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故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子贡的故事

富人子贡

子贡曰:“贫而无谄(chǎn),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cuō),如琢(zhuó)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学而篇》

参考语译

子贡问道:“贫穷而不逢迎谄媚,富有但不骄纵傲慢,这样子如何?”孔子回道:“还行吧。但还是不如贫穷而乐于行道,富贵而崇尚礼义。”

子贡说:“《诗经》上说:‘就像修整骨器切了还要磋,打造玉器琢了还要磨。’您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孔子很高兴地说:“端木赐啊,从今天开始,我可以跟你谈论《诗经》了!因为告诉你过去的事情,你就可以推出将来发展的趋势。”

子贡挺直了胸膛,深深地吸着周遭清新的空气,悠悠然地阔步前行。最近一段时间,他官运亨通,财运也是一天比一天发达,一想到这些美事,他的身心就无比畅快。

夫子曾屡次当着诸多同门的面赞美颜回说:“贤哉!回也。一箪(dān)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颜回真是个贤良的人啊!每天就用一只箪吃些粗饭,用一把瓢喝点淡水,住在贫民区的破房子里,别人都忍受不了这种清贫,而颜回却能安于清贫,坚守正道而乐在其中。真是了不起啊!颜回了不起啊!)又说:“回也其庶乎!屡空。”(颜回啊,他的道德学问修养不错了!可他经常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

子贡内心就犯了嘀咕,不禁猜想,夫子对于像我这样,不安贫乐道,而喜欢靠做生意发财的人,是否不大欣赏啊?可是经商理财,靠着正当的经营致富,有啥不好呢?依我看来,贫穷本身就是一种罪恶,反之,富裕就是一种善德。经济上没有了后顾之忧,才能专心致志地求学。何况财富能硬人腰杆壮人胆,更重要的是与人相处时也显得大大方方,自己做起事来也方便多了。记得我从前贫困的时候,在他人面前的确不能像现在这样泰然自若,自信满满的。

子贡想起几年前自己贫困的时期,好几次把头摇个不停:“想当年,我在贵人、长者们面前,总感觉很尴尬(gān gà)不自在。虽然我并不以自己的贫穷为耻,也并不因为这一点儿小问题而柔弱退缩,心怀自卑感。我认为自己在安处贫穷这一方面的态度,绝不比子路差。我那时候之所以拘谨不安,是因为担心自己的行止让别人觉得有谄媚之嫌。因为担心,既怕自己表现出贪求,又怕对金钱过于矜持(jīn chí),所以,不知不觉中举止都不自然了。那种不正常的自我想法,如今回想起来,就觉得自己那时很可笑,不过那是贫穷造成的,可是又有啥办法呢?总之,谁也不会愿意甘于贫穷吧!”

“虽然如此……”子贡忽然举目四顾,复又自言自语道,“无论如何,我没有谄媚过任何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就这一点来说,我敢大声说自己是处贫有道。对此,夫子也是认可的,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子贡一边想,一边往前走,不经意间已经来到了孔子的家门口。

子贡看到门外有三个年轻的弟子很恭敬地站着。他们正要进门的时候,看到子贡来了,就一起止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他。三个年轻人和数年前的子贡一样,都是贫寒人家出身。

子贡走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向子贡致以师门之礼;子贡也恭恭敬敬地还礼。大家互相揖让之后,便按照年龄的次序进门。按年龄与资历,不用说,子贡是他们的师兄,算是前辈了。

在跨入大门的那一刻,子贡心想:“夫子曾经说‘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但我不认为‘富而无骄’比‘贫而无怨’更容易做到。相反,我认为‘富而无骄’比较难以做到。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我认为现在自己确实能够做到富贵却不骄傲,甚至现在我正是‘富而无骄’的好典型呢。”

子贡走进大堂的时候,他的脸上像沐浴着阳光一样光彩熠熠(yì yì)的,他也感觉到自己容光焕发。进入光线微暗的教室里,许多同学们正肃然端坐;他们苍白的脸色像微弱的星光,轻轻洒落到子贡的眼底。子贡看到端坐的孔子,却好像一颗神秘的巨星一般矗立(chù lì)在同学们当中。这时,子贡不禁有点紧张起来,觉得自己过于张扬了。怀着忐忑(tǎn tè)的心情,子贡照例向孔子行过礼,找到自己的位子坐下来。跟他一同进来的三位孔门弟子,也在教室的角落里,找到各自的位子坐下。

大家正在热烈讨论着“礼”的问题。看来已经讨论了一段时间了,但还在认真地讨论着。今天大概是自由讨论的性质,孔子先不发表具体的意见,任由门人弟子们畅所欲言,认真倾听着大家的发言。但是每逢弟子的主张太偏颇,或者观点明显错误时,孔子绝不轻易放过他们。虽然孔子的批评无论何时何地都很严厉,但严厉中饱含着温暖无比的慈爱。

在善于言辞方面,子贡无疑是孔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但他今天却意外地保持着沉默。因为他并没有注意听着每一位同学的意见,他的心里正萌生着一个强烈的意愿,就是如何把他刚才在路上所想的事情,用最美妙的言词讲给大家听听。

“子贡,你的意见怎么样?”孔子把目光投向子贡问道。

子贡突然听到孔子如此问他,当下愕然(è rán)一惊。但他立刻想到,不可失去良机。他以前每遇到困难的问题时,总是等到没有别的同学在场的时候,才去请教孔子。因为他不愿意在许多同门面前丢了面子。但子贡今天信心十足。他认为今天要提出来讨论的问题,是自己亲身体验过的。没有预先经过孔子的指导,全靠自己思考而形成的看法,今天能在孔子和许多同门面前公开展示,这不能不让子贡在内心感到得意。可是出于谦逊与礼貌的考虑,他尽量控制着情绪,回答道:“等诸位讨论完了,我有别的问题想请教夫子……”

孔子说:“是吗?……各位讨论得也差不多了,该换换话题了。”

子贡听了非常高兴,孔子此话正合其意。可是子贡并不急着发表意见。他想,不要让别人看到自己得意的样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看到子贡欲言又止的样子,孔子问道。

口才甚好的子贡这才直起身来,流利地说:“我近来对一个人如何身处于贫与富这个问题做过深入思考,并结合自己的体验,有了一些心得。我觉得‘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是最理想的境地。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个人的修养已经达到了完美的地步。”

“嗯,这一点和我们刚才所讨论的‘礼’的问题,关系非常密切……那么,你说你已经做到了‘贫而无谄,富而无骄’?”

“那要请夫子和诸位同学指正了。”子贡听到孔子这句话,脸上显露着充分的自信回答道。同时,他还偷偷地向刚才一起进来的三位年轻弟子瞄了一眼。

“贫与富两种境遇都亲自体验过的人,说起来,在众弟子中只有你一个。”

听到孔子这句话,子贡觉得好像在揶揄(yé yú)他。可是,子贡深知夫子是不会随随便便就笑话人的,又立刻觉得夫子是在委婉地赞扬他。

“‘贫而无谄,富而无骄’,我都知道。”孔子说这一句话时,语气稍稍加重了些。这使得子贡觉得在言词上虽是赞许他,但在声调上又好像感觉到了挨批似的难受。

“好了,好了。”孔子的语气越来越严肃。子贡这时候已经感到孔子责备的语气了。

“不过——”孔子接下来说,“对你来说,贫穷的确是一个大不幸!是不是?”

子贡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今天在路上还一直觉着“贫穷本身就是罪恶”。可是,一到孔子面前,听到孔子直截了当地问他,他竟然不知咋的没敢把自己的意见直接说出来。

“你从前贫困的时候,为了不谄媚他人,吃过不少苦头。现在你又为不骄于人而煞费苦心哩。”

“是的。我认为自己不骄、不谄这两方面做得还好……”

“的确不错。我刚才也这样讲过。不过,你这么努力,只是勉强做到了不骄不谄,在你内心深处岂不是仍然存留着骄慢与谄媚?”

孔子的话如同在子贡敏感的头脑里刺入一把利刃,让他觉得相当难受。孔子接着又说:“当然我不反对你的主张。这种对于贫富的态度虽好,可是还不是最高的境界。对于贫富态度的最高境界,必然是超越贫富的观念。你为了要做到不谄不骄,而下了不少苦心,克制自己,是因为你心里仍然存着看重贫富差异之故。因过分关心贫富差异的缘故,自然不知不觉中拿贫富作为标准来衡量比较他人和自己。将贫富当作人生的价值取向,结果便产生了骄傲自大与自卑谄媚。因此,就为了克服自卑与骄气而不得不苦心用功。是不是这样呢?”

子贡木呆呆地听着孔子的告诫,心内的想法翻腾着。

“那么,怎样才能够超越贫富的观念呢?简单地说,应该把贫富之命委之于天,专心乐道好礼才是。道,不是消极性的,也非功利性的,所以它不会受到贫富及任何境遇的影响。为了乐道而求道,为了好礼而学礼,要有积极的求道心,方能在任何境况下虚心善处,随遇而安。颜回能够做到这个地步,真是一个贤者。到达这种境界的人,对于‘贫而无谄,富而无骄’,还算是问题吗?”

“夫子,我明白了。”子贡认识到了自己见解的浅薄,甚至还曾想将自己的浅见秀给同学们听,是多么轻浮啊!孔子的告诫,让子贡心生感激的同时,羞愧之感也涌上心头,他不禁低下了头。

教室里长时间地一片静寂,大家都沉默无声,听着孔子的教导。

这时,一阵吟诗声,不知从何处轻轻地传来。子贡感到众人似乎仍旧在注视着他,不免有些紧张。可是听到吟诗的声音,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诗经·卫风·淇奥(qí yù)》里的一句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直到现在,他总是把这诗句理解为比喻工匠雕刻象牙或是打磨珠玉之苦,以象征一个人陶冶人格之难。当然,这个解释也没有错。但是,子贡忽略了这句诗中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工匠们的一颗艺术之心,即对工作要精益求精,并乐在其中,从工作的劳苦中——不,从劳苦本身也能领悟生命的自强不息与心灵的和乐喜悦。艺术并不是一种技术手段,同样,求道也并不是处世之术。正如工匠在工作时能从艺术之中得到生命的喜悦那样,求道的人应该只管虚心求道并体会得道的喜乐。直到今天,从这一句诗里,从工匠切磋象牙琢磨玉石的工作中,还只是有劳苦而非快乐的启迪,这是多么肤浅啊!

这样想着,子贡不禁抬起头望向了孔子。并且,这一句诗,不由自主地从口中吟咏出来。子贡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再想过去的愚昧,现在,他由于得到了新的启发而兴奋不已。

吟罢诗句,子贡说:“夫子刚才一直在阐释的,不正是这句诗的精神吗?”

孔子听罢,满脸微笑着答道:“端木赐呀,你说得很好。这样才能够和我一同谈诗啊!诗的内涵是非常深奥的,所以,若非具有百折不挠的热忱精神的人,是很难探取其精髓的。告诉你过去一件事情的道理,你就能领悟到另一件事情的道理。你好像能够做到这一点。”

子贡突然得到孔子的嘉勉,暗自欢喜,差一点儿又以满脸得意的神情环视大家,但是他又勉强把它压制住了。

瑚琏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rǔ),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公冶长篇》

参考语译

孔子评论子贱说:“这个人真是个君子呀!鲁国如果没有君子的话,他是从哪里学到这种品德的呢?”

子贡问孔子:“我这个人表现如何?”孔子说:“你呀,好比一种器具。”子贡又问:“是什么器具呢?”孔子说:“是宗庙里贵重的瑚琏。”

“子贱,君子哉若人!”在子贡面前,孔子不断称赞宓子贱(fú zǐ jiàn)的德行。

子贱的年纪较子贡小十八岁(这一年龄据《孔子家语》,而非《史记·仲尼弟子列传》所说的小一岁)。子贱最近治理鲁国的单父(chán fù,今山东单县南),每日弹琴鼓瑟,并不怎么过问政事,而单父却是大治,一片兴旺繁荣。师兄巫马期是子贱的前任官员,他以前主政单父时,据说每天都是废寝忘食,清晨天还未亮时就坐府问事,直到晚上繁星满天时才回去休息,可是却没有子贱治理得那般好。

因此,有一天,巫马期问子贱:“你的秘诀到底在哪儿?”

“我只是注意到怎样去用人,而你却什么事都自己去做,落得事倍功半。”子贱这样回答他。

这件事情传到了孔子的耳朵里,孔子听了心里很高兴。他觉得子贱虽然很年轻,却能够以德政治理老百姓,并且已经做到任人而放逸,达到无为而治的境界。

但是,孔子当面大加称赞年轻的子贱,对子贡来说却不是件很爽心的事儿。子贡甚至觉得孔子是有意在奚落自己。

“我已四十多岁了,却从来没有得到像夫子对子贱那么热烈的称赞。直到今天,夫子给我的训诫,远远比表扬多哩。”

子贡想到这里,心里就涌满了无限的悲伤,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思。自从年轻时到现在,从孔子那里所学到的教诲,又一次在他脑海里回旋着。

记得有一次,子贡向孔子说:“我不要别人把我所不愿意的事加在我身上,我也不要把同样的事加到别人身上。”(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

孔子听了便直截了当地说:“端木赐啊!这完全是仁人的功夫,还不是你所能做得到的哟。”(赐也!非尔所及也。)

子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内心至今仍会燃起一把怒火。

又有一次,孔子问子贡:“好学方面,你自信能胜过颜回吗?”(女与回也孰愈?)

孔子平常当着众多弟子,多次说子贡不及颜回敏锐。现在孔子竟然将颜回和他相提并论,这使得子贡内心难免有点儿小小的得意。可是,要直接回答孔子的这个问题,却是很不好意思的。当然不可以说:“我相信会胜过他!”虽然满肚子实在有点儿不服气,想要“哼”他一声。可是怎么敢说呢?毕竟,这样做违背了谦虚的美德,如果自认不输给颜回,不是等于连孔子也不放在眼里了?因此,子贡不知道怎样回答孔子才好。虽然孔子有时训诫他说:“当仁,不让于师。”可是现在对于这件事情却不能这样去理解,况且情形也不尽相同。子贡心中虽然很是不满意,却不得不遵守谦逊的美德,小心翼翼地回答:“我端木赐哪里敢和颜回相比呢?我不过懂一知二,可是颜回能够懂一而知十啊。”(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

这时孔子好像预先就知道子贡的回答似的,说:“当然了,你远不如颜回敏感嘛。你了解自己的能力,并且答得很老实。”(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

子贡心想,夫子这样说,就如同是只夸他擀(gǎn)的饺子皮儿好,却嫌包的饺子馅儿太少。子贡懊丧极了。

在子贡的记忆里,让他最不爽的莫过于这件事情:有一天,他和几位同学正在兴高采烈地批评别人的过失,被孔子偶然听到了,于是就被夫子告诫一顿:“端木赐啊,你的德行已经很好了吗?要是我,可没有那么多无聊的时间,去评论别人的过错。”(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不过,在子贡看来,再没有像孔子那样喜欢批评人家的了。其他弟子在批评别人的时候,孔子都会给予评论。“可是,为什么夫子独独不肯轻易放过我,还要说那么多嘲讽的话呢?也许他认为我是一个口舌之徒吧。”子贡心里愤愤不平,这又使他想起有一次孔子说自己和宰予两人是雄辩家。“雄辩家”这名称听起来很好很舒服,可是细细咂摸,那更像是敷衍的夸奖,而不是衷心的赞美。何况宰予是个人人都知的大懒虫,更是喜欢说谎的虚伪者,他才是名副其实的口舌之徒。把他和自己相提并论,是让人多么难以忍受的羞辱啊!

一边回忆这些往事,一边听着孔子正在称赞子贱“君子哉若人”,子贡更加坐立不安了。

“是否应该趁这个机会,问问夫子对我的评价如何?我跟随他老人家这么久了,他一定会赏识我的人品吧?”一想到这,子贡就更加不自在了。

孔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子贡局促不安的神态,而是抚摸着胡须,眼睛看着别处,自言自语地说道:“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像子贱这样难得的君子,实在是由于鲁国有了很多的贤人君子直接间接地影响他,才造成了他今日的德行与人品吧。子贱能够在鲁国得到熏陶,在尊贤效友之中,完善他的品德。这真是一件幸事啊!”

听到这里,子贡的精神又振作起来了。子贡虽然是卫国人,但在孔门当中却是子贱的前辈,作为师兄,也为指导子贱费了不少工夫与精神。因此,孔子提到影响子贱的贤人君子时,子贡当然地认为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在没有确认孔子的意思之前,子贡对此并没有太大的自信,不好证明自己也属于指导子贱的贤人君子。子贡自信在德行方面是不弱于子贱的,既然孔子屡次称赞作为后辈的子贱,或许他对我子贡留有更大的赞扬呢?

子贡的内心虽然惴惴(zhuì zhuì)焦虑,但自信心却又开始慢慢膨胀了。于是,问孔子说:“赐也何如?”

说出这话时,子贡忽然感到心神不宁,有点儿患得患失的感觉。因为不知道孔子会说什么话来敲打敲打他,但是,他又担心孔子会责备自己太拘泥于自我。

可是孔子的回应很平静,只是简单地答道:“女,器也。”

子贡大感意外。孔子批评人物时,时常用“器”这个字来比喻一个人的才识。“器”当然不是冠于顶好一类的人才头上的词儿,只不过属于“才子”之类,或者属于一项艺能的人才罢了。“君子不器”,孔子常常用这话来教诲弟子。因为“器”只不过是适于特定的用途,还不能适用于各种情况,所以“器”仍是德行尚未圆满的阶段。至于君子,则是超越了“器”的界限,已到达了“不器”的境界。孔子用“器”字来评价他的人品,当然使子贡感到意外。

这时,孔子仍然像平常一样平静,那样子好像表明他的评论是公允中肯的。

子贡茫然若失,一方面觉得很羞愧,同时又升起一种莫名的郁闷,简直想要立刻从孔子面前跑开。但他又觉得如果这样抱头鼠窜,那无疑会更加难堪了。这一下进退两难,子贡苍白的脸上显得非常窘迫(jiǒng pò)不安,只是呆呆地望着孔子。

孔子仍然平静地坐着,很久很久,沉默的气氛压抑着四周。

子贡终于忍不住心里的痛苦,挺起上身讷讷地问道:“何……何器也?器,我属于哪……哪一种器?”

孔子好像这时候才发觉子贡的异样,看他如此紧张和激动,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但是,转瞬间,孔子又笑了,想了一会儿,静静地答道:“瑚琏也。”

一听到“瑚琏”二字,子贡又疑惑了,把疑问的眼光投向孔子。要知道,瑚琏是祭祀宗庙时盛放祭礼的祭器。这种器物上嵌着珠玉,非常豪华,是各种器物里最贵重的。

“瑚琏——瑚琏——”子贡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几次,眼前浮现出宗庙祭坛上宝色灿然的祭器。

“器中之器——人才中的人才——一国中之宰相。”子贡的联想越来越丰富,就像要发出绚丽的光彩。不知不觉之中,他竟然在脑海里幻想着,自己在宗庙里穿戴着宰相衣冠,从容地指挥着文武百官。

“瑚琏,说得很好……”的确,子贡有一瞬间真的这么想。这样想着,他那消沉的脸也渐渐地明朗起来了。

“瑚琏是宝贵的器具。虽然是宝贵的器具,但无论怎样,器具也只是器具而已。”孔子刚才就一直凝神观察着子贡,见他脸上表情变换不断,于是便强调了几句。

子贡听到这话,好像突然受到打击,全身颤抖,脸上又渐渐浮现出苍白的气色。

“端木赐啊,你最要紧的是,要忘记自我,要思考如何摆脱自我的贪念。只想着一己之私而受拘于自我观念的人,不能称为君子。君子之所以能够活用别人的才识,以成就自己的美德,也不过是他能够忘却自我的缘故。聪明人一味夸耀自己的才识,只想靠自己的才能谋生,这对社会当然也是有所贡献的,但这类人到底只是能使自己有用,而不能使别人有用。所以,这种人充其量就是件器物吧。”

孔子近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谆谆(zhūn zhūn)地教诲弟子。

“而且……”孔子停了一会儿,又说,“后辈是值得敬畏的。他们年轻而正在勉力求学的时期,精力充沛,稍微不努力,就会给他们赶上了(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孔子沉痛地说着,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不过,到了四十、五十岁,还是默默无闻,在德行方面没有什么特殊表现的人,这人的前途总是有限的!”(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说着,孔子的声音似乎有点儿激动得发颤。

此时的子贡,像是掉了魂似的,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用手蒙着脸,呜咽起来。而孔子的双眼里也含着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