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世界宗教研究导论
第一章 “全球化”视域的世界宗教
“全球化时代”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人们对世界的认知,其特点是科技的发展和交通的便利使整个地球已缩小为人际交往的“地球村”,人们处于一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之中。对此,无论人们是赞成还是反对都别无选择。当代科学技术揭示的宇宙如万花筒一般变幻无穷,让人们目不暇接、浮想联翩。从宏观来看,“地球”是什么?一粒在硕大无朋的寰宇图景中微不足道的尘埃而已。其上面的人类等生存物似乎不足挂齿,全可忽略。但从微观审视,一颗基本粒子内面亦是无穷的世界,给人带来光波、量子、场、暗物质、暗能量等联想。多维的宇宙使本来可以骄傲的人类一下子变得哑口无言,只剩惊讶而已。科学家冷静地告诉我们,如此发达的科技也只能让人确认已知宇宙的4%,剩下的时空有什么、没什么,人类无法说明而只有猜测。这样,“全球化”时代在使世界变小的同时却让宇宙在人的认知中无限扩大。人类能够知道什么则不可傲言,谜一般的寰宇突破了人类认知的极限,在谦卑的科技面前,哲学、宗教都不可妄言,但人类的想象力却无限扩大,于是对宗教的理解显然也带来了柳暗花明的期盼,当科技寸步难行之际,宗教的想象却可思无羁绊、尽情地奔驰翱翔。于是,科学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对宗教的蔑视,出现了对宗教认识相敬如宾的场景。当然,科学之论宗教更多的是前瞻,会拉宗教一起来观察、解释这一未知且难知的宇宙,并加入想象、惊讶的情感。不过,面对人类社会这看似不可逆转的现实时,对宗教真实存在的审视却有蓦然回首的急转,此时我们谈论世界宗教则好似有一种“考古”发掘之感,回到近代、中世纪、古代甚至回到了原始时代,让宗教学贴近了考古人类学。这好像与科技发展的方向背道而驰,实际上却让人类在重新认识自己时对其宗教意蕴、思索有了新的审视,会开启其认识论、方法论上的一片全新景观。
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使全球化成为不可改变的现实,其在给人类带来巨大利益的同时也给人类的生存发展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致命威胁,让人有了不得不时时担忧的潜在危机。科技主导了人类的日常生活,甚至还会主导人类的思维,日新月异的通信和交通手段消除了以往地理距离的隔阂,却也可使灾难、战争随时爆发,让人无处躲藏。例如,社会危机、生态危机、资源危机、气象危机、道德危机、人口爆炸危机、核武器、生化武器,以及突破人类道德底线的细菌实验、人兽实验、克隆实验、机器人等人工智能实验等,其后果要比打开潘多拉盒子严重无数倍,仅今天世界核武器的存量就足够毁灭世界多少次,而超人机器人也可能如以往人类把动物关入笼子里一样使人类身陷囹圄、任其宰割。在科技和经济畸形发展的今天,人类脆弱的生存再次暴露出来。同理,人类的宗教也反映出其“一半天使、一半野兽”的纠结和挣扎,宗教在升华的努力中会让人们化干戈为玉帛、使社会走向和谐共存,但宗教在极端思潮主导的沉沦中也会把人类推入纷争和灾难之中。如果宗教能够允许各美其美,则可达美美与共之效,此乃人类的福祉;但如果宗教相互排斥则可使对立走向对抗、由对抗带来两败俱伤。这个世界被绝大多数信仰宗教的人所居住和主宰,因此各宗教是走文明之路以达到和合共生,还是以对抗的竞争来回到蛮荒的丛林,就是一直摆在宗教面前的问题,需要其不断选择和调整。人类对其宗教的双刃剑作用,必须要有非常清醒冷静的认知。当人们以宗教之名来弘扬美德时,这个世界会更美好;但一旦宗教被用来传播仇恨,则可能让人陷入灾祸而难以自拔,甚至万劫不复。正因为绝大多数人信仰宗教,所以宗教可以制止人类的混乱动荡,拯救地球,同样也可以因为反其道而行之使人类灾难加重、地球加速灭亡。当前人们可以借助高科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毁灭这个星球,也可能因为民族宗教问题处理不当而在精神层面造成冲突和伤害。科技的发达并没有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安全感,人类或许可以在科技之光的照耀下如同感受到幸福的阳光,但也正是科技发展的潜在隐患也让人们生活在前所未有的自我毁灭的阴霾之中。阳光可以照得人睁不开眼,而阴霾也可以让人喘不过气。因此,全球化的人类必须达到一种智慧的共识,以跳出个体、集体、民族、国家、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差异来共同生活,实现世界大同。但好像人类并不如此睿智,现状尚不能给人鼓劲而易于让人沮丧。所以说,关键时刻已到,人类重新站在十字路口要接受考验,而宗教也必须面对、不可回避这一考验。这样,我们的全球化时代面对着宇宙的宏观,世界的宏观,以及人类社会的宏观。看待宗教问题,也必须尝试从这种全球意识的宏观审视出发,立足于整个人类、整个地球的共同生存及发展来理性地思考问题、智慧地采取行动。
科技、经济等物质层面的发展,归根结底仍然会受人类精神的影响。所以,我们必须透过全球化之物质和世俗的表层,而看到其内在、潜在的精神层面之作用。而在人类精神方面,宗教信仰占有很大比重。那么,我们就必须考虑,全球化将给长期以来主导人类精神思想的宗教信仰带来怎样的影响?而宗教信仰是否也会反作用于全球化的发展?这二者会产生什么样的互动关系,由此对人类生存会有什么影响?既然人类已经居住在一个“地球村”里面了,那么这种处境中的人类是否可能形成共同的价值、伦理和社会秩序呢?在吸取政治冲突曾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这一教训时,我们应该如何避免现在舆论炒得很热的“文明冲突”呢?很明显,“文明冲突”的聚焦点又回到了民族宗教问题,尤其是宗教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了。于是,现在不少人所担心的是全球化的人类怎样才能有效消除宗教间的对立、对抗和战争,避免人类文明的成果被“文明冲突”毁于一旦。如果冷静而细致地观察当今十余年的国际形势,则不难看出人类正在告别一个旧时代而步入一个新时代,旧时代已让人颇为沮丧,而新时代却并不让人乐观。不过,人类正好处在旧、新时代的转型之际,不一定就得随波逐流、听天由命,而是可以抓住机遇、改变命运的。所以说,新时代的前景并不十分明朗,一切努力作为还能恰逢其时。任何恰当瞬间就可能改变历史轨迹、人类命运。如“文明冲突论”的提出就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打破了原本平静的湖面,甚至可能造成惊涛骇浪。这就预示着,我们如果采取正确的行动则可扭转局面,创造出新的历史。正因为如此,我们方可预测到一场在精神信仰和意识思想领域的大转变已迫在眉睫,与全球化直接关联的新时代正在诞生。我们可以是时代的弄潮儿,而不能自甘命运的认忍者。
回顾人类精神发展的历史,与我们这个时代精神关联的历史可以回溯到两千多年前的“轴心时代”,其奇特之处就是在不同的地带产生出几乎同时期的思想精神突破,而这一切迄今还可以使我们得以获取相关的精神思想资源。所以,研究轴心时代的精神思想至关重要,而且还可以给我们带来洞观、对比、对照、借鉴和启迪。所谓“轴心时代”即指当时的发展乃“轴心式”地转变了人类的精神信仰及其实践模式,而其精神思想的影响又逐渐从其地域性局部而不断扩展,最终达到其全球化的整体实现。而我们当下所处的这个时代,不少人观察或猜测到其与轴心时代的惊人相似,故而希望找寻到其历史沿线和内在关联。不过,还有人则干脆将我们所处的时代及其显露出的转型迹象称为“第二轴心时代”(the Second Axial Age)。但这个被我们所面临或面对的时代,是否能够出现那些激动人心又影响后世的思想大家和精神成果,我们还需拭目以待,或者更积极地说是翘首以盼。从全球化的背景来看,如果我们能够有效克服“文明冲突”,以“文明对话”来把人类共同拉入其“命运共同体”之内,那么我们则可称其为“全球化文明时代”。对此,我们既需等待,更要努力。
重新回溯卡尔·雅斯贝斯所指的“轴心时代”,很值得我们反思和反省。这一时段在公元前8世纪至前2世纪,它给人类带来了具有质变意义的思想创新和精神飞跃,可以说是人类历史上一个奇特而伟大的时代。它给人类的精神发展史增光添彩,向世人展示了思想领域的群星灿烂。特别让人感到惊讶和神秘的是,在当时民族相互隔绝、彼此不通音信的世界不同角落,迄今仍可称为人类历史上一批最伟大的精神圣贤和思想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出现,如古代印度《奥义书》的诸多创作者,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和耆那教创始人筏驮摩那,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老子、孔子、墨子、庄子等诸子百家,古代波斯的琐罗亚斯德,古希腊时期的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修昔底德、德谟克里特、巴门尼德、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和阿基米德等一大批哲人,以及古巴勒斯坦地区的众多犹太先知。他们给人类的思想革命带来了空前的轰动,其思想传承连绵不绝,故而古希腊人留下了“太阳下面无新事”的豪言壮语。各种宗教中承袭有远古的记忆、历史的积淀、精神的传统,这些宗教都有顽强的生命力,其中相当部分也会不断革新、与时俱进。不少人认为,在思想创新方面,人类迄今尚未根本超越这一时代,没有同时涌现如此众多的精神大咖。
“轴心时代”是哲学思想、宗教精神繁荣发展的时代,理性思维与神秘智慧既有机交织,又各扬其长,当今世界仍活跃的哲学思潮、宗教流派,几乎都可以在这一时代溯其根源,获其端倪。它标志着人类脱离其鸿蒙之初,冲破原始文明的混沌蒙昧,而开始了全新的精神之旅。其特点是显示了对宇宙本原和精神彼岸的整体审视,以理性逻辑来推断事物发展的脉络神髓、找寻其内在规律,以思辨的眼光来观察世界及其秩序,深入探索和思考人生的意义、社会的作用,并以普遍关联的认知和全局把握的洞见来界说人神关系。这些哲学家、宗教领袖乃在多变、众流中找准、抓住其万流归宗之“一”,体悟世界宗教潮流的多元一体。从学术意义上,这一时代奠定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精神科学之基,开始了其成体系的全面发展。正是从这一时代起,人类有了意识之探、价值之探、精神之探、规律之探、意义之探和秩序之探。所以,卡尔·雅斯贝斯才有如下寓意深刻地总结:“这个时代产生了直至今天仍是我们思考范围的基本范畴,创立了人类仍赖以存活的世界宗教之源端”[1],从此以后“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飞跃都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燃火焰”[2]。这一概括既是为人类古代而骄傲,也是对人类当代之鞭策。
基于“轴心时代”之源端,我们可以对世界宗教加以全面回顾和系统分析,以此勾勒人类精神思想发展的轨迹,捕捉宗教灵性思维的独特,比较人之理性思维与神秘思维之异同,观察宗教与社会之关系。当人们进入理性时代后,曾对神秘思维大加贬损,而全球化时代的思想之探却在更高层面上给传统的神秘直观留下了合理空间,对其断言有辩证审视和留有充分余地的评判。宗教思考者以这种结合理性思维与神秘思维的集大成风格探究了宇宙本原、世界本真即终极神圣同一问题,其众多讨论都基于对人与宇宙的探索中“一”与“多”的关系问题,即涵括宇宙与生命的本原之一,也细究世界的多元发展及其五彩缤纷的呈现。精神世界的思维特征乃涵容分析性的理性思辨和综合性的整体把握,前者逻辑清晰,后者神秘莫测。这种人类思维从远古到当代一脉相承,保持了二者的有机交织。而全球化时代对“第二轴心时代”的推测,更使我们感悟到突破与超越之难。思想精神是否可以“轮回”?其阴、阳之变,一、二(多)之分或许就是在思维之基的“永恒轮回”!这些反思和体悟,使我们今天有必要回到多元丰富的世界宗教,对之加以多层次、全方位的分析,有着探赜索隐的审视,其中既可有眼光犀利的理性批判,也包容语气柔和的审美鉴赏。在这种全球化视域的世界宗教巡礼中,我们可以达到时空、古今的视域交汇,争取理解、融通的诠释,以获得一种历久弥新的精神感悟。让我们静观世界宗教历史长河的波澜壮阔、浪花飞涌。
从“全球化”的意义上,人们当下比较注重世界宗教的社会政治层面,强调宗教与社会的关联及对社会的依存。脱离国际环境、无视社会处境,就无法理解当今世界的宗教。许多宗教现象都可以直接还原为社会现实状况。不过,世界宗教史又不仅仅是一部社会政治史,而亦充满思想史的意义,故而乃与人类的哲学之思有着密切联系,有其抽象性和超脱性。哲学、宗教在精神思想史意蕴上起源于人类认识世界及自我时的好奇、惊异,从而开始穷究不舍、乐而忘返。但宗教在这种惊异中上升为惊讶、折服,由此对其面向或想象的“绝对存在”产生了一种如施莱尔马赫所言的“绝对的依赖感”,而恰恰是这种“依赖”使宗教与哲学出现了根本性差异,二者从相同的问题意识出发却在对待其发现的世界奥秘之态度上、辨析的方法上分道扬镳。
这里,哲学是从“普通常识”而走向“逻辑推理”,正如《哲学是怎样炼成的:从普通常识到逻辑推理》[3]一书作者、英国牛津大学哲学博士蒂莫西·威廉森(Timothy Williamson)所言:“哲学家以一种非常普通的方式想要理解每个事物的本质:存在与非存在、可能性与必然性;常识的世界、自然科学的世界、数学的世界;部分与整体、空间与实间、原因与结果、心灵与物质。他们想要理解我们的理解能力本身:知识与无知、信仰与怀疑、表象与现实、真理与谬误、思维与语言、理性与情感。他们想要理解和判断我们与这种理解能力是什么关系:行为与意图、手段与目的、善与恶、正确与错误、事实与价值、快乐与痛苦、美与丑、生与死,以及更多。”为此,蒂莫西·威廉森认为“哲学极具野心”[4]。由此相比较,科学(自然科学)是以实验、实证来证实某种猜想、断言,但能够确证的极少。过去科学侧重于物质、能量的存在,现在却更多注意到暗物质(反物质)、暗能量的存在,其研究也由自然科学拓展到生命科学和精神科学。而宗教与科学、哲学的不同,则是以想象(幻想)、神话(神秘思维)来打破科学实证、哲学逻辑之界线或“局限”,并且以一种神秘、“模糊”的语言表述来对其“发现”加以宣称、断言,进而使其表述上升为信仰。所以说,宗教在认识论上乃更为大胆,亦更具“野心”;其虽以一种“绝对的依赖感”来面对其追求的“终极实在”,却也敢以一种“神秘的大胆”来窥测宇宙、洞观人心。我们研究世界宗教,也必须遵循这一实际进路而探索其社会政治层面、精神思想层面和信仰实践层面,做到既有理论的深度,又有实践的经验,以此而独具慧眼,真正悟透其颇为独特的“知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