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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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六经”传统的接受

从现存的文献看,“六经”之名在先秦时代就已经形成。《庄子·天运篇》记载:“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这是庄子后学的言论,但“六经”之名,实已明确。[2]《礼记·经解》曰:“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3]《荀子·儒效》:“圣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诗》《书》《礼》《乐》之归是矣。《诗》言是,其志也;《书》言是,其事也;《礼》言是,其行也;《乐》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4]《荀子·劝学》:“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5]这说明,以“六经”作为中国古代最重要的文化典籍,是早在战国时代就已经确定的事实。[6]

经过秦火,前代典籍的传播受到严重影响。汉初一段时间,在恢复经济的同时,文化事业也逐渐得到重视。公元前140年,汉武帝接受董仲舒建议,定儒学于一尊。司马迁生活在这样的时代,面对的文化影响无疑是以六经为代表的儒家文化。《史记·太史公自序》记载:“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7]这里提到的经典就是先秦时代的“六经”。《自序》还对“六经”的作用进行高度概括,曰:“《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谿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8]由此可见,司马迁对“六经”是非常推崇的,这也是我们理解司马迁接受前代文化的关键。对此,我们分别述之。

司马迁对《易》的接受。《易》学包括《易经》和《易传》,《史记》接受《易》有四种类型:第一种是称引《周易》原文,这种方式极其明显;第二种是化用《周易》语句而取其意;第三种是对《易》理、《易》学的解释与阐发;第四种是对《易》占的记载,这种类型很多,如《田敬仲完世家》《外戚世家》《陈涉世家》《韩世家》《魏世家》《郑世家》等篇中均有记载,此外,《太史公自序》中还说:“三王不同龟,四夷各异卜,然各以决吉凶,略窥其要,作《龟策列传》第六十八”。这些记载,说明了司马迁对易占的重视。[9]

《史记》对《易》学的接受,更重要的是思想,如“穷则变”“变则通”“极则反”等思想。“通古今之变”是司马迁历史观的核心,他认为历史总是变化的,盛衰也是自然之理。《史记·平准书》说:“是以物盛则衰,时极而转,一质一文,终始之变也”;“物盛而衰,固其变也”。[10]这是司马迁从历史发展中总结出的基本道理。历史总是处在“变”的过程之中,比如从秦末农民起义到刘邦建汉八年时间,社会急剧变化,司马迁却看得清楚:“初作难,发于陈涉;虐戾灭秦,自项氏;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11]陈涉、项羽、刘邦三个人是这段历史变化中的关键人物,他们各自在历史上的贡献是不一样的:陈涉之功在于首先发难,项羽之功在于打败强秦,刘邦之功在于建立汉朝。司马迁的“通古今之变”以王朝的兴衰更替作为标志,这在十二本纪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并且司马迁表现出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进步的历史观,项羽没有做皇帝,但司马迁认为他曾一度主宰天下,所以破例放入“本纪”中。吕雉没有做女皇,但司马迁认为在惠帝之时她是实际的执政者,所以也破例放入“本纪”而没有给惠帝单独立传。《史记》“十表”中对各个历史阶段进行划分、总结,也是古今之变的重要体现,如《三代世表》起于黄帝,迄西周共和;《十二诸侯年表》起于共和,迄孔子卒;《六国年表》起于周元王元年(前475)迄秦二世灭(前207);《秦楚之际月表》起于陈涉起义(前209),迄刘邦称帝(前201)。这些“表”的起止阶段,都是历史发展中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当然,历史的变化主要还是通过人物的活动来体现,不同的人对社会变化产生不同的作用,而且每个人在历史的活动中命运也在发生变化。李斯入秦,由客卿逐渐发展到丞相,达到人臣的极点,此后开始走下坡路,与赵高合流把秦王朝推向反动,最终自己也被腰斩咸阳;陈涉由一个雇农揭竿而起,轰轰烈烈推翻秦王朝,做了陈王,此后逐渐衰落,最终落个悲剧结局。刘邦的一生,经历了泗水亭长、沛公、汉王、汉高祖四个阶段,其个性与人格也随着这些不同的阶段而变化,由一个流氓无赖变为雄才大略的国君;项羽起兵时二十四岁,以暴风骤雨般的力量打败强秦,成为诸侯上将军,由微弱到强大,此后随着实力的增强,成为西楚霸王,达到兴盛的顶点。此后经过鸿门宴、分封诸侯,由盛转衰,最终垓下之围失败而乌江自刎。类似的人物举不胜举。每个个体变化的背后都有深刻的原因,所以司马迁着重从“变”的角度写人,以体现社会历史的变化。因此,司马迁的“通变”思想是接受《易》学思想的重要体现。

《诗经》是先秦时代的诗歌总集,在汉初传授过程中有齐、鲁、韩、毛四家诗,《史记》接受了《诗经》不同学派的内容。[12]对于《诗经》的接受,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引用《诗经》作品。如《孔子世家》太史公曰:“《诗》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13]这是直接引用。还有记述《诗经》作品产生的历史背景,如《周本纪》记载《公刘》一诗产生的原因:“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自漆、沮度渭,取材用,行者有资,居者有畜积,民赖其庆。百姓怀之,多徙而保归焉。周道之兴自此始,故诗人歌乐思其德。”[14]《秦本纪》在记述秦穆公死后用人殉葬时云:“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15]司马迁甚至将《诗经》作品直接改写成散文,载入历史之中。《殷本纪》中关于先殷文化的记载,就大多来自《诗经》中的《玄鸟》《长发》诸篇,对此,司马迁本人也有论述,他说:“余以《颂》次契之事,自成汤以来,采于《书》《诗》。”[16]而《周本纪》中关于先周历史上的诸先王如后稷、公刘、古公、季历、文王和武王等人的记载也是直接取材于《诗经》中的《生民》《公刘》《绵》《皇矣》《大明》《文王有声》等诗篇。还有春秋时代的赋诗言志活动,也都有记载,如季札观乐对《诗经》的评论等。

二是发愤抒情精神。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列举前代著书立说之人,提出发愤著书理论,说明他对前代传统的认可和继承,他认为“诗三百,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可见《诗经》对于他的创作思想有重要影响。《诗经》是抒情性的作品,“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歌总集,汉代奉为经典,司马迁也接受了《诗经》的抒情传统。虽然他写的是历史,但由于融入了个人深刻的人生体验,所以具有浓厚的感情色彩。

三是美刺传统与现实主义精神。《诗经》作为现实主义的作品,既有歌颂,也有讽刺,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各个方面。“美”就是歌颂,“刺”就是讽谕,这是文学的功用和目的,也是儒家诗论的重要方面。《诗经》中就有这样明显的目的。如:“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大雅·崧高》)“吉甫作诵,穆如清风。”(《大雅·烝民》)“维是褊心,是以为刺。”(《魏风·葛屦》)“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小雅·节南山》)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对“美”“刺”的产生有这样的认识:“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认为文学作品可以“怨刺上政”。但在儒家诗论中有一个要求,“刺”要“中和”,不能过分,这是孔子提出的“中庸”之道在文艺上的反映,“汉儒论诗,不过美刺两端”[17],《诗大序》集中表现了这一点。“美”“刺”成为文学的主要功用,这不仅在先秦,而且在后代都得到人们的认可,司马迁继承了这个传统。《自序》中司马谈临终遗言说:“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司马迁接受父命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18]这段遗言,实际上强调史书的歌颂使命。司马迁自己也说:“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19]由此看来,《史记》继承了《诗经》的美刺传统,在《史记》中既有歌颂,亦有讽刺。

四是民间精神。《诗经》十五国风,大多是土风歌谣,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司马迁在《自序》中叙述自己的游历:“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20]他的足迹遍布天下,在实地考察中收集许多民间传说以及神话故事,并把这些资料运用到《史记》创作之中。另外,还采纳吸收许多民间歌谣谚语以及方言俗语。更重要的是,司马迁接受《诗经》的民间批判精神,敢于对不合理的社会、不合理的事情进行批判,不虚美,不隐恶,即使最高统治者,也敢于揭露和批判,这是难能可贵的。

司马迁对《尚书》的接受。《汉书·儒林传》记载:“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兹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21]由于《尚书》在汉代有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区别,也有不同的经学源流。《史记》对今古文《尚书》都有采纳,尤其是《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以及《鲁周公世家》《宋微子世家》等,都接受了《尚书》的记载。[22]而且,由于《尚书》是王朝政治的体现,对于《史记》八书的体例有一定的影响。范文澜对此有这样的看法:“《史记》八书,实取则《尚书》,故名曰书。……如‘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以闰月定四时成岁。’即《律书》《历书》《天官书》所由昉也。‘岁二月东巡守。……车服以庸。’《封禅书》所由昉也。‘帝曰,咨四岳,有能典朕三礼。……直哉为清。’《礼书》所由昉也。‘帝曰,夔,命汝典乐。……百兽率舞。’《乐书》所由昉也。‘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百谷。’《平准书》所由昉也。《禹贡》一篇,《河渠书》所由昉也。”[23]可见,《史记》八书与《尚书》有密切关系。当然,《史记》接受《尚书》,更重要的是《尚书》的思想,如“敬天保民”的民本思想、“汤武革命”的思想,这些思想在《史记》中得到很好的体现。《尧典》《洪范》等篇,对于战国秦汉改制以及政治思想都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对《史记》政治思想也有较大的影响。[24]

《史记》接受《春秋》,这在“六经”中是最突出的。《春秋》是中国古代第一部编年体史书,司马迁写历史,无疑受其影响。首先是在体例上,《史记》虽然是纪传体,但本纪部分记载帝王历史,仍然以编年的形式出现,因为本纪是《史记》的纲领,既要体现三千年的变化过程,也要体现每个王朝、每个帝王的历史进程,编年体就成为基本的叙事方式。《史记》十表,也是以编年的形式反映历史的变化进程。其次是《春秋》笔法。《春秋》记事,一字褒贬,把思想感情寄予在字里行间,所谓“褒见一字,贵踰轩冕;贬在片言,诛深斧钺”[25]。《史记》深得春秋笔法的影响,把思想感情、褒贬色彩渗透在具体的叙事写人之中。《史记》接受《春秋》,更重要的仍然是思想。司马迁认为:“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26]《春秋》被司马迁视为“王道之大者”“礼义之大宗”,说明《春秋》在“六经”中的地位,也说明《春秋》在司马迁心目中的地位。司马迁生活在公羊学最盛行的武帝时期,他曾师事董仲舒,向董仲舒学习《公羊春秋》,因此,司马迁更多地接受了春秋公羊学思想。“首先,公羊家歌颂汤武革命,主张以有道伐无道,成为《史记》反暴政的思想武器。……为什么偏偏把陈胜与汤武革命联系起来,与孔子作《春秋》‘以当一王之法’联系起来呢?这不能不说是受公羊家学说支配的结果。……其次,公羊家‘尊王攘夷’、主张‘大一统’思想,成为《史记》贯串全书的重要观念。……再次,公羊家崇让、尚耻之义是《史记》褒贬历史人物的道德标准。……此外,公羊家贵贤、正名等说,对《史记》也有影响。”[27]当然,接受中有超越,如《史记》和《春秋》都讲大一统,其实质也迥然不同。《春秋》严明“夷夏之辨”,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司马迁则冲决了旧观念,将四夷纳入了统一的封建帝国版图之内,结撰出《匈奴列传》《南越列传》《东越列传》《西南夷列传》《大宛列传》等,并在《货殖列传》等篇中对全国各地的经济、文化交流作了翔实的记载,这不仅适合大一统的时代,也为形成民族一统思想奠定了基础。

《春秋》学中还有《左传》和《穀梁传》。《左传》是记载春秋时代历史人事最详细、最完备的编年体史书,是《史记》记载春秋历史的主要材料来源。《左传》虽然给《春秋》作注释,但它着重记叙历史事实,并且文史结合,注意历史著作的文学色彩,尤其长于叙事,善于描写战争,善于描写外交辞令,刻画了许多生动的人物形象。这些特点,司马迁都予以继承并加以发展,成为叙事文学的典范。[28]《左传》还以“君子曰”的形式评价人物和事件,司马迁继承并发展为“太史公曰”的形式,在每篇作品之后对人物进行评论,表达鲜明的思想感情,成为《史记》褒贬人物的重要形式之一。《穀梁传》以解经为主,但不如公羊学那样影响大,叙事也不如《左传》那样生动。所以,司马迁对于《春秋》三传的接受,公羊学主要是思想义理,《左传》主要是叙事写人的艺术以及评价人物的方法,对《穀梁传》也有一定接受,但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