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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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古文运动与《史记》文学地位的奠定

《新唐书·艺文上》载:“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无虑三变。”[42]初唐文坛延续了六朝骈文藻饰之风,尽管王勃、杨炯等人也曾主张改变六朝以来的淫靡文风,但唐王朝政权统治秩序的逐渐稳定并未为有效的文风改革提供条件。从唐高宗统治后期开始,土地兼并,赋税日重,以及对外用兵,使得社会矛盾不断加剧。武则天时期,出于维护篡权政治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对庶族地主施行了放政权,容直言,纳谏诤,奖掖新进的政治举措。这样的政治风气为求新求变的士人发声提供了机会,陈子昂等庶族地主阶层在这一时期登上政治舞台,呼吁改革文风以变革政事,成为唐代古文运动的先驱。至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736),以张九龄罢相为标志,唐代政治形势急转直下,原先隐藏在社会中的矛盾伴随着奸臣当道、开边战争、土地兼并等因素逐渐激化,最终导致了安史叛军的大动乱。在此期间,萧颍士、李华、独孤及、元结等人先后走上文坛,进一步推动了古文运动思想的发展。“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唐王朝已陷于分裂割据的状态,强藩分立,列镇相望。伴随着唐肃、代、德宗时代社会的更加动乱,王朝统治危机的加剧,统治集团内部出现了变革现状,革新自强的要求,改革派声音渐起。贞元、元和之际,韩愈、柳宗元等人企图借“古文”的方式复兴儒学,已达到政治改革的目的。如果说初唐王勃、杨炯要求变革文风更多的是延续隋代以来对六朝文风的不满,武则天时期陈子昂等人倡导文体革新尚没有提出明确的“明道”主张,那么随着社会矛盾的加剧与政治形势的变化,从萧颍士、李华开始,到韩愈、柳宗元,文学创作宗圣、尊经、明道的主张逐渐明确,最初形成以“文以明道”为理论纲领的“古文运动”,并凭借韩、柳二人强大的文学才情与个人影响力,使得古文运动从思想领域付诸到文学实践。

唐代韩愈、柳宗元掀起的古文运动,举起了向《史记》文章学习的旗帜,使《史记》所蕴藏的丰富的文学宝藏得到前所未有的认识和开发,这是《史记》文学经典建构的重要因素。韩愈爱好《史记》的文章,如柳宗元所说:“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43]韩愈自己在《进学解》中称自己作文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下逮《庄》《骚》、太史所录”[44]。清人刘熙载说:“昌黎谓柳州文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观此评,非独可知柳州,并可知昌黎所得于子长处”;“太史公文,韩得其雄”。[45]可见,韩愈文章的雄健风格来自司马迁。唐代另一位散文大家柳宗元以“峻洁”称赞《史记》的总体风貌,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说“参之太史以著其洁”[46],在《与杨京兆凭书》中说“峻如马迁”[47],可见司马迁对柳宗元的影响。韩愈、柳宗元等当时在文坛上很有影响的大人物从文学实践上学习《史记》,奠定了《史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韩愈、柳宗元等古文家对《史记》的学习主要表现在人物传记的类型、文章的章法结构、创作风格以及语言的运用等方面,在此基础上,古文家逐渐将《史记》建构为文学经典。以下兹列举说明。

首先,他们重视《史记》深刻的思想内涵。根本而言,古文运动是由中唐时期儒学复兴和政治革新所触发,带动文体改革,其核心思想是“文以载道”“文以明道”,从而发挥文学的社会服务功能。社会政治改革的宗旨和“挽狂澜于既倒”的社会责任感,促使古文家越过六朝华丽骈文,把眼光投向先秦两汉散文。先秦两汉散文古朴深邃,内涵丰富,针对现实问题提出思想主张,无论政论文还是史传文都具有浓厚的政治色彩。古文运动把先秦两汉散文作为典范,《史记》自然是学习的榜样之一。正如元代刘壎《隐居通议》所说,韩愈“尝自泄其机矣,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所谓两汉,非班、马耶?”[48]《史记》体大思精,“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显示出独特的思想价值,也显示了司马迁在大一统时代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因此,《史记》成为古文家“文以载道”思想的重要来源。

其次,古文家高度认可《史记》的文学风格、文学价值。韩愈、柳宗元把司马迁作为汉代古文大家而纳入文学的领域。韩愈在《答刘正夫书》中说:“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49]白居易《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说:“(韩愈)学术精博,文力雄健,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50]司马迁笔力雄健,感情充沛,文势或疏宕有致,或如江河滚滚而来。韩愈的文章也纵横恣肆,浑浩流转。韩愈学习司马迁,以多样的表现方式来增强文章的气势。前文已述,柳宗元以“峻洁”称赞《史记》的总体风貌,在《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说“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51]。清蔡世远所编《古文雅正》卷九说柳宗元“文笔酷似子长”[52],可见柳宗元对《史记》文风的认可与学习。古文运动的另一重要人物李翱在《答朱载言书》中云:“司马迁、相如、刘向、扬雄,皆足以自成一家之文,学者之所师归也。”[53]古文家对《史记》的推崇与学习也使他们自己的文学地位得以提升,如对韩愈、柳宗元所作的墓志铭,章学诚评论道:“六朝骈丽,为人志铭,铺排郡望,藻饰官阶,殆于以人为赋,更无质实之意。是以韩柳诸公,力追《史》《汉》叙事,开辟蓁芜。其事本为变古,而光昌博大,转为后世宗师。”[54]古文家对《史记》叙事的认可与学习,说明《史记》在文学上的地位已经树立起来。

再次,古文家对司马迁“发愤著书”的理论与实践有所继承与发展。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55]这是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强大动力,实质上阐明了文学与政治、文学与生活的关系,以及个人的身世遭遇对文学创作的巨大影响。古文家对此理论有新的发展,如权德舆在《梓州刺史权公文集序》中明确提出文章“舒愤懑”的主张。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一文中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56]在《荆潭唱和诗序》中进一步说:“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谨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57]其“不平则鸣”理论是司马迁“发愤著书”理论在唐代的进一步发展。从实践上看,柳宗元的发愤创作最有代表性,他在“惊风”“密雨”的政治环境中表现出文人的大无畏精神,不幸的政治遭遇却成就了他在文学上的辉煌成就,正如韩愈《柳子厚墓志铭》所说:“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58]可见司马迁“发愤著书”理论及在逆境中立言的精神,为古文家树立了典范。

古文运动不只在理论上认可《史记》的文学价值,更重要的是,韩愈、柳宗元等人在文学实践上学习《史记》,从人物传记的类型到文章的章法结构,从创作风格到语言的运用,都有《史记》的影子。

韩愈在《进学解》中说自己作文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下逮《庄》《骚》、太史所录”[59]。宋代李塗《文章精义》说:“退之《圬者王承福传》,叙事论议相间,颇有太史公《伯夷传》之风。”[60]宋代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1云:“退之《获麟解》……句法盖祖《史记·老子传》。”[61]元代刘壎《隐居通议》卷18说:“韩文世谓其本于经,或谓出于孟子。然其碑铭,妙处实本太史公也。”[62]元代程端礼《昌黎文式》卷2云:“《送幽州李端公序》……此篇似《史记》文。”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13云:“《毛颖传》足继太史。”[63]明代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评《张中丞传后叙》云:“通篇句、字、气,皆太史公髓。”[64]这些评论足以说明韩愈从《史记》中汲取力量。柳宗元的散文以峻洁著称,所谓“洁”,不仅指文字的简洁,更重要的是指剪裁精审且能把笔墨用到要害处。清代方苞《望溪集》文集卷2指出这一点:“柳子厚称《太史公书》曰‘洁’,非谓辞无芜累也,盖明于体要,而所载之事不杂,其气体为最洁耳。”[65]柳宗元的叙事文章不仅深得《史记》荡漾疏散吞吐之妙,而且在取材上和司马迁一样有爱奇倾向。如《童区寄传》的区寄年仅11岁,却能机智勇敢地杀掉掠卖自己的两个豪贼。清孙琮《山晓阁选唐大家柳柳州全集》卷4评之曰:“事奇、人奇、文奇。叙来简老明快,在柳州集中,又是一种笔墨。即语史法,得龙门之神。”[66]柳宗元往往借传记发表议论,如《种树郭橐驼传》,传记是次,议论为主,可见受到《史记·伯夷列传》等作品的影响。柳宗元其他人物传记如《段太尉逸事状》等也颇有《史记》神韵。他笔下的山水游记虽无奇事、奇人,但颇有奇气,也可说是“得龙门之神”。总体来看,韩愈、柳宗元的传记散文大量选择下层人物,且富于强烈的批判精神,充满浓厚的感情色彩,这些特点都体现出《史记》的影响。唐代古文运动高举学习先秦两汉散文的大旗,这对《史记》文学经典的确立起了积极作用。李长之《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中指出“司马迁是被后来的古文家所认为宗师的。其中几乎有着‘文统’的意味”[67],此论颇为中的。可以说,古文运动确立了司马迁古文宗师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