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新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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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人说沈从文胆小,爱哭,不愿意结交权贵等。这是缺点吗?若果真如此,14岁外出当兵,21岁只身闯北京的沈从文,如何解释?是否可以理解为独特性格、诗人气质使然?我对沈从文的重新解读,是带着诸多问题启动的。沈从文的一生,很多时候是被人误解的,所以,他的墓碑上刻着这样的话:“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1]他的墓志铭,凸显出强烈的渴望世人按照其本色理解他、阅读其文本、阐释其文学活动的愿望。基于此,我觉得须从研究作家开始,剖析其孤独性格,解读其生命密码与文学创作。这样的研究动机,构成本书新的思维。

沈从文冲出湘西、莽莽撞撞闯进新文学阵营时,并不属于任何团体或流派。孤身独行的现实处境与缺乏父爱的成长经历,促成其孤独的性格;没有丰厚的中西文化素养,没有系统的文学知识训练,也没有师友的具体指导等,导致其文学视角多为早年的传奇经历,创作出表现湘西、家族和自身经历的文本,于是,有了《湘行散记》《从文自传》等散文名作和记载其人生轨迹、欲望升腾的早期小说。从其孤独性格切入,阐释其富有自传色彩的散文和小说,得出富有新意的结论,是解读沈从文的新视角。

没有系统的学院教育并不意味着沈从文没有自己的文化选择。他所选择的“小乡城文化”,以顺应自然、人格平等、重义轻利、忧患意识等内蕴成全了其文学创作,但也带来了负面效应。独特的文化选择使其建构两个对构的文学世界——小乡城世界和大都市世界,并以人性的挖掘和人生形式的表现凸显自我风格,进而影响了凌叔华、林徽因、萧乾等人的创作,形成了京派,确立了其现代文学大家的地位;但是,过于单一的文化选择,也使其无法构建自己的哲学,因而限制了其文学成就的进一步提升,故“十城”中只创作了《边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不得不放弃文学,转而从事文物研究。从文化选择切入其文学创作和人生选择,得出富有文化意蕴的结论,是为新观点。

最能体现沈从文文学成就的体裁是小说。从早期对孤苦灵魂的展现、对人性的刻画、对欲望压抑和存在困境的描绘,到后期对存在的思辨、对知识分子群体的透视、对宗教存在的思索、对女性和民族命运的关注以及对民族性的剖析,其视野越来越开阔,所抵境界也越来越深邃。这是其小说能够超越时空、获得世界性声誉的原因。将其小说创作做整体观,综合考察其内蕴构成与变化,使本书对沈从文小说文本内蕴的阐释亦达到了新层次。

内蕴的拓展为沈从文赢得了声誉,艺术探索的得失是确立其文学史地位的重要标尺。沈从文是现代文学史上难得的文体家,不受成规制约的思维特征、侧重小说创作的探索试验,使其小说融合多种文体,形成复合文本;追叙往事和讲究叙事魅力,促其采用倒叙手法,注重小说的结尾艺术。从叙事特征看,沈从文小说的复调叙事、意象叙事、心理描写等独具特色。无论是多视角勾画场景,还是变换叙事者进行多维叙述,抑或是引入民间文学叙事技法等,均构成复调叙事;广采植物意象、动物意象和富有人文内涵的社会意象进入文本,亦使其叙事风格多姿多彩。多维度阐释沈从文艺术探索的得失,是对沈从文研究的新贡献。

沈从文小说的抒情色彩、诗性特质,源于其诗人气质。欲知晓这种气质的内涵与效应,须对其诗歌创作进行阐释。沈从文冲上文坛之前,已经建构起以小乡城文化为主,并吸纳新文化成分的主体意识;北京大学发起的歌谣运动,促使他搜集故乡民歌民谣,整理发表湘西民谣并评点其特性。湘西民谣歌唱爱情、彰显人性的特征对沈从文的白话诗创作影响巨大,侧重表现爱情的萌生、曲折及凸显的人性内涵,进而探索人本问题,为其主要内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用旧体诗表现新现象,融入对社会、历史、文化的思考,或追念情感往事与朋友情谊。将沈从文的歌谣整理、白话诗创作与旧体诗写作一起研究,既可剖析沈从文的主体意识对其诗歌创作的制约,亦能在中国近现代诗歌发展史的背景下概括其价值,得出新结论,这为本书又一新见。

如前所述,沈从文在主要的文学体裁上均取得突出成就。何以如此?他建构有自己的文学理论。拒斥现代社会规则和道德,赞许凸显人类质朴、童真内涵的“神话”意识是沈从文文学理论的总纲。具体讲,包括文学创作要全面、深刻,作家应有独立意识和悲悯情怀,充满爱心;文学创作是人格与环境和谐统一的活动,作家应处理好文学与政治的关系等。其创作风格的独特、评论对象的独到、主持报刊的特异,均可由此找到答案。本书不局限于从人性来讨论沈从文的文学理论,完整阐释其文学观念,亦凸显出新意来。

人生富有传奇,创作蕴含生机。我希望,借助我的文字,引领您一同走进他的文学世界,一起领略他的人性画卷、欲望天地和如歌的旋律、忧伤的美丽。写作本书,将其小说、散文、诗歌、评论、书信等均纳入研究视野,是研究范畴的扩大;采用文本细读、阐释学、叙事学、文化剖析、文献考证等多种方法进行研究,是研究方法的综合。视野的拓展与方法的多维,自然带给研究者诸多新的感悟;当然,借助研究主体熟悉中国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的学养优势,梳理问题的来龙去脉,理清现象的前承后续,也是笔者提出“新论”的底气所在。

总之,以沈从文的全部文学活动为研究对象,将笔者30年来研读沈从文的种种体悟融会到一本著作中分享给读者,是写作本书的目的。以阅读感受为主,借鉴合适的理论阐释所悟,表达所得,而避免大段引述他人的观点,只将其作为思考的背景和参照,是本书的写作策略。这样做,一方面留出空间展示自我研究的成果,另一方面,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过度引述造成的叙述间隙。至于效果如何,恳请方家指正。


[1] 刘红庆:《沈从文家事》,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34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