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儒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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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啖助学派在经学史上的地位

啖助等人的《春秋》学研究,是从汉学向宋学过渡的产物。他们在当时被看成“异儒”,受到不少学者的推崇。不仅柳宗元曾师事陆淳,大和年间著名学者刘贲的对策中许多观点与他们的精神一致,陈商、陆龟蒙等人也都相信陆淳的学说。因此,啖助等人《春秋》学的出现,带动了整个经学的蜕变,是《春秋》学史上的一个转折点。通过这次蜕变,经学在一定程度上恢复了面向现实的特征。从文化意义上说,啖助等人的《春秋》学研究,是韩愈、柳宗元等人掀起的儒学复兴运动的前奏,并成为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

从啖助等人开始直到清朝乾嘉年间,《春秋》学显示出与前后不同的特点。这种特点的形成,是与啖助等人的影响分不开的。

第一,从章句训诂向义理阐发转变。啖助以前的《春秋》学研究大多拘泥于对字句的阐释,较少重视对义理的发挥。事实上,《春秋》作为儒家“五经”之一,它的特殊地位决定了对它的研究不能仅仅停留在字义诠释上,还应该对其中隐含的义理加以必要的发挥。经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发挥着为社会政治提供理论依据的功能。而现实社会政治形势是不断变化的,因此意识形态中的观念也要不断加以调整,否则它就会成为僵死的教条,难以在人们的精神领域占有一席之地。经学义理化,有助于建立起一个不断适应社会政治形势变化的意识形态体系。因为从总体来说,谈义理比讲训诂具有更大的灵活性与自由度,能使经学更具有实用价值。

第二,从《春秋》“三传”分立走向“三传”统一,变专门之学为通学。自汉代以来,《春秋》分为“三传”,左氏偏重于补充史实;公羊氏则着重于对义理的阐发;谷梁氏介于二者之间。“三传”互不相容,壁垒森严,互相排斥,形同水火。即使一传之下,也往往分出数家。如一部《公羊传》,就有胡毋氏、董氏、严氏、颜氏等不同的派别。门户不同,使《春秋》学成为聚讼之学,读书人莫知谁是而无所适从。啖助等人把《春秋》学从“三传”纠纷中解放出来,不再死守传注,而是发挥自己的主体意识,依据自己的理解去解释经文,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舍传求经”。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完全弃传注于不顾。在他们的研究中,对于“三传”的优点常加以吸收。如史实取左氏最多,义理则不论左氏、公羊、谷梁,合则留,不合则自出胸臆,另作解说,期融为一家之学。啖助、赵匡、陆淳这种“会通三传”的《春秋》学出现以后,“三传”分立的时代就基本结束了。

自啖助、赵匡、陆淳开创新《春秋》学派之后,继起者大有其人。卢仝著《春秋摘微》,韩愈曾赠诗说:“《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始终。”可知其舍传求经更为彻底。此外,冯伉有《三传异同》,刘轲有《三传指要》,韦表微有《春秋三传总例》,陈岳有《春秋折衷论》。这类书大体上都调和“三传”,目的在于“幸是非殆乎息矣”(《全唐文》卷741《三传指要序》)。由此可见,会通“三传”或舍弃“三传”,是中唐以来《春秋》学的总趋势。

宋代学者继承了啖助、赵匡、陆淳的治学传统,在《春秋》学研究中往往弃传就经或重经轻传,注重以经求经,直寻《春秋》大义。如孙复、孙觉、刘敞、崔子方、叶梦得、吕本中、胡安国、高闶、吕祖谦、张洽、程公说、吕大圭、家铉翁等,都是其中较为著名的人物。啖助等人的学风受到宋代学者的推崇。邵雍说:“《春秋》三传而外,陆淳、啖助可以兼治。”(《皇极经世书》卷13《观物外篇》)将他们的《春秋》学提到与“三传”并称的地位。程颐从维护儒家学说的权威地位出发,赞扬其绝出诸家,有攘异端、开正途之功。朱子对他们的治学方法十分赞赏,称“孙明复、赵匡、啖助、陆淳、胡文定皆说得好”(《朱子五经语类》卷57《春秋》)。元朝名儒吴澄高度评价了啖、赵、陆的创新之功:

唐啖助、赵匡、陆淳三子,始能信经驳传,以圣人书法纂而为例,得其义者十七八,自汉以来,未闻或之先。(《吴文正集》卷1《四经叙录》)

啖、赵、陆《春秋》学方法的影响还波及其他诸经的研究。北宋初,李之才教邵雍学《易》,就先让他读陆淳等人的著作。不过,正如皮锡瑞所说:“宋人说《春秋》本啖、赵、陆一派,而不如啖、赵、陆之平允。”(《经学通论》之四《春秋》)的确,自从啖助等人开风气于先,宋人继流风于后,说《春秋》者大有其人。孙复作《春秋尊王发微》,大力发挥“尊王大义”。以后效法者众多,《春秋》成为宋代第一大经,《春秋》经文被随意引申,主体意识被过分张扬。南宋胡安国作《春秋传》,以议论解经,标举《春秋》的核心为“尊君父,讨乱贼”,连朱熹也批评其牵强之处很多,不尽合经旨。但由于该书的政治实用性很强,宋以后一直受到尊崇。元朝确定“四书”“五经”为取士标准,《春秋》采用《胡传》。《胡传》与《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被称为“《春秋》四传”。

以主观臆见解经,难免横生议论,曲解经义。因此啖、赵、陆的《春秋》学尽管得到勇于创新的学者的喝彩,但也受到了一些严谨学者的批评。如欧阳修说:

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摭讪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决,尊之曰“孔子意也”。赵、陆从而唱之,遂显于时。呜呼!孔子没乃数千年,助所推著果其意乎?其未必也。以未可必而必之,则固;持一己之固而倡兹世,则诬。诬与固,君子所不取,助果谓可乎?徒令后生穿凿诡辨,诟前人,舍成说,而自为纷纷,助所阶也。(《新唐书》卷200《儒学下》)

这番严厉的批评,从某些方面击中了啖助等人《春秋》学的要害。他们虽然克服了过去经学中烦琐拘泥的弊病,却往往又走向另一个极端,造成解经时的主观随意性。这种主观随意性在他们的著作中有所反映。因此,我们在肯定啖、赵、陆《春秋》学历史作用的同时,也应该看到其消极影响。

(原载《中国史研究》1996年第3期)


[1] 本文引用该书不再出现书名,只出篇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