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中亚的地理范围与战略地理形势
一 学术界关于中亚地理范围的争论
关于中亚地理范围的争论,大概从1843年德国地理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的著作《中亚》出版后就已经开始了。[104] 洪堡在这本书中将中亚置于从北纬44.5°以北5°至以南5°这样一大片地区内,他认为这即整个亚洲大陆的中央部分[105];俄国东方学家尼古兰·哈尼科夫(Nicolay Khanykoff)则在1862年提出将中亚缺乏注入外海的河流这一现象作为界定“中亚”的准则,因此他将东部伊朗与阿富汗地区也包括在了“中亚”的范围之内[106];德国地理学家费迪南德·里希特霍芬(Ferdinand Richthofen)则在其著作《中国》(1877年出版)一书中将亚洲分为“中央区”和“边缘区”,他认为“中亚”即意味着亚洲内陆地带以其水文体系为特征(即没有河流注入外海)的所有地区,其地理范围界线则北起阿尔泰山,南抵西藏高原,西起帕米尔高原,东至大兴安岭。[107] 俄国地质学家伊凡·莫西凯托夫(Ivan Mushketov)在其著作《突厥斯坦》(1886年出版)一书中虽然肯定了里希特霍芬的贡献,但他把里希特霍芬书中的“中亚”视为是中亚地区的东部[108]。1992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出版的《中亚文明史》则把阿富汗、中国西部、印度北部、东北伊朗、蒙古国、巴基斯坦以及原苏联的五个中亚共和国都划入“中亚”的范围内。[109] 这与1980年出版的《大英百科全书》中关于“中亚”的界定相吻合[110]。此外,在俄文文献中还有“中部亚细亚”(Средняя Азия)和“中央亚细亚”(Центральная Азия)两种术语,前者大体上是指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和哈萨克斯坦南部,后者所指的是从西部里海到东部蒙古的内亚这块辽阔地区。[111] 由此可见,所谓的“中亚”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中亚”就像《中亚文明史》一书所界定的范围那样,狭义的“中亚”则是俄文“中部亚细亚”(Средняя Азия)所指的范围。
二 中亚:地理范围与划分原因
然而上述这些界定似乎都存在问题,本书认为界定“中亚”地理范围的标准不能仅从自然地理因素方面考虑,也不能太囿于当今的行政划分,而应该综合人文地理因素和自然地理因素,回到19 世纪后半期的实际历史情境中去考虑和界定。基于此,本书所研究的“中亚”包括如下区域:哈萨克斯坦的南部地区、乌兹别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土库曼斯坦、阿富汗、伊朗东部地区、巴基斯坦的西侧部分以及中国的南疆地区。这一片区域地理上相连相通,相邻的子单元之间宗教文化上比较相近,商业往来频繁,还分布着大量的跨境族群,且有着较强的安全联动性,因此可以视为是同一个地缘政治单元。
不过这里还有四点需要补充说明。首先,本书之所以将广阔的哈萨克斯坦北部地区排除在本书所研究的“中亚”以外,是因为一方面,在1864年以前,哈萨克斯坦北部作为草原地区,其居民游牧式的生活和生产方式与中亚河中地区偏农业的生活和生产方式截然不同,两者在人口规模和经济发展水平上也差距明显,因此不能混为一谈;另一方面,俄国征服这两个区域的方式、过程和节奏也十分不同,俄国征服哈萨克草原断断续续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靠的更多的是政治上的诱降和分化以及要塞线的不断推进,大规模的战争行动多用在了平息哈萨克牧民的暴动上,而俄国完全征服中亚河中地区却仅用了13年的时间,主要是靠大规模的战争行动来完成的,而且后来俄国对这两个区域的统治方式也相当不同。
其次,之所以将新疆(主要是南疆地区)划入本书所研究的“中亚”地区内是因为,一方面在漫长的历史中,中国南疆地区与中亚河中地区有着极为广泛的商业往来[112]和深厚的宗教文化联系[113],喀什甚至还有“小布哈拉”之称[114]。另一方面,中亚河中地区对新疆的安全形势还有巨大的影响,在安全上两者之间具有较强的联动性。比如19世纪上半期,浩罕多次利用和卓后裔作乱南疆,成为这一时期清帝国特别严重的外患,而窃据南疆大部和北疆部分领土十多年之久的阿古柏亦是来自浩罕,并得到了浩罕汗国的大力支持。而且在当时英国决策层看来新疆与英属印度相接,对英属印度的安全有着较大的影响,其新疆政策也是着眼于英属印度的安全。
再次,之所以仅仅把伊朗东部地区划进“中亚”是因为,几千年来,与中亚政治和文明板块互动最为持久和频繁的正是波斯政治和文明板块,它们的历史进程总是密切地交织在一起。1856年英波战争之前,波斯也因赫拉特问题而对阿富汗和英属印度的安全有着较大的影响,并且因为赫拉特问题而深深地卷入英俄中亚对抗中,因此这一时期波斯是可以划到“中亚”范围内的。但1857年3月赫拉特问题解决后,波斯与阿富汗的安全关联性被极大地减弱,1860年又经历了谋夫之败后[115],波斯与河中地区的政治和安全关系也几乎消失殆尽。这一时期波斯仅仅因为这三个问题而与中亚维持着微弱的安全关联:与阿富汗的锡斯坦领土纠纷、土库曼游牧部落的边界袭扰问题以及希瓦汗国的奴隶贸易问题。可以说自19世纪60年代后,波斯已经变成中亚事务的局外人。而且19 世纪后半期英俄在波斯的竞争与它们在中亚的对抗相比,二者在主题、方式和激烈度上有着相当大的区别,因此本书将波斯整体排除在本文的“中亚”之外,而仅划入了它的东部地区。
最后,本书将巴基斯坦的西侧部分也划入“中亚”地区是因为:一方面,巴基斯坦的这一部分国土是山地高原,它与阿富汗的山地高原属于同一个自然地理单元,且居住着相同的族群(如普什图族和俾路支族等),它在19世纪后半期以前并不属于英属印度。另一方面,这一山区与阿富汗之间有着诸多重要的战略通道(如开伯尔山口、库腊姆山口和波伦山口等),这些通道是历史上决定印度次大陆安全的命脉,为了应对俄国可能的军事进攻,英国需要控制该山区和这些战略通道,所以英国通过军事和外交手段占领了它们,把它们纳入印度次大陆的政治秩序中,这在后来就成为巴基斯坦国土西侧部分的俾路支省、开伯尔—普赫图赫瓦省和联邦直辖部落地区。基于这种地理和历史的事实,笔者也把这三个省区划入了本书所研究的“中亚”范围内。
三 中亚的战略地理形势
在中亚这片广阔的区域内,具有重大战略意义的地理要素主要有三。
首先是那些自然地理分隔物,它们一般由河流、湖泊和山脉构成,进而相连成线,在中亚自北向南大致有这五条自然地理分隔线:(1)锡尔河中下游—卡拉套山脉—吉尔吉斯山脉—昆格山脉;(2)突厥斯坦山脉—吉萨尔山脉—阿赖山脉;(3)阿姆河;(4)兴都库什山脉;(5)印度河。第一条分隔线大致分隔出了哈萨克草原与河中地区,是中亚游牧文明区与农业文明区的分界线;第二条分隔线的实际意义并不大,它将河中地区一分为二,以北的农业中心是费尔干纳盆地,以南的农业中心是泽拉夫尚盆地;第三条分隔线大致分隔出河中地区与阿富汗和外里海土库曼聚居区;第四条分隔线将阿富汗一分为二,南边主要是普什图聚居区,北边主要是塔吉克族、乌兹别克族和土库曼族的聚居区;第五条分隔线则构成了印度文明与波斯—中亚文明最后的分界线。这五条自然地理分隔线其实也是五条地缘政治边界线,1864年以来英俄在中亚的对抗基本上是围绕着这五条边界线而展开的,俄国以“自然边界”理论为基础不断地南下扩张,英国迪斯累利政府的“前进”政策则追求建立“科学边界”,英国国内关于中亚政策的辩论也主要是围绕着究竟是以印度河、兴都库什山脉、阿姆河还是锡尔河作为印度防御前线和底线而展开的。但是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河流的支流和上游的源头以及山脉的主脊线往往难以确定,这就为英俄在中亚的协调带来了诸多困难。
其次是那些适合农业生产和军队长期驻扎的绿洲与河谷平原,它们在沙漠、荒原、山地和高原广布的中亚可谓是最稀缺之物。在中亚它们主要有:锡尔河中下游的沿岸绿洲带、七河地区(包括楚河河谷与塔拉斯河谷)、费尔干纳盆地、纳伦河谷、泽拉夫尚盆地、花剌子模绿洲、阿哈尔—帖克绿洲、捷詹绿洲、谋夫绿洲、阿姆河中下游南岸绿洲(即阿富汗突厥斯坦)等。这些区域自然条件良好、人口众多、经济富庶,可谓是中亚的精华之地,它们既能够形成中心城镇,又能够用作军事基地,往往是一个国家和地区的核心地带。比如浩罕汗国的核心地带是费尔干纳盆地,布哈拉汗国的核心地带是泽拉夫尚盆地,希瓦汗国的核心地带是花剌子模绿洲,这些绿洲与河谷平原同时也是历次战争争夺的重点。
最后是那些过渡地带上的重镇和要道——奇姆肯特和塔什干是连接哈萨克草原与河中地区的两大枢纽重镇,苦盏是费尔干纳盆地西出河中地区主体部分的咽喉,治扎克是连接南饥饿草原与泽拉夫尚盆地的枢纽重镇,卡塔库尔干是连接撒马尔罕与布哈拉这两大中心城市的枢纽重镇,谋夫是连接中亚地区与伊朗呼罗珊地区和阿富汗的枢纽重镇,铁尔梅兹是连接河中地区与阿富汗突厥斯坦地区的枢纽重镇。从今中亚五国进入阿富汗的通道主要有二:(1)中线——从河中地区进入阿富汗一般要从铁尔梅兹出发经过阿姆河和巴尔赫,然后或向东南到萨曼甘,从萨曼甘到巴米扬山谷,再到喀布尔;或向东到昆都士,再经过昆都士河中游河谷,过萨朗山口,最后到达喀布尔。但这两条线路由于兴都库什山脉横亘其间,非常不利于携带重型武器的大军通行(参见图0 -1)。(2)西线——进入阿富汗最合适的一条通道是从外里海的谋夫绿洲到赫拉特,经过法拉再到坎大哈,这条西线通道由于地形相对平坦、海拔较低,十分利于携带重型武器的大军通行。因此它也是历史上从中亚进入阿富汗和印度次大陆最便捷、最重要的通道,赫拉特和坎大哈堪称是印度次大陆的门户与锁钥[116](参见图0-2)。
图0-1 从今中亚五国进入阿富汗的中线示意图
图0-2 从今中亚五国进入阿富汗的西线示意图
从阿富汗进入印度次大陆腹地的通道主要有四:(1)从坎大哈向东南经科贾克山口、奎达、波伦山口和锡比南下进入印度河平原,再沿着印度河向东北方向进入旁遮普平原、德里与恒河平原。(2)从坎大哈出发沿着阿尔甘达河谷向东北方向前行,然后向东过古马勒山口到德拉伊斯梅尔汗,再从该地进入旁遮普平原、德里与恒河平原。(3)从坎大哈出发沿着阿尔甘达河谷向东北方向继续前行,然后向东经过托契山口或库腊姆河谷到达本努,再从该地进入旁遮普平原、德里与恒河平原。(4)从坎大哈出发沿着阿尔甘达河谷向东北方向前行直到喀布尔,再经过贾拉拉巴德和开伯尔山口,到达白沙瓦,然后进入旁遮普平原、德里与恒河平原(参见图0 -3)。这四条连接阿富汗与印度次大陆的通道有五个战略咽喉,它们从西南向东北依次排列如下:(1)波伦山口,它的前方由远而近分别是坎大哈和奎达这两大枢纽重镇;(2)古马勒山口;(3)托契山口;(4)库腊姆河谷;(5)开伯尔山口,它的东西两侧分别是白沙瓦和贾拉拉巴德这两大枢纽重镇。[117] 喀布尔是阿富汗的首都,其政治和战略意义自不待言,但相对于阿富汗的其他大城镇,喀布尔的中心地位并不具有压倒性优势;巴尔赫的马扎尔谢里夫既是阿富汗北部地区(阿富汗突厥斯坦地区)的中心,也是连接河中地区与阿富汗的枢纽;赫拉特是阿富汗西北地区的中心,坎大哈是阿富汗西南地区的中心,赫拉特—坎大哈一线构成了连接中亚、伊朗高原和印度次大陆的枢纽;加兹尼是连接坎大哈与喀布尔的枢纽,贾拉拉巴德是喀布尔的东大门,奎达和白沙瓦既是连接阿富汗与印度河平原的两大枢纽,也是印度河平原的两大中心性前沿要塞。这些城镇和通道由于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几千年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19世纪后半期的英俄两国也概莫能外。
图0-3 从阿富汗进入印度次大陆腹地的路线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