写上我的住址。没有黏贴上邮票。
背面也没有记下寄件人姓名或回邮地址。
某人,把这封信亲自投放进我公寓的邮箱里。
好奇怪的信。我边想着,边坐到小公寓的单人床上,心不在焉地用剪刀剪开封口。
信封的内容物好像有点厚度,我朝红色被铺倾倒出信封内的物件。
三张不同材质和形状的纸片掉在床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4R照片。
有数秒钟,我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照片中是一幢仿佛属于中世纪年代的灰白色石头建筑,感觉好像欧洲古堡的地方。
那是我曾在阮由季电脑壁纸上看过的建筑物。
阮由季和与郭在山长着相同脸孔的男子——林枫世举行婚礼的地方。
我抖震着手在床上掂起照片,想解读出这张风景照的意义。
两旁种满大树的白色石卵路,延伸向大宅。
五组不同大小的圆锥形黑色屋顶下,以意大利石灰岩砌成形状奇特的建筑。
骤看之下,我还以为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定睛细看,才发现两旁看似暗黑色的大树树叶,其实是一种暧昩的暗绿色。
是一幅彩色照。
只是,相中的建筑物只以黑、白、灰的材质建成,所以才会予人在观看黑白照片的错觉。
一幢没有色彩的大屋。我脑海里泛起那样的联想,反射性地翻到照片背面,那儿写着一个位处伦敦近郊的地址。
建筑物的名称是Lam's Estate,林庄。
啊,这是林枫世,跟郭在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的家吗?
我心头涌现如坠梦中的感觉,视线移向床铺上掉落的第二个物件。
一张像胡乱被人从报章撕下,下方呈不规则锯齿形状的长方形小剪报。
看起来明明是一则招聘广告,内容却没头没尾,让人不明所以。
You Are The ONE.
If you can read,if you are the right person we are seeking,you've got the job!
Full boarding.Attractive remuneration package.
广告下半部或许有联络人的电话或邮址,却被寄件人撕掉了。
我困惑地眨着眼睛。
掉在床上的最后一个物件,是一张被折叠成约只有一吋宽的白色字条。
寄件人使用的,同样是随处可见的白色A4打印纸。
把手移向纸条时,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开始怦怦乱跳,指头颤抖得愈来愈厉害,花了近一分钟,才终于把纸条解开。
和信封上相同的电脑字体,打印上短短三句话。
房小姐:
这是我为你预备好的工作,来应征吧。
你要寻找的答案,就在这儿,等待着你。
只是,你有勇气前来,面对真相吗?
只有上款,没有署名。
我把信函紧紧捏在手中。
是谁?是谁跟我开这么恶劣的玩笑?
我想大声嚷嚷,然后把这些将再度捣乱我的生活和心绪的东西撕个粉碎。
好不容易,我在表面上回复平静了,不再像个离魂的梦游者。
我会忘记,再不久,就可以忘记。
必须忘记。把那个舍我而去的人的回忆,全部丢弃。
明明那样想,我却无法把信函撕毁。
我只是把它紧紧捏在手心里,直至手指发痛,痛得泪水夺眶而出。
我想起郭在山慵懒的睡相。
想起我每次唤他的名字时,他转过头来,像刚刚才重新发现了我,嘴角浮现的那抹浅笑。
想起他沉思时微微皱起的鼻头。
想起他仰望天空时下巴的轮廓。
想起他把双手放在背后,走在我前方,轻轻甩动着右手指,邀我牵他的手的小动作。
想起他凝望我的漆黑瞳眸。
想起他指头滑过我脸颊的触感。
想起带着咖啡欧蕾味道的亲吻。
想起那个单薄的淡粉红色背影。
郭在山消失一年多以来,我第一次哭得声嘶力竭。
哭得无法呼吸,以为自己就要那样被泪水淹没死去。
我跪坐床上,蜷着背,把信函揣在怀里。
深心处,我知道这并不是玩笑。
我泪眼模糊地紧盯着林庄的照片。
答案,就在“那里”,等待着我。
无论匿名来信者怀着什么目的,我也无法抗拒踏进这个“陷阱”的诱惑。
那,或许是我的命运。
从遇上郭在山开始,便注定了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