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盖茨比·严
等我上了小学五年级,学校给我们每个人都安排了新班级。
我没有再和孟佳明、蓝晓晴一个班,而是和朱海晨分到了一个班,朱海晨还成了我同桌的同桌。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特别讨厌朱海晨。而朱海晨偏偏老是找机会和我接近,放学时还企图跟我一起走。
我为了躲着她,放学时故意绕了远路,从流花街回家。
其实说远也不远,流花街实际上通着我家小区的北大门。
我改走流花街之后,约莫一个星期,这里就新开了一家租书店,名字叫做“牛津[29]书院”。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绕过书店门口一棵已经过了花期却绿的葱郁的紫丁香花树,进去一探了究竟。
这是我第一次来租书店,书架上五花八门的各式图书让我眼花缭乱。
我随手拿了一本叫做《神曲》[30]的诗集翻了起来,竟被里面精彩的故事所吸引,看得入了迷。
老板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说,再看就要付钱了。
我问他要付多少钱,他说两毛钱一天。我身上当时刚好有五毛钱,便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拍,豪爽地说:“这本书我租了!”
老板说:“好的,那你先付二十块钱押金。”
我一听“押金”,便问:“什么押金”?
老板呵呵地笑了笑说:“小家伙,你给了我五毛钱,拿走了我的书,再不回来了,我怎么办?那我岂不是赔了?”
我无语,惊奇地瞪着这个老板——
他是怎么知道我心里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所以,你要先把这本书的钱押给我,等你还书的时候我再把钱还给你。”
我看着这个带着一副茶色眼镜精明透顶的老板,无言以对。
“你有二十块钱吗?”
“没有。”
“那你把书放回去,赶紧走吧。”
“你给我等着,不能租给别人!”我把那五毛钱和书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一溜烟似的跑回了家。
两宗悬案之后,整个德城人民的流言已将我妈妈说得不成人样,满街的风言风语和唾弃的眼神也令我妈妈根本不想出门。
可年幼的我却完全不理解这些,甜甜地喊她“爱丽丝,爱丽丝妈咪”,她便有些动容地勉强答应了。
于是,我带着我美丽的妈妈去了“牛津书院”。
这个老板是一个比我爸爸大很多的中年人,甚至都可以算是老年人了。
我们刚进屋时,他正在给桌子旁的一盆白玫瑰花浇水。我看到他见到我妈妈第一眼时的神情,就像守财奴见到金子一样兴奋。
我妈妈本来是很不情愿来的,但她一见到这家书屋里摆放的书籍,便不禁就对这里产生了好感。
我妈妈对这家书屋的第一印象很不简单——
她没有见到书屋里又多少本小孩子们看的漫画、连环画,倒是发现了许多世界文学名著和哲学名著,甚至不乏一些只有在大学图书馆里才能见到的英文原版书。
“It's just Merton's Library[31]!”我妈妈惊叹了一句。
看着看着,我妈妈站到了一本印着“The Family Bronte[32]”的书脊前沉思了好久,她好像找到了她十年前的某种感觉。
“请问,您怎么称呼?”老板走上前来,开口先问。
这也打断了我妈妈的遐想。
“夫家姓李。”
“您好,李太太!”这位老板用右手往上拨了一下自己的茶色眼镜,然后朝我妈妈靠近了一步说。
“请问,您怎么称呼?”我妈妈回问他。
“鄙人姓严……”
在他以故作风趣的语调说这句话的同时,我似乎清楚地看到他的双眼正在放光,正透过他的那副茶色眼镜,毫不掩饰的将我妈妈像显微镜下看微生物似的细看[33]。
妈妈似乎被他的故作幽默逗乐了,笑着点头示意,接着她便问出了自己的好奇:“严老板,您这家小书店怎么会有《The Dream》?”
“怎么,这本书有问题吗?”
“那倒不是,只是像德城这样的小县城,哪有什么人能看得懂这种英文原版的哲学论著呀?”
“呵呵,您不就看得懂嘛。”
我妈妈不禁笑了笑:“严老板是怎么想起来开这样一家书屋的?”
听我妈妈这么一问,严老板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禁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严老板说自己在上海石库门里的弄堂中长大,后来留学英国,攻读国际金融学,回国后在上海的一家证券交易所工作。
我的妈妈突然对这位严老板格外仰慕,他似乎早已实现了她自己一直拥有,却因为我的出生而不得不放弃的梦想。我妈妈也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妈妈说完了自己,便又问他:“你呀,既然出去了,为什么还要再回来?”
“我当时也在犹豫,但我的导师当时却跟我说中国即将腾飞,只有回中国才能有大好的前途,于是我就回来了。”
严老板接着讲了起来。
他在上海本来有很好的工作,结婚生了女儿后,便有了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但由于自己禁不住金钱的诱惑,违规操作股票,被证监局查处,判了10年。
入狱期间,他老婆把上海的房子一卖,便带着孩子改嫁了。出狱后,他也不能再找到像样的工作了,便只得离开上海。由于他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前妻卖光了,只剩下一堆堆的破书没人要,他便萌生了开书屋的念头。听人说德城这里很好混,他便来了这里。
他不禁感慨,要是自己当年没有一时糊涂犯下错误,现在的生活该多好啊!
“They are just past events,Mr.Yan.(都过去了,严老板)”我妈妈见严老板神色黯然,眼眶红红的,便不禁宽慰他。
“Yes,they are past events.Thank you,Mrs.Li.”
“You can call me Alice,Mr.Yan.”(您可以叫我爱丽丝)
严老板点头:“You can call me Jay.When I was in London Univercity I had the English name.”(您可以叫我杰伊,这是我留学用的)
“AH ha,Jay Gatsby.[34]”
严老板不禁笑道:“Oh,you make fun of me.”(你这是取笑在下啊)
我忍受不了眼前的乏味,便说:“妈妈,我要租书。”
我妈妈便问:“How much is the deposit(押金多少钱)?”
“20 yuan.”
说完,严老板又像突然醒悟了似的,接着又说:
“Well,the deposit is dispensable,as we are in the same street.(其实给不给押金都无所谓,咱们都是街坊啦)”
“Oh,no no,It's not right(那怎么行啊)!”
我妈妈和他又客套了一番,最终严老板还是收了我妈妈二十块钱。
而且我妈妈也租借了那本《The Family Bronte》。
严老板拿到钱之后,打开了他桌子上又破又老旧的铁皮钱箱子[35],把钱放了进去,还给我们做了记录。当严老板低头写字的时候,他的眼镜稍微滑下了一些,此时他再看我妈妈已经没有了掩护,但他仍不忘写两个字就瞅上一眼我妈妈,即使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由于我爸爸这会儿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妈妈也要赶着回家给我做晚饭,便带着我回家了。临走时,严老板还热情地送出来,我妈妈和他依依惜别的情景,像极了电视里放的越剧选段《十八相送》[36]。
两天后归还《神曲》时,我赶着去上学,便嘱托妈妈帮助我。
等我放学回家时,发现妈妈正在家里抽着烟翻看一本名叫“Lady Chatterley's Lover[37]”的硬皮外文书。
我不禁问:“妈咪,你又租书了?”我妈妈却摇摇头:“No No No,这本是我还书时,严老板请我看的。”
“好看吗,里面讲的什么?”
“It's a novel,but I hate this blue story.What a Mr.Yan!”
(我讨厌这种色情的小说,这个严老板什么人啊!)
我没听懂我妈妈在“叽里呱啦”些什么,但当我见到封面上有一个全裸的女人站在树丛前时,我便对这本书有了浓厚的兴趣,我凑过去跟着妈妈一起看,可我一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英语文字,瞬间又没有了兴致。
但是我妈妈接着翻过来的另一页的插图,不禁又让我好奇了起来,我指着插图下面的一组英文短语“they are fucking”问到:
“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妈妈笑笑:“它的意思是小孩子快去写作业。”
我知道书里一定不是这个意思,但还是乖乖地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但我并没有写作业,因为我讨厌写作业。朱海晨愿意替我写,我便总是找她帮忙,把她和作业相比,我忽然发现她可爱多了。
第二天放学后,德城突降一场暴雨。
我避了避雨,等雨小了些我便开始回家,路过流花街时,我准备再去一趟牛津书院借本书。
可等我到了地方后发现,租书屋的门反锁着。正当我准备离开时,我惊讶得听到从屋里传来一阵哽咽似的低语声和一点笑声[38]。
不一会儿,又传来桌子与墙碰撞的“咚咚”声和木制家具摇晃时特有的“吱吱”声。
又不一会儿,租书屋的门从里面打开了。
严老板和我妈妈看到站在门口已被雨淋湿的我,着实吓了一跳。
“什么时候下的雨?”严老板看着门口紫丁香树叶上滴落的晶莹的雨滴说,然而此时的雨却已经停了,西方的乌云已经拨开,天空中翻滚着粉红色和金色的云霞[39]。
而我妈妈则诧异的没有说话,她衣服上的两排铜纽扣在阳光中闪烁[40]。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美丽的妈妈漂亮的脸上泛起了娇羞的红光——
妈妈,你也发现那个依偎在你臂膀里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吗?
在你的心里,我现在已不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吗?
你觉得我什么都看明白了吗?你也觉得羞耻了吗?
我自己的脸也涨得通红,即使是淋了雨,也像被热带的太阳晒过那样[41]。我虽有千百句话,但没等妈妈开口只说了一句——
“我要租书!”
说完,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闯进了书架的深处。
我妈妈和严老板见我什么都不知道,便也没把我放在心上,严老板用他桌子上的一台CD机放起了一首钢琴曲《爱情的安乐窝》[42],他们抽起了烟,你一句我一句地有说有笑起来。
我很想偷听他们在嘀咕些什么,可是他们说的却都是英语。
我不会妈妈的外语,爸爸也应该不会,因为我从来没见他们两个在一起时说过外语。只是偶尔听到妈妈一个人在用外语自言自语。
我心里只是纳闷:
怎么这个严老板偏偏是他妈从英国留学回来的?
我惊讶的发现他桌子旁的白玫瑰,已经略显出淡淡的粉色了。
在我的质问下,严老板跟我解释说,他以前留学时,曾在外语书里看到过用品红溶液浇花,可以将花染成红色,如今看来不假。
我心中百味杂陈,根本没心情欣赏他的染花理论;我跑到架子上去找书,却不知道看什么书好,便随手选了一本泰翁的《飞鸟集》[43]。我正要付钱时,严老板这回却大方了起来:“不要钱了,拿回去看吧。”
我妈妈也不和他客套了:“Tommy,快谢谢Uncle Yan。”
“安口”这个久违的称呼又一次跳了出来,我看了看他们俩,照着妈妈的话做了:“三克油‘安口严’!”
“Ok Tommy,good boy!(好孩子)”“安口严”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知为何,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忽然让我对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安口严”就要离死不远了!
想到这,我心里竟然莫名地对这份不祥产生了愉快的好感。
“Goodbye Gatsby!”我妈妈说。
“Bye Alice!Bye Tommy!”
回家的路上,我虽然已经开始懂得心疼我的爸爸,但我心里却是无比的高兴——因为我觉得这个“安口严”已经是我妈妈的人了,以后这间租书屋不但是我的天下,而且他桌子上那个旧铁皮箱子里的钞票也全都是我的零花钱了。
然而第二天,我所自以为是的一切全都破灭了。
这个“安口严”简直就是个铁公鸡,一毛不拔。我见他不给我钱,我就趁他给别人拿书的时候,自己打开他的铁箱去拿钱。
他好像早就知道我会这么做似得,立刻扑过来,按住了我的手:“畅畅!偷钱不是好孩子!”
我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暗示他“你都是我妈妈的人了,这里面的钱就都是我的!”然后猛地挣开他的手伸进去抓钱。
他似乎早就掐准了我会这么想,立刻用铁箱盖子卡住了我的手:“小赤佬[44]!”
“啊——”我直喊疼。
他根本不顾我的感受,用另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说:“还敢不敢偷我的钱啦!”
我只得求饶:“不敢了,不敢了!”
他见我服了,才放了我。
他不但不给我零花钱,只要我妈妈不跟着,就连租书的钱我都还是照付的。
虽然我临离开时,还是跟他道别:“古德拜‘安口严’。”
但每次,我都会在心里暗暗地冲他吼上一句——
“去死吧!你个老王八!”
我时时刻刻都盼望着关于“安口严”的那个不祥的预感早一天到来。
我不知道我的妈妈有没有这种预感,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象过“安口严”的死法,我只是见她对待“安口严”与对待林师傅和韩老师不一样。
我妈妈似乎对这个“安口严”格外的在乎,就好像她也预感到这只老王八很快就会被人偷偷搞死一样,总是特别的小心翼翼。
我很少再撞见他和我妈妈关起门来再把桌椅搞得“吱吱吱”、“咚咚咚”,为了抓他们的现行,我有时候甚至专门掐着时间去,也没有再见到书屋的门反锁了。
偶尔能见到的,只是我妈妈替我还书时,他们一起抽烟,用英语谈话。至于俩人都说了些什么,我只是隐隐约约听了“马泽”、“摸的”[45]两个词,其他的我都没有听懂,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估计是我妈妈提醒了他,德城有一个神秘的杀手。因此,这个该死的“安口严”便活了很久,直到我都快小升初了他都还没死。
虽然我妈妈很谨慎小心,甚至都还故意小心着我,但我还是知道他们一定在偷情。
我摸清了妈妈的规律:在没有林师傅与韩老师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抽烟,喝酒、听外语歌、跳外国舞。等我放学回家时,她虽然不再抽烟酗酒,但屋里的烟味和酒味还没有完全消散,音乐她还是正听着、舞还是正跳着。
现在我虽然找不到她和“安口严”鬼混的证据,但我妈妈已经不再在家里一个人偷偷抽烟酗酒,听外语歌跳舞了,这就足以证明一切。
我不明白已经十二岁的我为什么对此竟是如此的无法容忍!
每次见到该死的“安口严”,我就会下意识的想到他光着身子把我同样也光着身子的妈妈骑在胯下的场面……
“啊!——”
我无助的咆哮,我幻想着自己也出现在这个场面里——
我高高举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气喘吁吁的“安口严”狠狠砍去……
我无比心疼自己的爸爸,我在心里千遍万遍地臭骂自己不知廉耻的妈妈——
“佟云云,你他妈就是个骚货!臭婊子!”
“我善良的爸爸啊,你怎么就娶了这么一个祸害啊!”
我替我的妈妈羞耻,替我的爸爸不平。
我想要这个“安口严”马上被那位传说中的神秘杀手结果掉,于是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我不明白,我的外婆这次为什么迟迟不愿动手。
难道是她还完全不知道我妈妈现在的情况吗?
我觉得此事不能再这样一直等下去;虽然我因为安口韩的死还在一直记恨着她,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给她讲一个关于“安口严”的故事。
自从上次我妈妈和我外婆大吵了一架之后,我外婆便很久都没和我们家联系了;自那起,我妈妈也再没有带着我去过城郊的外婆家。两家之间甚至连逢年过节也不曾再有任何的来往。
我甚至怀疑我的外婆现在是否还活着。
现在想来,我外婆很有可能已经被我妈妈给气死了,或者被我妈妈偷偷干掉,为那两个“安口”报仇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她已被那两个冤魂索命。
这些我都不确定,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我这个不肖的外孙早已经忘记了去她家的路。
我想一路打听,但我又不知道外婆的名字。我便用“佟云云”的名字问路,结果很容易就找到了这位因为自己养出了一个风骚的女儿而早已名满全城的老太婆的居住地。她家的大门显然已是年久失修,周遭皆已荒草丛生,像极了欧洲一座名为“萨巴[46]”的城堡。
任谁看到此景都会觉得:
这里面的老太婆就算已经死成干尸恐怕也都没人知道吧?
但我闯入时的动静,还是引发了一串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是谁啊?是畅畅吗?”
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我庆幸,我要找的高人还没有死;
但我又诧异——
“这就是德城传说中的连环杀手!?”
——直到前一分钟,我都还坚信我的外婆就是德城谜案的真凶。
我和外婆相认了,此时似乎应该像电影里放的那样:
亲人重逢,泪眼婆娑。
然而这种情感的动容,只有外婆她自己,我并没有。
因为我对外婆的感情早已随着安口韩的惨死与吃不到藕粉糖的闭门羹,一起吹散在往事的风烟里了。
我来找她只是为了提醒她——
某人似乎活得太久了!
看到我的外婆虽然形容枯槁,但是腿脚依然健朗,我忽然想起了电影中的双枪老太婆和电视剧里的金花婆婆[47]。
我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吃她正要去做的藕粉糖,而是让她留住了脚步,直入主题,给她讲了我来时就已想好的故事。
外婆听完后,竟然哭着安慰我,说什么对不起,都是她的错,她找个时间一定去好好地劝劝我妈妈什么之类的一大堆废话。她啰里吧嗦说个没完,完全就是一个普通老太太。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年龄太小,还看不出一个杀人高手的自我隐藏;亦或是我外婆觉得自己年龄大了,这次不想出手了。
反正“安口严”的故事我是带到了,便没有留下来吃她再一次说要去做的藕粉糖,而是立刻起程回家;虽然当时我清楚地见到,我外婆见到难得来一趟的我竟是如此地匆匆与决绝后,她心中已然五味杂陈、伤心欲绝。
但在回来的路上,我的内心却是无比的激动——
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出了那只老王八的各种死法:
“安口严”被我外婆乱刀砍死,被一板砖拍死,被乱棍打死,被用大卡车撞死,被用毛巾捂死,被从大高楼上扔下来摔死,甚至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被我外婆叫了一伙人将其五马分尸、再碎尸万段!
然后再把他的碎尸骨挫磨成灰,扬洒在和煦的清风里……
“哈哈哈……”一想象出“安口严”惨死的画面,我的心里就有一种无法言表的爽快。
同时,我还跑到他的书屋里陆陆续续地借了很多本书,心里还窃喜反正这些书很快就都不用还了。我还发现,不知从何时起那盆淡粉色的白玫瑰已经变成了鲜艳的红玫瑰,就像他即将喷涌而出的鲜血。
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这个“安口严”居然还活着。
我便开始疑惑,我外婆怎么还不动手?是不是我说的还不够清楚?但一想到外婆当时还哭着安慰我,便可以确定外婆对于“安口严”这个老王八已经完全了然于心。可能她需要从长计议,把案子做地滴水不漏吧,才能向前两个堪称完美案子那样只有线索,却无从查起。
尽管我久盼也未见任何风吹草动,但安口严的各种惨死的画面仍每天都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曾努力的抑制自己不要去想象这些画面;可是我越是抑制,它们竟然越是清晰。
渐渐地,画面中的凶手竟由外婆变成了我!
如此一来,我对“安口严”的种种惨死的想象变得更加兴奋,甚至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激动——
我终于忍不住要将想象付诸实践!
我开始暗中观察这个离死不远的“安口严”,试着寻找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可能因为我还是个小孩子的缘故吧,一直都没有找到任何机会。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上了初一。
我上的中学坐落于德城北区的风华路,因此我每次上学都要经过风华路南面的流花街。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早晨,我骑上自行车赶着去上学,当时还想着顺便把刚看完的《欧也妮·葛朗台》[48]给还了。没想到当我就快要骑到牛津书院时,却发现前方交警正在管制交通——黄黄的警戒带把围观的人群隔在了外面。
我推着自行车挤过去看,只见整个牛津书院已经被烧了个精光,消防员还在忙着清理余火,警察们正在灰烬里调查取证。
我兴奋极了,扔下车子就往前跑。
两个年轻的小警察长枪一横把我挡住了。
我灵机一动,冲警察说:“我认识店主!”
不远处的一个没有穿警服的警官听到了我的话,走了过来,用河北口音的普通话问我:“你认识老板?”
“嗯。”我望着他直点头,咽了口唾沫后接着说,“我能协助你们调查。”
警官挥手朝他俩示意了一下,我便被放了进来。
我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快步走进了我熟悉的牛津书院。昔日琳琅满架的各种书籍此时已全都付之一炬,我正心疼不已。
只见“安口严”的柜台后,一具焦尸安详地端坐在烧透的木椅上,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但我却觉得它像我妈妈身上的香水味一样令人心旷神怡,舒爽万千。
余温将“安口严”身上的灰末轻轻腾起,泛起的点点火星就像仲夏时节如梦似幻的深夜里成群结队映着星光翩翩起舞的萤火。
“哈哈,你终于死了!”我心中早已是欢呼雀跃。
我看了看我手中书的封面,再看看“安口严”,他的死态和他身后一摊还冒着青烟的暗火,像极了坐在壁炉前守着金库睡去的葛朗台。只是他们有一点不同——
葛朗台是闭着嘴的,而“安口严”是张着嘴的,那嘴大的都能钻进去一只老鼠。
“嗨,小孩,你不害怕吗?”带我进来的那位警官质问已经凝望得出神的我。
害怕?呵呵,我狂欢还来不及呢!
“不怕,歌德说过‘勇敢里面有天才、力量和魔法’[49]。”
“哟,还挺有学问的。”警官笑了笑,接着说,“你说你认识他。”
我点了点头:“我是这里的会员,经常来租书,你看,我手里的书还没来得及还给他呢。”
“哦”警官,“那你知道或者看到些什么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他很多事,”我激动得说着,“这个老板姓严,是上海人,他在上海有老婆孩子……你们可以调查一下。”
警察把我的话一一做了笔录,然后继续问我,我说我就知道这么多,他最后说:“你要是想起来什么就到警局来找我。”
我冲他点了点头后就朝自己的车子走去,但我又听到警官叫我:
“等等,小朋友,我感觉你好像很开心。”
不愧是警察,我心中暗想,边走边转头回答他:“那当然,因为借他的这本书不用还了。”同时,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那本书冲他挥了挥。我接着说:“还有,我已经上初中了,不要再叫我小朋友。”
我上学当然是迟到了,但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罚站的我开心之余竟还多了些许的惋惜——
可惜了那一屋子的好书,我才看了一半还不到呢,应该再多借几本的……唉……
后来法医鉴定说是他杀——
有人在凌晨闯进了翰林书院:
嫌犯先是一拳把“安口严”打晕,接着用铁丝把他绑在了椅子上,再用内衣塞住了他的嘴,凶手还在“安口严”的身上和店里都洒满了汽油,出门时扔了一只小小的打火机就把整个翰林书院烧的火光冲天。凶手还把书屋的店门用铁链牢牢拴住,即使铁丝烧化了,“安口严”从椅子上挣脱了出来,他也别想逃离火海。
其实凶手多虑了,如果铁丝都烧化了,那“安口严”估计也已经烧熟了,一只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吗?
“安口严”的死让我每天都心情很好,虽然我还是很不喜欢上了初中竟还和我分到一个班的朱海晨,但我已经能够开心地对她笑了,当然她是完全不知道我这些开怀大笑背后的真实原因的。
我高兴地同时,却发现我妈妈在为安口严的死难过,就像她死了位同甘共苦的丈夫一样,她还说她想找出凶手。
她又怒气冲冲地去了我外婆家,然后又哭着回来。
我才不管我这不知廉耻的妈妈如何哭哭闹闹,我激动得朝德城“萨巴堡”的方向为我亲爱的英雄抛了几个飞吻,我甚至还慷慨激昂地吟诵出了一句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50]”。
我本来想去她家里去谢谢我亲爱的外婆,但警察的频繁调查让我改变了注意,我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称职的帮凶,保护好我外婆,千万不能让这帮条子[51]看出半点蛛丝马迹。
但我外婆不肖的女儿却在警察调查时毫不犹豫的举报了我外婆,她甚至哭着告诉警察“她一定就是凶手,你们快去抓她!”
然而警察去了我外婆家却又离开了,他们才不会相信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太太能是三起连环杀人案的幕后凶手。任我那败家的妈妈再怎么叫唤,警察也只会把她当成是一个精神崩溃的妇女在发疯。
除了我外婆,和全德城的人一样,我妈妈当然也怀疑过我爸爸。但前两个命案她连问都没问,这回她却主动开口问我爸:“严老板是不是你杀的?”
可惜我爸爸也只是简单的否认而已,他却一点都不愿深究一句“他死不死管你什么事?”我为父亲的孬种感到耻辱。
我妈妈始终都没有真正地怀疑过我爸爸,因为她知道他做不到。
这件案子发生后,即使我妈妈不出门,她也会成为全德城人民争相唾弃的焦点,看到她又想查案又不敢出门的样子。
活该!
——我便在心里暗暗对她说。
可是最让我痛心的却是我可怜的爸爸,他不但也要承担这令人窒息的风言风语,还被警察抓去了一个多星期,被放出来时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估计全德城的人都不知道,其实这件案子的最大受益者就是我,因为我有一大堆从牛津书院借来的好书都不用还了。我还知道线索,可是,你们有人怀疑过我吗?
“哈哈哈……”我睡觉都能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