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儒杂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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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从“本文”到“本义”

儒家经典是通向“圣人之道”“圣人之心”的桥梁,宋儒对此大体上是予以肯定的。宋儒治经,以讲明“圣人之道”为鹄的,故重视经典本文。他们对汉唐传注虽然不完全否定,但更注重发挥个人心得,主张通过对经典“本文”的研究,把握圣人“本意”,从而实现对经典“本义”的探求。他们对汉唐时期的传注之学多有批评,其中重要的一条就是认为他们的种种说法不符合或违背了圣人的“本意”,因而影响了对经典“本义”的理解。

“本文”“本意”“本义”是宋儒在谈论读书、治经时常常使用的几个概念。所谓“本文”,即经典原文,这是“圣人之道”的主要载体。所谓“本意”,是指圣人所要表达的本来意思、意义。因为“意”“义”二字文义基本相近,在宋人的文献中,“本意”“本义”有时是可以互通的。不过,仔细考察,二者还是有所差异的。“本意”侧重于圣人创作经典的原始动机或意图,具有主观性、间接性的特点;“本义”则主要指经典表面上呈现给读者的意思或意义,具有客观性、直接性的特点。借用现代诠释学的概念来说,儒家经典即是诠释的对象,称之为“本文”;“本意”就是所谓的“作者的意图”;“本义”就是所谓的“作品的意图”。

宋儒非常强调“本文”对于理解“圣人之意”、经典本义的重要性。在这个问题上,朱熹的论述最为系统、全面。他在与门人的对话,以及与友人论学时,一贯主张应当立足“本文”,去理解“圣人之意”。他在《答吕子约》中说:“大凡读书,须是虚心以求本文之意为先。若不得本文之意,即见任意穿凿。”又说:“若只虚心以玩本文,自无劳心之害。”(《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8)而在《朱子语类》中,朱熹对“本文”的重视更是俯拾即是。

圣人说话,开口见心,必不只说半截,藏着半截。学者观书,且就本文上看取正意,不须立说,别生枝蔓,唯能认得圣人句中之意乃善。(《朱子语类》卷19)

且就本文理会,牵傍会合,最学者之病。(《朱子语类》卷118)

经典之中包含了圣人的思想、意图,学者应当首先从经典“本文”入手。针对有些初学者“读书未知统要”的迷茫,朱熹说:

统要如何便会知得?近来学者有一种则舍去册子,却欲于一言半句上便要见道理,又有一种则一向泛滥不知归著处。此皆非知学者。须要熟看熟思,久久之间,自然见个道理四停八当,而所谓统要者自在其中矣。(《朱子语类》卷11)

所谓“统要”,其实就是要点、中心,也就是“道理”。但学者在读书、治经的过程中往往走向两个极端:一个是不理会文本,或者对文本理会不全、不透,一知半解,自然无法真正领会圣人之意;另一个则是泛观博览,往而不返,当然也不能对圣人之意真正有所认识。[6]

把握“圣人之心”,必须立足于经典本文,首先应“晓其文义”,在此前提下,再去理解经典中的“大义”“本义”。朱熹反复强调要尊重经典本文,不能将自己的思想硬加进去:

学者不可用己意迁就圣贤之言。

看书不可将自己见硬参入去,须是除了自己所见,看他册子上古人意思如何。

看文字先有意见,恐只是私意。

凡读书,先须晓得他底言词了,然后看其说于理当否。当于理则是,背于理则非。今人多是心下先有一个意思了,却将他人说话来说自家底意思,其有不合者则硬穿凿之使合。(《朱子语类》卷11)

在《朱子语类》中,朱熹对许多前人或近人的解经著作、经说作了批评,认为“支离了圣人本意”“失圣人本意”“圣人本意不如此”。如何通过理会“本文”去认识“圣人之意”呢?程、朱总结出一套方法。

首先,熟读本文,细心领会。朱熹说:“大凡人读书,且当虚心一意,将正文熟读,不可便立见解。看正文了,却著深思熟读,便如己说。如此方是。”又说:“须是将本文熟读,字字咀嚼教有味,若有理会不得处,深思之,又不得,然后却将注解看,方有意味。如人饥而后食,渴而后饮,方有味。不饥不渴,而强饮食之,终无益也。”对于经典本文先要精熟,深入领会其中的意思,而不要急于去看前人所做的注解。朱熹将经典“本文”与注解人的关系比喻成主人与奴仆的关系。他说:

圣经字若个主人,解者犹若奴仆。今人不识主人,且因奴仆通名,方识得主人,毕竟不如经字也。(《朱子语类》卷11)

通过奴仆见主人,毕竟比直接去见主人隔了一层。因此他主张直接去读经典本文,遇有理会不通之处,才去参考注解。如此读书,才能有所得。

其次,上下贯通,不可拘泥。经典之中许多说法,由于针对的场合不同,表达的方式也不一样。如果对上下文意不加以贯通理解,而拘泥于一字一句之异,义理就有可能扞格不通。程颐认为读书应当“观其文势上下之意”,而不可“以相类泥其义”,否则会“字字相梗”。(《二程遗书》卷18)朱熹也说:

凡读书,须看上下文意是如何,不可泥着一字,如扬子“于仁也柔,于义也刚”,到《易》中又将刚来配仁,柔来配义。如《论语》“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到《中庸》又谓“成己仁也,成物智也”,此等须是各随本文意看,便自不相碍。(《朱子语类》卷11)

这里朱熹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扬雄之说与《易》不同,另一个是《论语》之说与《中庸》不同,朱熹认为不存在对错之分,而主要是语境的不同。这就要求读者对上下文意细心体会、把握。既反对离开文义胡乱发挥,又不应该拘泥于文义。

再次,尊重“本文”,忌生枝节。朱熹主张读书应当严格尊重“本文”,不必向外去横生枝节。他说:

读书且就那一段本文意上看,不必又生枝节。看一段须反复看来看去,要十分烂熟,方见意味,方快活。(《朱子语类》卷10)

朱熹反对解书时添加自己的意见,刻意追求新奇,而违背文意。当时有一种治经学风,解经如作文,随意发挥,朱熹批评说:

今人解书,且图要作文,又加辨说,百般生疑,故其文虽可读,而经意殊远。(《朱子语类》卷11)

其实这种学风在宋代非常普遍。宋人解经好议论,重视义理的阐发,不孜孜于文字训诂,故喜新奇,往往借题发挥,注经如做文章。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刘敞的《春秋说》,以及苏轼、苏辙、二程等人的经解,都是如此。朱熹对他们都有所批评。如程氏《易传》,朱熹指出:

程子《易传》亦成作文,说了又说,故今人观者更不看本经,只读传,亦非所以使人思也。(《朱子语类》卷11)

解经成了作文,未免喧宾夺主,后人只读传而不读本文,没有独立见解,这是朱熹所反对的。

朱熹提出的这些方法、原则,并不完全是他的发明或独见,许多宋儒都认同这样的原则[7],但是,在具体的解经实践中,由于对经典“本文”的忽视,往往在有意无意之中出现偏差。朱熹总结解经“四病”:

今之谈经者往往有四者之病:本卑也,而抗之使高;本浅也,而凿之使深;本近也,而推之使远;本明也,而必使至于晦。此今日谈经之大患也。(《朱子语类》卷11)

“圣人之道”简易明白,不离于人伦日用,“圣贤立言本自平易,而平易之中其旨无穷。今必推之使高,凿之使深,是未必真能高深,而固已离其本指,丧其平易无穷之味矣”(《晦庵集》卷35《答刘子澄》)。如果过于深求,非要穿凿附会出一些不着边际的深奥道理,表面上看是尊经宗圣,实际上违背了圣人之意。朱熹主张“观书当平心以观之,不可穿凿看。从分明处,不可寻从隐僻处去”(《朱子语类》卷11)。因为“圣贤之言,多是与人说话,若是峣崎,却教当时人如何晓?”(《朱子语类》卷11)朱熹认为,所谓“解经”之“解”,“只要解释出来,将圣贤之语解开了庶易读”。(《朱子语类》卷11)解经的目的是为了易读,为读者扫除阅读理解上的障碍。从这一点上,朱熹比较欣赏有些汉儒注书“只注难晓处,不全注尽本文,其辞甚简”(《朱子语类》卷135)的解经方式。

解经必须尊重“本文”,不能割裂文句,更不能胡乱添字,必须完整、准确地理解文义。朱熹说:“解书须先还他成句,次还他文义,添无紧要字却不妨,添重字不得。今人所添者唯是重字。”(《朱子语类》卷11)文句的完整性是正确理解文义的前提条件,故应当重视分章断句,这是第一步。但经典属于古代文献,语言简奥,须以当代语言作注。注释时还应注意遵守“不添重字”的原则。所谓“重字”,指的是具有确切含义、有可能改变经典原义的一些文字。注释应当尊重文本原义,不可随意添加这样一些“重字”。朱熹指出的这一点,成为中国古籍注释学上一条非常重要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