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快到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明天早晨他们醒来就会看到陆地。麦克菲尔医生点上烟斗,靠在船栏上探身出去,在浩瀚天际寻找南十字星座。他在前线待了两年,留下一处伤口,早该愈合却一直好不起来。不过这次能到阿皮亚安顿下来,至少住上一年,他还是很高兴的,而且在旅途中他就已经感到伤口也好些了。因为有些乘客明天就要在帕果帕果下船,今晚他们在船上跳了一会儿舞,现在他的耳鼓里还砰砰跳动着机械钢琴刺耳的键音。不过甲板上现在终于安静下来了。不远处,他看见自己的妻子正和戴维森夫妇坐在长椅上聊天,他便慢悠悠地朝妻子走了过去。当他坐到灯光下,摘掉帽子后,你可以看到他有着深红色的头发,头顶有一块已经光秃秃的了,与红色的头发相衬的是红色的皮肤,布满瘢痕;他四十岁上下,很瘦,一张干瘪的脸,显得刻板而迂腐;说话带有苏格兰口音,声调低沉、平缓。
戴维森夫妇是传教士,他们与麦克菲尔夫妇因同乘一艘船而产生了一种亲密的情谊,与其说是出于情趣相投,倒不如说是脾气相近。他们的主要共同点是都看不惯那些从早到晚聚集在吸烟室里玩扑克、打桥牌、不停喝酒的男人。在整艘船的乘客中,戴维森夫妇只愿意跟麦克菲尔夫妇交往,这让麦克菲尔太太不禁受宠若惊,甚至医生本人,虽腼腆却并不愚蠢,也多少有点儿不由自主地为此感到荣幸。只是因为他生性好辩,所以晚上待在自己的舱房里时才会按捺不住要挑挑别人的毛病。
“戴维森太太说,要是没有我们,他们简直不知道怎样在旅途中打发时间。”麦克菲尔太太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梳着她的假发,“她说船上有这么多人,他们只喜欢跟我们交往。”
“他也就是个传教士,没什么了不起的,何必这么装腔作势?”
“这可不是装腔作势。我能明白她的意思。要是戴维森两口子跟吸烟室里那帮粗野的家伙厮混在一起,那就太不像话了。”
“他们那个教派的创始人可不是这么排外的吧。”麦克菲尔医生扑哧一笑说道。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拿宗教开玩笑。”他妻子回应道,“我可不喜欢你这个德行了,亚历克。你从来不去看别人好的一面。”
麦克菲尔医生用他淡蓝色的眼睛斜睨了妻子一眼,没有回答。从多年的夫妻相处中,他早就悟出了两人相安无事的最好办法,就是什么都由妻子说了算。他比妻子先脱下外衣,然后他爬到上铺,躺下来看一会儿书入眠。
第二天一早他走上甲板时,船已经快靠岸了。他用贪婪的目光凝望着岸上的风光。刚看到一条细细的银色沙滩,很快就延伸到了一片草木茂盛的山冈。满眼是郁郁葱葱的椰子树,有的快要长到水边了,树丛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一些萨摩亚人居住的草屋,其间还点缀着一座座熠熠生辉的白色小教堂。戴维森太太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她穿着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戴了一条金项链,项链上晃荡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她身材瘦小,褐色而无光泽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戴着一副很小的夹鼻眼镜,从眼镜后面露出一对鼓鼓的蓝眼珠。她长着一张绵羊似的长脸,不过她的表情丝毫不会让人觉得愚蠢,反倒显得极度警觉;她走路时脚步很快,像一只小鸟似的一蹦一跳。最不寻常的是她的说话声,音调很高,听上去叽叽喳喳的,一个弯儿都不拐,单调僵硬,像一台风钻在无情地嗡嗡不停,令人神经不安。
“你一定觉得这里很像你的家乡吧。”麦克菲尔医生说,硬挤出浅浅的笑容。
“我们那儿的岛没这里的高,你知道的,都是珊瑚岛。这儿的是火山岛。到我们那儿还有十天的航程呢。”
“看看这一带的风光,简直就像是走在自己家乡的街上一样。”麦克菲尔医生故作俏皮地说。
“你这样说也太夸张了,不过南太平洋人看待距离远近是不一样的。你说得也对。”
麦克菲尔医生轻叹一声。
“幸好我们不是住在这儿。”戴维森太太继续说下去,“他们说在这个地方工作可不容易了。船来船往的让人安不下心来,还有那个海军基地,也给土著岛民带来了很多不便。在我们生活的地区可不用去应对这样的烦恼。当然啦,我们那儿也会来一两个做买卖的人,不过我们总有办法让他们循规蹈矩,不然的话,我们会把他们住的地方弄得很热,他们受不了就会乖乖地离开。”
她扶了一下夹在鼻子上的眼镜,用冷漠无情的眼神凝望着这个郁郁葱葱的海岛。
“到这儿来做传教士太没意思了。我真的要对上帝感恩不尽,至少免掉了我们去做这样的差事。”
戴维森是在北萨摩亚的一群小岛上传教;这些小岛彼此离得很远,所以他经常要坐小划子才能去这些岛上。在他出门传教的时候,他的妻子就留在大本营处理教会的事务。麦克菲尔医生一想到她肯定会以什么样的效率处理这些事务,心里顿时就一沉。她会扯着嗓子大声数落土著人的粗鄙堕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降低她的声调,她的语气中分明会流露出一种惊世骇俗的恐怖。她对生活中的各种礼仪格外周全讲究。早在他们相识不久时,她就对医生说过:
“你都不知道,我们刚到岛上安顿下来时,就领教了这里的婚俗,简直太令人震惊了,我都没法说给你听。不过我会告诉你太太的,让她转告你。”
后来,麦克菲尔医生便经常看见自己的妻子和戴维森太太并排坐在甲板椅上,神情严肃地嘀咕上两三个钟头。他有时为了活动筋骨在她们身旁来回走动时,曾听到戴维森太太激动地说着悄悄话,那声音有如一股山间激流在远处流淌;他有时也会看到妻子张大了嘴,脸色惨白,显然是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什么惊人的消息。到了夜晚,在他们的舱房里,她会屏息凝神地把她白天听到的一切转述给丈夫听。
“你瞧瞧,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第二天早上,戴维森太太会兴高采烈地大声嚷嚷,“你什么时候听到过比这更可怕的事吗?你现在该明白了吧,即便你是个医生,我也不可能亲口跟你说这些事。”
戴维森太太仔细打量着医生的脸色。她神情夸张地渴望能从医生的脸上看到自己的话产生了预期的效果。
“你能想得到我们第一次去参加这里的婚礼时心情有多么低沉吗?要是我告诉你在哪个村子里都不可能找到一个好姑娘,你肯定都不能相信。”
她显然是以无比严谨的态度选用了这个“好”字。
“戴维森先生和我讨论了一番,我们打定主意首先要阻止他们跳舞。这里的土著人发疯似的喜欢跳舞。”
“我年轻时对跳舞倒也不反感。”麦克菲尔医生说。
“昨晚我听到了你要你太太同你跳一圈,那会儿我就猜到了你喜欢跳舞。我认为一个男人跟自己的妻子跳舞没什么不对的,不过你太太没陪你跳,这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我以为我们还是应该管得住自己才好。”
“在哪种情况下?”
戴维森太太从她的夹鼻眼镜后面瞅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可是白人对这种事的看法就不同了。”她继续说下去,“不过我也只能说我同意戴维森先生的说法,他说他完全不能理解一个丈夫怎么能站在一旁眼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里。拿我自己来说,打从结婚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跳过一步舞。可是这些个土著人跳的是什么舞啊。他们那样跳舞本身就不道德,而且显而易见,还会导致伤风败俗的风气。无论如何,感谢上帝,我们总算扑灭了跳舞的风气,而且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们这个教区已经八年没有人跳过舞了。”
这时,他们的船驶近港口了,麦克菲尔太太也来到了他们身边。船急转了一个弯,喷吐着蒸汽缓缓地驶进港口。这个港口很大,足以停泊一支海军舰队,周围耸立着陡峭葱绿的山冈。在海风习习的入港处附近,矗立着花园式的总督府,一面星条旗垂头丧气地悬挂在旗杆上。轮船缓缓进港,掠过了岸边两三所整洁的平房和一个网球场,接着就靠近了仓库林立的码头。戴维森太太指了指停泊在离船边二三百码[2]远的大帆船,他们接下来就要坐这艘帆船去阿皮亚。码头上挤满了从岛上各处蜂拥而来的土著岛民,他们神态殷切,大声喧闹,兴高采烈,有的人是出于好奇来看热闹的,有的则是来找去悉尼的旅客做交易的;他们带来交换的有菠萝和大串的香蕉,以及岛上特有的树皮布、用贝壳或鲨鱼牙齿做成的项圈、卡瓦胡椒木碗和战船模型等。有一些美国水兵在土著人群里穿来穿去,他们穿戴整洁,脸刮得干干净净,神色坦然,还有一小群官员。在往码头上卸行李的时候,麦克菲尔夫妇和戴维森太太一起眺望着人群。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了岛上的大多数小孩和少年都患有一种俗称热带肉芽肿的皮肤病,像患了慢性溃疡那样皮肤都溃烂变形了;接着,他那双职业性的眼睛亮了起来,因为他生平第一次看见了象皮病的病例,一些在码头上走来走去的男人胳膊异常粗大,或者拖着一条完全变了形的腿。男男女女都穿着热带围腰裙。
“这种穿着太不雅观了。”戴维森太太说,“我先生认为应该用法律明令禁止穿这种服装。你们想想,这些人除了在胯间围一块红布,身上什么都不穿,怎么能指望他们会有道德观念呢?”
“挺适合这里的气候啊。”医生说着,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他们上岸了,虽然是大清早,但热空气已经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在群山环绕的帕果帕果,一丝凉风都吹不进来。
“在我们那儿的岛上。”戴维森太太继续用她高亢的声调说个不停,“我们实际上已经禁止了这种热带围腰裙。只有少数几个老头子还穿,别人都不穿了。女人都穿长袖筒裙,男人都穿长裤和汗衫。那时我们刚来不久,我先生在他递交的一份报告中说:这里的岛民永远不会成为基督徒,除非规定十岁以上的男孩必须穿长裤。”
戴维森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用她那鸟儿似的目光向港口上空飘动的浓浓乌云瞟了两三次。雨点开始降下来了。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她说。
他们从人群中间挤过去,躲进了一个铁皮顶的大棚子里,这时,瓢泼大雨倾泻下来了。他们在棚子里站了一会儿,就见戴维森先生也跑到他们身边来了。在整个旅途中,戴维森先生对麦克菲尔夫妇表现得彬彬有礼,但是他没有他妻子那样的交际手段,总喜欢一个人看书打发时间。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时常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你会感到他表现出来的和蔼态度,完全是出于基督教的需要而强加给自己的一种责任。他生性拘谨,甚至有些孤僻。他的长相也与众不同。他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与身体衔接得很不紧凑;两颊深陷,颧骨出奇的高;浑身上下一副阴沉沉半死不活的样子,却长着丰满而性感的双唇,这不免让人感到吃惊。他留着很长的头发;一对乌黑的大眼珠深陷在眼窝里,眼神显得有些悲愁;他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粗又长,给他的外表增添了一种很有力量的感觉。但是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你会感到他的内心似乎有一团火被压抑着,既让人印象深刻又让人隐约感到不安。他是那种不可能跟任何人亲近的人。
现在他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岛上正在流行麻疹,这种病在卡纳卡人[3]中间发病率很高,有时会致命。在他们将要乘坐的那艘帆船的水手中也发现了一个病例,病人已经被送进了岸上检疫站的医院,但是阿皮亚发来电报,表示在确定帆船上没有其他水手染病之前,不允许这艘帆船进港。
“这意思是说我们要在这儿至少停留十天。”
“可是我必须尽快赶到阿皮亚去。”麦克菲尔医生说。
“这没有办法。只有船上不再发现有人染病,帆船才可以起航,还只能载白人旅客,所有土著人三个月内禁止出行。”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菲尔太太说。
戴维森低声笑了笑。
“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我跟总督谈过了。海边有个商人有几间屋子可以出租,我建议等雨一停,我们就到那儿去找找住处。可别指望能住得多舒服。只要能有一张床睡觉,头上有个屋顶,也就谢天谢地了。”
但是雨似乎一时停不下来,最后他们只能打着雨伞穿上雨衣出发了。岛上没有市镇,只有几幢政府大楼、一两家商店,后面的椰树林和大蕉树丛中,有几处土著人的住所。他们要找的那所房子从码头走过去也就差不多五分钟的路程。这是一所两层楼的木板房,铁皮屋顶,楼上楼下都有宽敞的阳台。屋主是个混血儿,名叫霍恩,娶了个土著妻子,身边围着一群棕色皮肤的小孩。楼下开了个店铺,卖罐头食品和棉布。楼上出租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租给麦克菲尔夫妇的那间屋子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床,挂着一顶千疮百孔的蚊帐,还有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和一个脸盆架。他们沮丧地环视了一周。瓢泼大雨一直下个不停。
“我可不想打开行李了,只拿出一点儿非用不可的东西就行了。”麦克菲尔太太说。
她刚要打开一个手提包,戴维森太太走了进来。她依然动作轻快,神态警觉,周围令人丧气的环境对她毫无影响。
“你要是肯听我一句忠告的话,赶快拿出针线来补一补蚊帐吧。”她说,“要不然今晚你们就别想有一刻安稳觉。”
“有这么糟糕吗?”麦克菲尔医生问道。
“现在正是蚊子猖獗的季节。如果阿皮亚政府官邸请你们去参加晚会,你们会看到所有的女士都会领到一个枕头套,用来裹住她们的——她们的下半身。”
“但愿雨能停一会儿。”麦克菲尔太太说,“要是太阳出来,我就可以心情好一些,也能把这个屋子收拾得更舒坦些。”
“哦,你要是想等雨停下来,那就得等好多日子了。帕果帕果是太平洋雨水最多的地方。你们看啊,这些山冈,那个海湾,都是容易积水的,反正在这个季节谁都知道雨会下个不停的。”
她看看麦克菲尔医生,又打量了一下他的妻子,他们都束手无策地站在屋里的不同位置,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噘起了嘴唇。她看出来必须自己出手了。见到这种不能干的人,她很不耐烦,禁不住要自己动手把一切料理妥当,这对她来说是义不容辞的事。
“这么着吧,你把针线给我,我来替你补蚊帐,你就只管收拾行李吧。一点钟吃饭。麦克菲尔医生,你最好到码头上去看看你们那些大件行李是不是都放在干燥的地方。你们知道这里的土著是怎么做事的吗?他们八成会把行李随便堆在那里淋雨的。”
医生重新穿上雨衣,下楼去了。他看到房东霍恩先生站在门口跟他们乘坐的那艘船的事务长谈话,另外还有一位二等舱的旅客,麦克菲尔医生在船上见到过这个女人几次。事务长是个瘦小干瘪的男人,浑身脏得难以形容,麦克菲尔走过他身边时,他点头打了个招呼。
“这次的麻疹挺麻烦的吧,医生?”他说,“可我看你已经安顿好了。”
麦克菲尔医生认为这家伙太随便了,不过他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不会轻易生气的。
“是的,我们在楼上租了间屋子。”
“汤普森小姐会跟你们同船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事务长用大拇指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她二十七八岁,体态丰满,打扮很不讲究,还算有几分姿色。她穿一身白色衣裙,头戴一顶白色大帽子,脚上穿着白色羊皮长靴,粗胖的小腿裹在白色长筒棉袜里鼓出了肉。她讨好地朝麦克菲尔医生笑了笑。
“这家伙想蒙我,一间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间也要收我一块五一天。”她嗓音沙哑地说。
“我告诉你,乔,她是我的朋友。”事务长说,“她最多只能付一块,你怎么也得按这个价租给她。”
这个商人很胖,浑身显得圆润,他默默地微笑着。
“行,既然你这么说,斯旺先生,我来想想办法吧。我回头跟我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减一点儿价。”
“你别跟我玩这一套。”汤普森小姐说,“我们现在就成交。我租下这个房间,一天一块钱,多一分钱也不行。”
麦克菲尔医生笑了。他钦佩这个女人不依不饶的杀价手段。他自己是宁可多付一点儿钱也不愿费劲去讨价还价的。房东叹了一口气:
“好吧,看在斯旺先生的面子上,我认了。”
“这才是生意之道嘛。”汤普森小姐说,“那就进屋来喝一杯吧。我那手提包里有一瓶上好的黑麦威士忌。斯旺先生,麻烦你帮我把包拿过来好吗?你也来吧,医生。”
“我不去了,谢谢你。”他答道,“我要下去看看我们的行李有没有问题。”
他跨出大门走进了雨里。密密的雨水像毯子似的从港口刮来,对岸一片模糊。他在路上遇见了两三个只穿着围腰裙的本地岛民,打着一把巨大的雨伞,步态优雅地走着,身板挺直,显得优哉游哉;相遇时他们笑嘻嘻地用一种古怪的语言跟他打招呼。
他回到住处时已经快要开饭,他们的午餐摆在这栋住宅的客厅里。这间客厅只是用来做摆设的,平时没有人去,所以屋里有一股发霉的味道,显得没有生气。沿墙整齐地摆放着一套丝绒沙发,天花板中央吊着一盏镀金的枝形吊灯,围了一圈防苍蝇用的黄色油纸。戴维森先生没有来吃饭。
“我知道他去拜访总督了。”戴维森太太说,“我猜总督一定留他吃饭了。”
一个土著小女孩给他们端上来一盘牛肉饼,不一会儿,房东进来了,他来看看是不是一切都齐备了。
“霍恩先生,我看我们多了一位同住的房客。”麦克菲尔医生说。
“她就租了一间房。”房东答道,“伙食自理。”
他看看两位太太,一副巴结的神情。
“我把她安置在楼下了,免得碍事。她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是坐船的吗?”麦克菲尔太太问道。
“是的,太太,二等舱的。她要去阿皮亚。有个出纳员的位子在等着她。”
“哦!”
等房东一走,麦克菲尔说:
“我想她在自己屋里吃饭一定很乏味吧。”
“坐二等舱的人也就只好这样了。”戴维森太太答道,“我都不知道她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船上的事务长带她过来时我碰巧遇见了。她叫汤普森小姐。”
“不就是昨晚跟事务长跳舞的那个女人吗?”戴维森太太问。
“肯定是的。”麦克菲尔太太说,“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个什么人啊。我看她不像是个守规矩的人。”
“一点儿教养都没有。”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谈起了一些别的事,饭后大家都因起得太早而有些疲倦了,便各自分手回屋里去午睡了。等他们醒来时,虽然天色依然阴沉,乌云低垂,但是雨已经停了,他们便出门到海边的大路上去散步,这条路是美国人修建的。
他们回来时,看见戴维森也刚进门。
“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停留半个月啦。”他烦躁地说,“我跟总督争论了半天,可他说没有办法。”
“戴维森先生就想快点儿回去工作。”他妻子说,同时用焦急的目光瞟了他一眼。
“我们已经离开一年了。”他在阳台上边走边说,“传教的工作交给当地的教会负责,我心里万分不安,生怕他们把事情搞砸了。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我不会说一个字来指责他们。他们敬仰上帝,很虔诚,都是真正的基督徒——他们对基督教的信仰会让我们本国的那些所谓的基督徒脸红——可是他们太缺乏毅力。一次、两次,他们可以站稳立场,但是他们不能一直坚持下去。要是你把传教事业交给哪个当地的传教士去负责,不管他看上去多么值得信赖,时间长了,你就会发现他终究抵挡不住一些歪门邪道。”
戴维森先生静立不动。他的体格高大、瘦削,苍白的脸上闪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他的模样可谓气度不凡。他说话铿锵有力,嗓音低沉而明亮,伴随着热情的手势,可以看出他内心的诚挚。
“我要把我做的工作分割出来。我会行动,我会马上行动。如果一棵树已经腐烂,那就该把它砍掉,一把火烧了。”
晚饭后,他们一起坐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客厅里,女人做着手里的活儿,麦克菲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给大家讲他在岛上的工作。
“我们刚到那儿时,当地人完全没有罪恶感。”他说,“他们一个接一个触犯了十诫,而且从来不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我想这是我最困难的工作,要给当地岛民灌输原罪的观念。”
麦克菲尔夫妇已经知道,戴维森先生在遇到他的妻子之前在所罗门群岛工作过五年。他妻子曾经在中国传教,他们是在波士顿相识的,那时他俩都利用回国休假的时间在波士顿参加传教士大会。结婚后,他们就被派遣到这些岛上传教,一直工作到现在。
在戴维森与麦克菲尔夫妇的多次交谈中,有一件事他强调得格外清楚,那就是他有着百折不挠的勇气。他是个行医的传教士,随时都可能要去这一带的任何一个岛上出诊。在雨季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上,甚至连捕鲸船航行都是不安全的,而他却常常划着小皮艇出海,那是特别危险的。只要有人生病或是出了事故,他是从不犹豫的。有十多次,他整夜在海上漂泊,九死一生。不止一次,戴维森太太以为他已丧生而放弃了希望。
“有时我恳求他不要出海了,”戴维森太太说,“或是至少等到天气好些再去,可他从不理会。他很固执,一旦下了决心,就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动摇。”
“要是我自己都害怕,我又怎么能要求土著人相信上帝呢?”戴维森大声说道,“我不怕,我不怕。人家有危急而求助于我,我就要让他们知道,只要凡人能做到的,我一定有求必应。我是在履行上帝的旨意,你认为上帝会抛弃我吗?海风呼啸,波涛汹涌,都是听从上帝召唤的。”
麦克菲尔医生是个胆怯的人。他在战壕里救治伤员时始终害怕头顶飞来飞去的枪弹,在前沿阵地急救站做手术时,总会因用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而满头大汗,汗水流到眼镜上使他看不清楚。他看着眼前这位传教士,不禁打了个寒战。
“但愿我也能说我什么都不怕。”他说。
“我倒希望你能说你笃信上帝。”戴维森回敬了一句。
但是不知什么原因,那一晚传教士的思绪总是回到他和妻子初到岛上度过的那段日子。
“有时,我和太太会相对无言,泪流满面。我们日夜不停地工作,却似乎一无进展。那时要没有她,我简直不知所措了。每当我心情低落时,每当我接近绝望时,她总是鼓励我,给我希望。”
戴维森太太垂下头来看着手里的活计,面颊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双手微微颤抖。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没有一个人帮助我们。我们独自苦战,所有亲人都远在几千英里[4]之外,四周一片黑暗。每当我心力交瘁时,她总会放下手头的工作,坐下来给我念《圣经》,我听着听着,内心就会重新感到安详,就像一个小孩感到睡意袭来,渐渐合上眼皮进入梦乡。最后她合上《圣经》,对我说:‘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我们一定要拯救他们。’于是我重新感到自己有了信仰上帝的坚强力量,我就回答她:‘对,有了上帝的帮助,我会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走到餐桌前站住,仿佛这餐桌就是教堂的讲经坛。
“你们想想,这些土著岛民天生堕落,连自己的邪恶行为都视而不见。我们不得不从他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行为中确定哪些是罪恶。我们不但把通奸、撒谎和偷盗定为罪恶,而且还要让他们明白,裸露身体、跳舞、不去教堂,也都是罪恶。我还把女孩子袒露胸部和男人不穿长裤都定为罪恶。”
“怎么定的?”麦克菲尔医生颇为吃惊地问。
“我实行了惩罚措施。要让他们意识到什么行为是罪恶的,唯一的办法显然就是处罚做这种事的人。他们不来教堂要罚,他们跳舞要罚,衣衫不整也要罚。我制定了详细的价目表,每犯一种罪都得罚一笔钱,或者罚做一段劳工。最后,我终于让他们明白了。”
“难道他们从来不会拒绝认罚吗?”
“他们怎么敢?”传教士反问道。
“谁敢站出来反对戴维森先生,那胆儿也太大了吧。”他妻子咬紧双唇说。
麦克菲尔医生用惶惑不安的眼神看着戴维森。他所听到的这些事让他感到震惊,但是他没有说出自己的异议。
“你别忘了,我还有最后的一招,可以把他们逐出教会。”
“他们在乎吗?”
戴维森微微一笑,轻柔地搓着双手。
“那样他们会卖不了椰子干。出去捕鱼也分不到自己应得的一份。这意思差不多就等于要挨饿。是呀,他们能不在乎吗?”
“给他讲讲弗雷德·奥尔森的事。”戴维森太太说。
传教士用他火辣辣的目光看着麦克菲尔医生。
“弗雷德·奥尔森是个丹麦商人,他在岛上住了好多年了。他经商有道,很有钱,我们到那儿时,他并不很乐意。你知道,他在那儿做什么都随心所欲。他收购当地人的椰子干,高兴付多少钱就付多少,他也会用各种物品和威士忌跟他们交换。他娶了个土著妻子,可是他堂而皇之地对妻子不忠。他还是个酒鬼。我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但是他不接受,还嘲笑我。”
戴维森说到最后那句话时把声调降到了雄浑的低音,说完后还故意沉默了一两分钟。这沉默显得咄咄逼人。
“不到两年,他就穷困潦倒了。他失去了二十多年积攒起来的全部财富。是我让他倾家荡产的,最后他被逼无奈,只得像个乞丐那样来找我,哀求我给点盘缠让他回到悉尼去。”
“我真希望你能见到他来找戴维森先生时的那副模样。”传教士的妻子说,“他原来是个仪表堂堂、体格强壮的人,也有些胖,说起话来声音雄浑有力,可是那会儿他的体形突然缩小了一半,浑身都在哆嗦,简直是转眼就变得老态龙钟了。”
戴维森出神地望着门外的夜色。雨又下了起来。
猛地从楼下传来一阵声音,戴维森转过身来,疑惑不解地看着他的妻子。那是留声机发出的声音,吱扭吱扭地奏出刺耳、喧闹的舞曲。
“怎么回事?”他问。
戴维森太太紧了紧她的夹鼻眼镜。
“楼里住了个坐二等舱的。我猜是从那儿传来的。”
他们默默地听着,很快他们又听见了跳舞的脚步声。过了会儿,音乐停了,他们听到了开酒瓶的声音和一片嘈杂的说话声。
“我敢说她准是在跟船上的朋友举行告别舞会。”麦克菲尔医生说,“是十二点钟开船吧?”
戴维森没有答话,只是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
“你的活儿做好了吗?”他问妻子。
她站起身来,放下手里的活儿。
“是的,我差不多好了。”她答道。
“现在睡觉还太早吧?”医生说。
“我们还要看好一会儿书。”戴维森太太解释道,“不论我们在哪儿,晚上临睡前总要读一章《圣经》,参考评注研究,你们知道的,也就是深入讨论。这是很好的心智训练。”
两对夫妇彼此道了晚安。客厅里就只剩下麦克菲尔医生和他太太了。他们有两三分钟没有说话。
“我还是去把纸牌拿来吧。”最后医生开口说道。
麦克菲尔太太疑惑地望着他。刚才和戴维森夫妇的谈话使她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她又不愿意说最好不要玩纸牌了,戴维森夫妇随时可能进来的。麦克菲尔医生拿来了纸牌,她便在旁边瞧着他一个人玩起来,心里隐隐有一种做了错事的感觉。楼下热闹的声音还在继续。
第二天,天气总算放晴了。由于航船不得不在帕果帕果停留半个月,麦克菲尔夫妇感到闲得无聊,便出门去散散心。他们走到了码头上,从箱子里拿出了几本书。医生去拜访了海军医院的外科主任,还跟他一起查了病房。他们在总督府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在路上,他们遇见了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礼,汤普森小姐则喜气洋洋地大声说了句:“早上好,医生。”她还是跟前一天一样的装束,一身白色衣裙,一双亮晶晶的高跟长靴,小腿上的肥肉鼓了出来。在这异国情调的热带岛上,她的打扮显得怪异。
“我必须说,她的穿着简直不伦不类。”麦克菲尔太太说,“我觉得太粗俗了。”
他们回到寄宿的房子,看见汤普森小姐在阳台上跟房东家的一个黑黑的孩子玩儿。
“跟她打个招呼。”麦克菲尔医生对妻子轻声说了句,“她孤身住在这儿,不理睬她说不过去的。”
麦克菲尔太太有些羞涩,但是她早就习惯了按丈夫的吩咐行事。
“我想我们是同住在这里的旅伴吧。”她说,这话听上去有些傻里傻气。
“好可怕吧,窝在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汤普森小姐说,“他们还说我运气好才有个房间住。我可不愿意住在土著人的房子里,但还是得住。我真不懂为什么连一家像样的旅馆都没有。”
他们又交谈了几句。汤普森小姐嗓门很大,又喋喋不休,显然是个喜欢说闲话的人,而麦克菲尔太太却不善闲言碎语,所以很快她就说:
“嗯,我看我们该上楼了吧。”
傍晚,他们坐下来用晚餐时,戴维森进门就说:
“我看到住在楼下的那个女人身边坐了好几个水手。我不明白她是怎么跟这些人混熟的。”
“她肯定是个很随便的人。”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无所事事地过了一天,每个人都感到有些疲惫。
“要是像这样过上半个月,我真不知道到头来我们会有什么感受。”麦克菲尔医生说。
“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每一天分成几段时间做不同的事。”传教士答道,“我会用几个钟头看书,再用几个钟头做些运动,不管下雨晴天都一样——在雨季你就不能老去想下雨的事——另外一些时间用来消遣娱乐。”
麦克菲尔医生用忧虑的眼神看看他的同伴。戴维森的活动计划使他感到心情郁闷。他们吃的还是牛肉饼。看来这里的厨师就只会做牛肉饼了。接着,楼下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戴维森一听到这个声音就开始神经紧张,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几个男人的声音飘上楼来。汤普森小姐请来的这些客人唱起了一首流行的歌曲,很快他们就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夹在其中,沙哑、高亢。然后响起一阵叫喊和哄笑。楼上的四个人本想交谈一番,却又管不住自己的耳朵要去听楼下的碰杯声和椅子挪动声。显然是又来了一些人。汤普森小姐在举行晚会。
“真不知道这些人她都是怎么招来的。”麦克菲尔太太突然说道,打断了传教士和她丈夫之间正在交谈的医学话题。
可以看出她的思绪已经漫游到哪里去了,而戴维森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说明他虽然嘴上在谈论着医学的话题,心思却也急匆匆地走到同一个方向去了。就在医生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在佛兰德斯前线救治伤员的经验时,戴维森猛地大喊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太太问。
“这就对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她是从艾维里出来的。”
“不会吧。”
“她是在檀香山上船的。这就一清二楚了。她把自己的营生做到这里来了,这里!”
他说到最后这两个字时,语气变得义愤填膺。
“艾维里是什么地方?”麦克菲尔太太问。
戴维森目光阴沉地看着她,声音颤抖,显得很惊恐。
“那是檀香山藏污纳垢的地方——红灯区,这是我们文明的污点。”
艾维里位于檀香山市郊。从港口附近黑灯瞎火的偏僻小街走过去,跨过一座摇摇晃晃的小桥,便走上了一条人迹稀少的马路,到处坑坑洼洼的,走着走着,突然就进入了有灯光的地方。马路两边都有停车棚,还有色彩艳丽、灯火明亮的酒吧,每一家都响着机械钢琴发出的嘈杂声,路边还有几家理发店和烟草铺。这里的空气都显得躁动不安,让人感到这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可以寻欢作乐的地方。这条马路把艾维里分割成了两半,向左拐或向右拐都会进入一条窄巷,那就是艾维里了。路边有一排排小小的平房,看上去很整洁,都漆成了绿色,小屋之间的通道很宽,笔直,整个格局像是一座花园城市。这地方看上去似乎繁华气派,井然有序,却令人感到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恐惧。因为寻求男欢女爱的事从来不需要如此秩序井然,有章可循。路边的小道上偶尔有一盏路灯,但是如果没有从这些小平房开着的窗户里射出的亮光,这些小道上还是会漆黑一片。一些男人在四周游荡,打量着坐在窗边的女子,她们有的在看书,有的在做针线活,多半时候并不理会过路人。路上的男人和屋里的女人一样,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美国人,有的是停泊在港口的船上的水手,有的是炮舰上来的炮手,都喝得晕晕乎乎,还有驻扎在岛上的部队里的士兵,白人和黑人都有;也有日本人,三三两两地闲逛着;还有夏威夷人、穿着长衫的中国人、戴着各种奇形怪状帽子的菲律宾人。大家都不说话,像是处在压抑之中。陷入欲望的人总是不快乐的。
“这是太平洋上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声嘶力竭地大声喊道,“多年来传教士组织一直在抵制,后来当地的报纸也终于响应了。但是警察却拒不采取行动。谁都知道他们的高论。他们说邪恶是不可避免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因地制宜,予以控制。真实情况是他们被收买了,被买通了。酒吧老板给他们钱,地方恶势力给他们钱,甚至那些女人也掏钱收买他们。真相大白后,他们才被迫采取了行动。”
“船停靠檀香山时,我从当地的报纸上看到了消息。”麦克菲尔医生说。
“就在我们到达的那一天,艾维里这个令人羞耻的罪恶之地不复存在了。那里所有的人都受到了审判。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没有立刻看出来这个女人是干什么的。”
“你总算说到点子上啦。”麦克菲尔太太说,“我记得她是在开船前几分钟才上船的。我记得当时我就在想,她赶得可真是时候啊。”
“她怎么敢到这儿来!”戴维森愤恨交加地喊道,“这事我得管一管。”
他向门口大步走去。
“你要去干什么?”麦克菲尔问。
“你说我要去干什么?我要去阻止他们。我不能听任这座房子变成——变成……”
他在搜寻一个不会让太太们听了刺耳的字眼。他激动得双眼发光,脸色更加苍白了。
“听起来楼下这会儿有三四个男人在。”医生说,“你不觉得现在找上门去有点儿草率吗?”
传教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了。
“如果你以为戴维森先生会在履行职责时担忧个人安危,那你就太不了解他了。”戴维森太太说。
她坐在那儿,双手交叉紧张地握在一起,高高的颧骨上显出一道红晕,听着楼下的动静。他们都竖起了耳朵听着。他们听见了传教士噔噔地奔下木板楼梯,猛地推开了房门。屋里的歌唱声顿时停了下来,可是留声机还在继续放着驴叫似的粗俗曲调。他们听见了戴维森的说话声,接着是什么沉重的东西掉到了地上。音乐声戛然而止。显然是他把留声机摔到了地上。然后他们又听到戴维森说了几句什么,但是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接着是汤普森小姐的大声尖叫,又是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好像是有好几个人在扯着嗓子吼叫。戴维森太太倒吸了一口气,双手握得更紧了。麦克菲尔医生惶惑不安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妻子。他不想下楼去,但是他拿不定这两个女人是不是指望他能去。接着传来了一阵像是很多人扭打在一起的声音。吵闹声更清晰了。好像是戴维森被人从门里扔了出来。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阵沉寂之后,他们听见戴维森走上楼来。他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我想我该过去看看他。”戴维森太太说。
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如果需要我,就喊一声。”麦克菲尔太太说。等戴维森太太走出去后她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他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两分钟,随即两人同时吃了一惊,只听留声机又响了起来,挑衅似的,几个人用讥嘲的声调嘶哑地唱起了一首淫秽的曲子。
第二天,戴维森太太脸色苍白,满面倦容。她抱怨头痛,神色憔悴,好像衰老了许多。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说,传教士一夜没有合眼,他整夜都惊魂不定,清早五点钟就起来出门了。有人把一杯啤酒泼到了他身上,他的衣服都脏了,一身难闻的酒味。不过戴维森太太一说到汤普森小姐,眼睛里就冒出了阴沉的怒火。
“她冒犯了戴维森先生,总有一天她会后悔莫及的。”她说,“戴维森先生心地特别善良,谁有难处来找他,都会得到安慰;但是他疾恶如仇,一旦激起了他正义的怒火,他也是很可怕的。”
“为什么?他会做什么呢?”麦克菲尔太太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说什么都不会去同情那个贱货。”
麦克菲尔太太浑身哆嗦了一下。这个矮小的女人表现得如同获得了胜利似的扬扬自得,这实在有些令人惶恐。那天早上两位太太一起出门,她们并排走下楼时,汤普森小姐的房门开着,她们看见她披了件脏兮兮的晨衣,在锅里煮着什么。
“早上好。”她大声跟她们打招呼,“今儿早上戴维森先生好些了吗?”
她们一声不吭,昂头走了出去,好像汤普森小姐根本不存在似的。但是她们随即听见她发出了一阵讥嘲的大笑声,戴维森太太不禁脸上烧得通红,她猛地向汤普森小姐转过身去。
“你居然还敢跟我说话!”她尖声叫嚷起来,“你要是敢侮辱我,我一定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听着,是我请戴维森先生到我这儿来的吗?”
“别理睬她。”麦克菲尔太太压低声音匆匆说了一句。
她们径直走去,直到听不见汤普森小姐的笑声。
“她太厚颜无耻了,太不要脸了。”戴维森太太咬牙切齿地说。
她气愤得快要窒息。
在回来的路上,她们看见汤普森小姐正在朝码头漫步而去。她还是那身花哨的打扮。那顶特别大的白帽子上还插着俗气而显眼的鲜花,似乎有故意挑衅的意味。她边走边兴冲冲地跟她们大声打招呼,站在路边的几个美国水手看见这两位太太冷冰冰的脸色,不禁咧嘴笑了。她们刚回到住处,雨又下了起来。
“我想她那身漂亮衣服要毁掉了。”戴维森太太尖刻地嘲笑说。
他们午饭吃到一半时,戴维森才回来,他被雨淋得浑身湿透了,却不肯去换衣服。他坐下,愁眉不展,沉默不语,吃了一口东西就不肯再吃了,只是怔怔地望着屋外斜扫下来的雨水。戴维森太太告诉了他两次遇到汤普森小姐的经过,他什么话都没说。但他蹙紧了眉头,说明他什么都听到了。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该去找霍恩先生把她赶走呢?”戴维森太太问,“我们不能听任她羞辱我们。”
“我看她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啊。”麦克菲尔说。
“她可以住到土著人家里去。”
“这样的天气,住在土著人的茅草屋里一定很不好受吧。”
“我曾经在茅草屋里住过几年。”传教士说。
那个土著女孩端来他们每顿饭都吃的甜点油煎香蕉片时,戴维森转身对她说:
“去问一声汤普森小姐,她什么时候方便时我要见她。”
小女孩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你去见她做什么,阿尔弗雷德?”他妻子问。
“去见她是我分内的事。我要在采取行动前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难道你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她会羞辱你的。”
“让她来羞辱我,让她来啐我唾沫。她也有不朽的灵魂,我必须竭尽全力去拯救她的灵魂。”
戴维森太太的耳鼓里仍然回响着这个荡妇的讥笑声。
“她走得太远了。”
“再远也能蒙受得到上帝的慈悲。”他的眼睛突然发亮,语气变得低沉柔和,“永远如此。一个人的罪孽可能会比地狱更深,可是主耶稣的慈爱仍能无远弗届。”
小女孩带来了回话。
“汤普森小姐表示感谢,只要戴维森牧师不在工作时间去找她,她随时恭候。”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句回话,谁都一言不发。麦克菲尔医生赶紧把已经浮现在嘴角上的笑意收起。他深知,要是自己以笑容来应对汤普森小姐的不知羞耻,他的妻子定会火冒三丈。
他们默默地吃着午饭。吃完后,两位太太起身离开餐桌,又拿起了她们的活计。麦克菲尔太太还是在织毛线围巾,自从战争爆发以来,她织的围巾已经数不清了。医生抽起了烟斗。只有戴维森还坐在椅子上,两眼出神地盯着餐桌。最后他站起身来,一句话也不说,走出了屋子。他们听见他走下楼去,又听见他敲门,然后听到汤普森小姐用挑衅的口气说了声“进来”。他在汤普森小姐那儿逗留了一个小时。麦克菲尔医生注视着门外的雨水。雨下个不停,搅得他心神不宁。这里的雨水不像我们英国的雨水那样轻柔地落下来,而是毫不留情狠狠地下,不免令人害怕。你能从这雨水中感受到大自然原始力量的邪恶。这雨水不是一阵一阵地倾盆而下,而是奔流不息,仿佛是天上决了堤似的,连绵不绝地打落在铁皮屋顶上,简直要让人发狂。似乎天上的雨神在咆哮狂怒。有时你会感到,要是雨再不停,你就会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但是转眼间你又感到自己虚弱无力,好像全身的筋骨都瘫软了,你可怜无助,陷入绝望。
麦克菲尔医生转身看见传教士回来了。两位太太也抬起头来。
“我给了她所有的机会。我规劝她悔改。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停顿了一下,麦克菲尔医生看到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了,苍白的脸色变得铁青。
“现在我要举起主耶稣曾经把放高利贷者和银币兑换商赶出圣殿时用过的鞭子。”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双唇紧闭,浓眉紧蹙。
“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放过她。”
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出了屋子。他们听见他又下楼去了。
“他要去干什么?”麦克菲尔太太问。
“我不知道。”戴维森太太摘下了夹鼻眼镜,擦拭着镜片,“他在执行圣职时我从来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轻叹一声。
“怎么啦?”
“他非把自己累垮不可。他不知道爱惜自己。”
麦克菲尔医生是从混血儿房东那里听说了传教士第一回合的行动结果的。房东见到医生经过他的商店时,便出来拉住他在门廊上说话,他的胖脸显得忧心忡忡。
“戴维森牧师来找过我,埋怨我不该租房间给汤普森小姐。”他说,“可是在我租给她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有人来找我租房间,我只想知道他们有没有钱付租金。她预付了一周的房租。”
麦克菲尔医生不愿给自己惹麻烦。
“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房子是你的。你能让我们住下来,我们已经非常感激了。”
霍恩满脸狐疑地看着他。他一时拿不定麦克菲尔究竟是否站在传教士这一边。
“传教士都是互相抱团的。”他迟疑不定地说,“如果他们要对付一个生意人,生意人就只能关门歇业了。”
“他要你把她赶出去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规规矩矩,他就不能要求我这样做。他说他要对我公平。我答应不让她再请客了。我刚去告诉了她。”
“她怎么说?”
“她把我臭骂了一顿。”
这个穿着帆布工装裤的生意人局促不安地扭动着身体。他已经发现汤普森小姐是个不好对付的房客。
“哦,这样看来,她不走也得走了。我相信不让她请别人来,她是不会想住在这儿的。”
“可她没处去,她只能去住土著人的房子,但是现在传教士都不喜欢她,也就没有土著人肯收留她了。”
麦克菲尔医生看了看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的雨。
“看来,要想等天晴也是没指望的了。”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戴维森讲他当年上大学的日子。那时他很穷,靠假期打短工才读完了大学。楼下一片寂静。汤普森小姐孤身一人坐在屋里。但是突然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她是故意开留声机来挑衅的,来掩盖自己的寂寞,但是没有人唱歌,只有留声机凄楚的音调。这声音听上去好像有人在喊救命。戴维森没有理睬。他面不改色地继续讲着他冗长的生平经历。留声机也继续播放着凄楚的乐曲。汤普森小姐放了一曲又一曲。看来这寂静的夜晚使她感到紧张不安。屋里闷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那晚,麦克菲尔夫妇上床后无法入睡。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听着帐子外面蚊子残忍地嗡嗡歌唱。
“那是什么声音?”麦克菲尔太太突然低声问道。
他们听到了说话声,是戴维森的说话声,穿过木隔板传了过来。这声音持续不停,单调、严肃而执着。他在大声祈祷。他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祈祷。
两三天过去了。现在他们在路上遇见汤普森小姐时,她再也不以带有嘲讽意味的亲切态度或满面笑容跟他们打招呼了;她会昂首走过他们身边,涂着脂粉的脸上布满阴云,皱着眉头,好像没有看见他们一样。房东告诉麦克菲尔医生,她到别处去找过住处,但是没找到。到了晚上,她还开留声机一曲又一曲地放音乐,但是越来越明显地可以看出她是在故作开心。唱片上的雷格泰姆音乐[5]的节奏断断续续,令人心碎,就像是绝望的独步舞曲。星期日她也开留声机,戴维森只好请霍恩去要她立即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拿了下来,整座房子里寂静无声,只能听见雨水啪嗒啪嗒不停敲打在铁皮屋顶上的声音。
“我看她是有点儿坐立不安了。”第二天房东对麦克菲尔医生说,“她闹不清戴维森先生在搞什么名堂,所以她很害怕。”
麦克菲尔医生那天早晨看见过她一眼,他能看出她平时那副傲慢神情已经完全变了。她脸上有一种走投无路的神色。混血儿房东斜眼看着麦克菲尔医生。
“我想你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做什么吧?”他试探地问道。
“是的,我不知道。”
霍恩问他这个问题是颇为奇怪的,因为他自己也多少知道传教士是在暗中行动。他隐约感觉到这个传教士正在汤普森小姐的周围布下一张罗网,他做得小心谨慎,运筹帷幄,出其不意,只待万事俱备,就会收紧网绳。
“传教士要我转告她。”房东说,“不论什么时候她要找传教士,只要传一个口信,他就会随时上门。”
“你转告她时,她怎么说?”
“她什么也没说。我也没停留。我只是把他要我说的话说完,就一走了之。我想她现在也许要哭了。”
“我毫不怀疑她是太孤独了,神经越来越紧张。”医生说。“还有这没完没了的雨——谁都会坐立不安的。”他焦躁地继续说道,“这个鬼地方的雨永远都不会停吗?”
“在雨季就是这么下个不停的。我们这里一年的降雨量有三百英寸[6]。你看,是海湾的地势造成的,似乎把太平洋上的所有雨水都引到这儿来了。”
“真是活见鬼的海湾地势。”医生说。
他不停地抓挠身上被蚊子叮咬过的地方。他感到心情非常烦躁。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这里顿时变成了火炉,空气热腾腾的,非常潮湿,让人感到烦闷,透不过气来。这里的气候会让你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万物生长的背后都隐藏着一种野蛮的暴力。这里的土著岛民以生性乐观、天真无邪闻名,可是在这炙热的天气,他们露着各种文身,留着染成五颜六色的头发,让人感觉似乎透着一股邪气;当他们光着脚丫子啪嗒啪嗒地紧跟在你身后行走时,你会本能地回头去看。你会感到他们随时可能猛扑到你的背后,用一把长长的刀捅进你的肩头。你猜不透他们宽大的脑门下面的两只眼珠子后面潜伏着什么阴暗的念头。他们的样子有点儿像画在寺院墙上的古埃及人,让人感到一种远古时代流传下来的恐怖。
传教士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但是麦克菲尔夫妇却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霍恩告诉医生说传教士天天去找总督,有一次戴维森提到了这位总督。
“总督看上去决心很大。”传教士说,“但是一跟他说到正事儿,他的骨头就软了。”
“我想你的意思是说,他不肯照你要求的做。”医生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传教士没有笑。
“我要求他做的是正当的事。根本没必要费口舌他就应该去做。”
“可是对什么是正当的事,或许彼此看法不同。”
“如果一个人腿上长了坏疽病,有人犹疑不决要不要锯掉,你会对这个人有耐心吗?”
“坏疽病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
“那么恶行呢?”
戴维森的活动很快就被发现了。那天他们四个人刚吃完午饭,还没来得及分头去午睡——炎热的天气迫使两位太太和医生每天都得午休,而戴维森却对这种懒散的习惯没有耐心。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了,汤普森小姐走了进来。她在屋里扫视了一周,接着走到戴维森面前。
“你这个浑蛋,你在总督面前说了我什么坏话?”
她愤怒得口沫横飞。屋里的人面面相觑。然后,传教士抓起一把椅子往前挪了挪。
“你坐下来好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想再找你谈谈。”
“你这个没出息的浑蛋杂种。”
她破口大骂,用了各种难听、粗野的字眼。戴维森竖起耳朵认真地听着。
“你觉得怎么骂我合适你就尽管骂,汤普森小姐。”他说,“不过我恳请你注意,我们这儿还有两位太太在座。”
这时,她愤恨交加,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满脸涨得通红,声音哽住了。
“出了什么事?”麦克菲尔医生问。
“刚才有一个家伙来找我,要我坐下一趟船滚蛋。”
他们似乎看到传教士的眼睛里闪现出了一丝喜悦的光,但是他脸上不露声色。
“照眼下的情况来看,你很难指望总督会同意你留下来。”
“是你干的好事。”她尖叫起来,“你甭想蒙我。是你干的。”
“我不想欺骗你。我力促总督采取他职责范围内唯一可行的行动。”
“你干吗要管我的事?我没有冒犯你。”
“你放心,即便你冒犯了我,我也不会大动肝火。”
“你以为我想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吗?我像是个乡巴佬吗,像吗?”
“既然如此,我想不出你有什么好抱怨的。”他答道。
她又叽里咕噜骂了一阵,谁也听不清她骂的是什么,接着她猛地转身冲出了屋子。屋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总督终于行动了,这下不用发愁了。”戴维森终于开口说道,“他是个软弱的人,做事婆婆妈妈的。他说汤普森小姐最多也就在这儿待上半个月,等她去了阿皮亚,那就是英国的辖区了,用不着他管了。”
传教士一下蹦了起来,大步走到屋子的另一头。
“这些大权在握的人总是千方百计地逃避责任,真是太不像话了。照他们的说法,好像邪恶不在眼前就不再是邪恶了。这个女人的存在就是一件丑事,把它推到另一个岛上去,那也还是丑事。最后我不得不跟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戴维森倒竖双眉,咬牙切齿地翘起下颌。他一脸凶相,神态坚毅。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海外传教团体在华盛顿也不是毫无势力的。我明确告诉总督,要是有人控告他在这儿的所作所为,对他没有好处。”
“她什么时候走?”医生迟疑了一下,问道。
“从悉尼开往旧金山的船下礼拜二会在这儿停靠。她就坐这趟船走。”
现在离下周二还有五天时间。第二天,医生刚从医院回来——他想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上午总是去医院——他上楼时,房东霍恩拦住了他。
“对不起,麦克菲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病了。你能去瞧瞧吗?”
“当然可以。”
霍恩领着医生去了她的房间。她闲坐在椅子上,没有看书也没有做针线活,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她还穿着那身白色衣裙,还戴着那顶插着花的大帽子。麦克菲尔注意到她脸上的脂粉湿成了斑斑块块,露出了发黄的皮肤,她的眼泡虚肿。
“听说你身体不好,我很抱歉。”他说。
“哦,我也不是真的病啦。我故意这样说的,就是想要见你一面。我要坐去旧金山的船走了。”
她看着医生,医生看到她的眼睛里突然露出惊色。她双手痉挛似的张开又捏紧。霍恩站在门边听着。
“我已经知道了。”医生说。
她吞咽了一下口水。
“我觉得我现在去旧金山很不方便。昨天下午我去见总督,但是他不见我。我见到了他的秘书,他告诉我必须坐这趟船走人,没的商量。我无论如何要见到总督,所以今儿早上我就在官邸门外等着,他一出来,我就要跟他说话。可他不愿意理我,这我也知道,不过我不会让他甩掉我,最后他说要是戴维森牧师同意的话,他并不反对我在这儿待到下一趟去悉尼的船再走。”
她住了口,急切地看着麦克菲尔医生。
“我实在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他说。
“嗯,我想请你替我跟他说个情。我向上帝起誓,只要他同意我在这儿留下来,我决不惹事。我可以不走出大门一步,如果这样合他的心意的话。不就是半个月吗?”
“我去跟他说说。”
“他不会答应的。”霍恩说,“他要你下星期二就走,你还是早点准备动身吧。”
“告诉他,我可以在悉尼找工作做,我说的是正儿八经的工作。我的要求不过分吧。”
“我尽力而为吧。”
“一有结果马上来告诉我,可以吗?这事儿不敲定,我无法安下心来做任何事。”
这个差事不是医生乐意去做的,所以他拐了个弯儿去办这件事,这很符合他的性格。他把汤普森小姐说的话告诉了他妻子,要妻子去和戴维森太太谈谈。传教士的态度不免有些太霸道了,允许这个女人在帕果帕果再待上半个月,至于有什么危害吗?可是他的外交手腕没有产生他预期的结果。传教士直接来找他了。
“我太太告诉我说汤普森小姐要你帮她说情。”
他这样直来直去跟麦克菲尔医生摊牌,迫使他公开出面,弄得这个性格腼腆的人有些恼火。他感到自己火气上升,脸涨红了。
“我不认为她不想去旧金山而愿意去悉尼有什么区别,只要她答应在这儿规规矩矩,就没有必要这样狠狠地难为她。”
传教士用严峻的眼光盯着医生。
“她为什么不愿意回旧金山去?”
“我没打听过。”医生粗声粗气地答道,“而且我认为还是少管闲事的好。”
也许他这话说得不够得体。
“总督已经下令驱逐她,坐最早离开这个岛的船走。他只是在履行职责,我不会干涉。她留在这儿是个祸害。”
“我认为你太霸道了。”
两位太太吃惊地抬头看着医生,但是她们不必担心会发生口角,因为传教士只是温和地面露笑容。
“没想到你对我会有这样的看法,这太遗憾了,麦克菲尔医生。相信我,我也为这个不幸的女人难过,我心里都在滴血,可我只是要尽到我的职责而已。”
医生没有回答,他绷起了脸望着窗外。这会儿雨总算停了,隔着海湾远远望去,可以看见树丛中影影绰绰的土著人住的草屋。
“我想趁这会儿雨停了出去走走。”他说。
“不要因为我不能按照你的愿望去做而怨恨我。”面露苦笑,戴维森说,“我非常尊敬你,医生,如果你对我有厌恶感,我深感遗憾。”
“我毫不怀疑你对自己有充分的自信,不可能坦然接受我的意见。”医生没好气地说。
“这事就算是我做得不好。”戴维森扑哧笑了。
麦克菲尔医生看到自己冒失行事却一无所获,心里有些生气,便起身走了。楼下,汤普森小姐半开着房门在等候他。
“怎么样?”她问,“你跟他说过了?”
“说过了,我真抱歉,他什么也不肯做。”他回答道,感到很尴尬,没有正眼看她。
但是他很快又瞟了她一眼,因为他听到汤普森小姐抽泣了起来。他看到她惊恐得脸色煞白。这使他感到心里一阵难过。就在这时,他突然有了主意。
“请你不要放弃希望。我也觉得他们这样对待你是过分的,我要自己去找总督。”
“现在?”
他点点头。汤普森小姐的脸上闪现出了亮光。
“嘿,你真是太好了。只要你跟他说,他肯定会同意我留下来的。只要我在这儿待一天,我保证不做不该做的事。”
麦克菲尔医生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下决心去请求总督。他对汤普森小姐的事一点儿都不关心,可是那个传教士激怒了他,而他向来是个慢性子,有脾气也会闷在心里。他在官邸里找到了总督。总督水手出身,他身材魁梧,相貌英俊,嘴唇上留着一抹牙刷似的花白短须,穿一身洁白的斜纹布制服。
“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个跟我们寄宿在一起的女人。”他说,“她叫汤普森小姐。”
“我想这个名字我已经听烦了,麦克菲尔医生。”总督笑眯眯地说,“我已经下令要她下星期二离开,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来请求你宽容几天,让她待到从旧金山来的船再走,这样她就可以去悉尼了。我担保她会规规矩矩。”
总督继续露着笑容,但是他的双眼眯了起来,神情严肃。
“我非常乐意照你说的做,麦克菲尔医生,但是我已经下令,不能改了。”
医生又据理力争,可是现在总督的笑容全然不见了。他闷闷不乐地听着,目光躲闪。麦克菲尔看到自己的话完全是白说了。
“我很抱歉给这位女士带来了不便,可是她必须在星期二动身,没有商量余地。”
“可是这又会有什么区别呢?”
“原谅我,医生,除了向上级汇报,我觉得没有义务解释我采取的官方行动。”
麦克菲尔狠狠地瞪了总督一眼。他想起了戴维森的暗示,说他当时对总督用了威胁手段,而且从总督的态度中他也看出了一种怪异的尴尬。
“戴维森真是该死,没事找事。”医生气呼呼地说。
“就在你我之间说说,麦克菲尔医生,我对戴维森先生并没有什么好感,但是我不得不说实话,他有权利向我指出像汤普森小姐这种品德的女人出现在这儿是有危险的,毕竟这里除了本地岛民还有很多驻军士兵。”
他站起身来,麦克菲尔也只得跟着站了起来。
“请你原谅,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代我问候麦克菲尔太太。”
医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总督府。他知道汤普森小姐一定在等着他的回音,他不愿自己当面告诉她交涉已告失败,所以从后门溜进了住处,偷偷摸摸上了楼,好像要隐瞒什么事儿似的。
晚餐时,他沉默不语,坐立不安,但是传教士却兴高采烈,精神抖擞。麦克菲尔医生感到传教士的眼光不时地落在他身上,流露着一种稳操胜券的扬扬自得。他忽然想到戴维森一定已经知道他去拜访过总督,而且也知道了他无功而返。可是他究竟是怎么听说这些的呢?这个人搞鬼把戏的本领真不小。晚餐后,他看到霍恩出现在阳台上,便装作要跟他随便聊聊的样子,走出屋去。
“她想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去见过总督了。”房东轻声说。
“去过了。他什么都不肯做。我万分抱歉,可我无能为力了。”
“我知道他不会答应的。他们不敢得罪传教士。”
“你们在说什么呢?”戴维森笑哈哈地走到了他们身边。
“我在说你们至少还要再过一个星期才有机会去阿皮亚。”房东随口胡诌道。
霍恩转身走了,他们两人也回到了客厅里。戴维森先生每顿饭后都要消遣一个小时。不久,他们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太太尖声喊了一句。
可是没有人推门进来。她起身过去把门打开。他们看见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口。但是她的外表大不一样了。她已不再是那个在路上遇见他们时嘻嘻哈哈插科打诨的轻浮女人,而是变成了一个伤心、受惊的女人。她的头发平时总是精心梳理的,现在却乱蓬蓬地垂落在肩上。她穿了一双拖鞋,身上的衬衫和裙子已经很旧,皱皱巴巴的。她站在门口,满脸泪痕,不敢进屋。
“你来做什么?”戴维森太太厉声说。
“我可以跟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哽咽着说。
传教士站起身来朝她走过去。
“进来吧,汤普森小姐。”他热情地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她进了屋。
“是这样的,我很抱歉那天说话冒犯了你,还有——还有其他的所有事情。我想我那会儿是太冲动了,请你原谅。”
“哦,那没什么。我想我还不至于连一些难听的话都承受不了吧。”
她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每一个动作都显得低三下四。
“你已经把我打垮了。我认输了。你总不会再让我回到旧金山去了吧?”
他的和气神态顿时消失,声音也突然变得严厉、冷峻。
“你为什么不肯回到那儿去?”
她被传教士吓得畏缩不前。
“我想我家里的人都住在那里。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这副落魄相。你要我去任何别的地方都行。”
“你为什么不愿回到旧金山去?”
“我告诉你了。”
他俯身向前,两眼死死地盯住她,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似乎要穿透她的灵魂。他猛地喘了一口气。
“去感化院。”
她尖叫了一声,猛地跪倒在他的脚边,抱住了他的双腿。
“不要送我去那里。我当着你的面向上帝发誓,我一定会做个好女人。我再也不做那种事了。”
她一口气说出了一大串哀求的话,谁也听不懂说的是什么,眼泪从她抹了脂粉的脸上滚滚落下。传教士俯过身去,抬起她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
“你怕去感化院吧?”
“他们来捉我时,我逃走了。”她喘着粗气说,“要是叫警察逮住了,那就得关三年。”
传教士松开了抓住她的手,她一下子瘫倒在了地板上,伤心地抽泣着。麦克菲尔医生站起身来。
“她这么说了,事情就不一样了吧。”医生说,“既然你现在都知道了,就不要再强迫她回去了。再给她一次机会。她想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要给她千载难逢的最好的机会。如果她肯赎罪,就让她接受惩罚吧。”
她误解了传教士的话,猛地抬起头来看他。在她哭肿了的眼睛里露出了一道希望的光。
“你肯放我走了?”
“不。你星期二上船回旧金山。”
她惊恐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接着是一阵低沉而沙哑的尖吼,简直不像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她拼命地用脑袋撞着地板。麦克菲尔医生大步冲过去,把她拉了起来。
“起来,你不能这样。你最好回你的房间去躺一会儿。我给你弄点药吃。”
医生拉着她站起身来,半拖半拽地把她送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十分气恼,因为她们两个一点儿也不帮忙。混血儿房东站在楼梯下,他帮着医生把汤普森小姐安顿到床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不省人事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他回到楼上时,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满身大汗。
“我总算让她睡下了。”
那两个女人和戴维森还是坐在老地方没有动,应该是在医生离开后直到此刻都没有挪动过,也没有彼此说过话。
“我在等你。”戴维森说,他的声音很奇怪,像是从远处飘过来似的,“我要你们所有人同我一起,为我们做了错事的姐妹的灵魂祈祷。”
他从书架上拿起了《圣经》,在他们吃晚饭的餐桌前坐了下来。餐桌还没有收拾,他把挡在面前的一把茶壶推开,用洪亮而深沉的有力语调给他们诵读了《圣经》中的一章,这一章记载了耶稣基督跟犯有通奸罪的女人见面的故事。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来,为我们亲爱的姐妹萨迪·汤普森的灵魂祈祷。”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激情洋溢的祈祷词,他祈求上帝怜悯这个有罪的女人。麦克菲尔太太和戴维森太太闭眼跪着。医生感到很意外,但他也笨拙而又顺从地跪了下来。传教士的祈祷狂暴有力,雄辩激昂,看得出他已莫名地为自己的祈祷而感动,口中念念有词,泪流满面。屋外,无情的雨水持续不停地落下来,似乎要抛洒下人世间的全部狠毒。
最后,他终于停下了,静默了片刻后说:
“现在我们一起再向主祈祷一遍。”
他们一起祈祷之后,跟着传教士站起身来。戴维森太太的脸色苍白、安详。她内心感到了慰藉,心情平和了,而麦克菲尔夫妇却突然感到羞愧。他们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下去看看她现在怎样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霍恩。汤普森小姐坐在一把摇椅上,默默地抽泣着。
“你坐在那儿干什么?”麦克菲尔惊呼道,“我告诉过你要卧床休息。”
“我躺不下来。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我可怜的孩子,你认为这样做有什么用呢?你永远说不动他的。”
“他说过只要我送个口信他就会来的。”
麦克菲尔给房东做了个手势。
“去叫他来。”
他和汤普森小姐一起默默地看着霍恩上楼。戴维森来了。
“原谅我请你下楼来。”她说,满脸阴沉地看着他。
“我一直在等你来叫我。我知道主不会让我的祈祷落空的。”
他俩相互注视了一会儿,接着她就扭头去看别处。她开口说话时目光躲闪。
“我是个坏女人。我要赎罪。”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对另外两个男人说:
“你们走吧。告诉戴维森太太,我们的祈祷应验了。”
他们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
“老天爷。”霍恩说。
这一夜,麦克菲尔医生很晚都不能入睡,他听见传教士上楼时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即便这么晚了,传教士还不肯立刻上床睡觉,因为透过木隔板他能听见传教士在隔壁屋里大声祷告,他感到筋疲力尽,才慢慢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医生看到传教士时,他的外表使医生大为吃惊。他的脸色比往常更为苍白,满面倦容,但是他的眼睛里却闪耀着一种超越人类的光焰。看上去仿佛是内心充满了抑制不住的欢乐。
“我要你马上下楼去看看萨迪。”他说,“我不能指望她的肉体会变得美好,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已经升华了。”
医生感到心情暗淡,神经紧张。
“昨晚你在她那儿待到很晚。”他说。
“是的,我要离开,她就紧张得不行。”
“瞧你这副得意扬扬的神气。”医生气冲冲地说。
戴维森的双眼闪现着沉醉的神情。
“我肩负着一个伟大的宽恕使命。昨天晚上,我十分荣幸地把一个迷失的灵魂拉回到了基督慈爱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又坐在摇椅上了。床不铺,屋子脏乱不堪,她也没有费心梳洗一下,只是披了一件脏乎乎的晨衣,头发乱糟糟打了一个结,用湿手巾抹了一把脸,但是满脸哭得浮肿,泪迹斑斑。她看上去很邋遢。
医生进屋时,她抬起了呆滞的双眼,她一副惊魂未定、悲伤不堪的样子。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如果你要找他,他马上就会来的。”麦克菲尔医生冷冰冰地说,“我过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哦,我想我还行。你用不着为我担心。”
“你吃过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来了咖啡。”
她焦虑地看着房门。
“你说他会很快下来吗?我感到有他在我身边,我好像就不觉得那么糟糕了。”
“你还得星期二走吗?”
“是的,他说我非走不可。请你去告诉他,要他马上过来。你对我没有用。现在他是唯一可以帮我的人。”
“好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此后三天,传教士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陪伴萨迪·汤普森了。其他人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会见到他。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这样下去会累垮的。”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他要再不注意,很快就会倒下的,可是他从不吝惜自己。”
她自己也面无血色。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说自己也无法入眠。每天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出来回到楼上时,总要没完没了地祈祷,直到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就算累成这样他也睡得很少。只睡一两个钟头,他就起身穿好衣服去海湾散步了。他最近经常做一些古怪的梦。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说他梦到了内布拉斯加的山冈。”戴维森太太说。
“真是不可思议。”麦克菲尔医生说。
麦克菲尔医生记得他当年坐火车漫游美洲时,曾经在车窗外看到过那些山冈。它们圆圆的,很光滑,就像是巨大的鼹鼠窝,在平原上突然拔地而起。他想起了当时他分明感到那些山冈的形状很像女人的乳峰。
戴维森的忐忑不安甚至连他自己都难以忍受。但是他又被心中美妙的欣喜之情支撑着。他把潜伏在那个可怜的女人心中隐秘角落里最后残留的原罪连根拔掉了。他陪她读经,陪她祈祷。
“这太奇妙了。”有一天晚饭时戴维森对在座的人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曾经像夜幕一样漆黑,现在却变成了如同初降的雪一般洁白。我感到自己多么卑微和畏惧。她为自己犯下的一切罪孽做了忏悔,真是太美了。我都不配去碰触她衣襟的边。”
“你真的忍心逼迫她回旧金山去吗?”医生问,“在美国的监狱里关三年。我原以为你会饶了她。”
“啊,你不明白吗?这是必不可少的。你以为我的心没有为她滴血吗?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妻子、我的亲姐妹一样。她在监狱里的时光,我会始终同她一起忍受痛苦。”
“废话!”医生不耐烦地喊叫道。
“你不能理解,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她有罪,她必须受苦。我知道她会遭受什么苦。她要挨饿,遭受刑罚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凡人的惩罚祭献上帝。我要她满心喜悦地接受这一切。她获得的机会是我们当中很少有人能蒙受得到的。上帝多么善良,多么仁慈。”
戴维森的声音激动得颤抖。他几乎说不清楚这些从他充满激情的双唇间滚落出来的话。
“我整天同她一起祈祷,离开她后我还会继续祈祷。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祷,祈求基督以伟大的仁爱之心宽恕她。我要在她的心里浇灌一种强烈的激情,最后她会发自内心地渴望受到惩罚,哪怕我放过她,她也会拒绝。我要让她真心感受到,遭受牢狱之苦,就是她匍匐在我们仁爱的主的脚下感恩祭供,因为主曾为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慢慢地过去。住在这所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关注着楼下那个罪孽深重而备受折磨的女人,他们莫名其妙地生活在一种不自然的兴奋之中。她就像一个被人精心准备好要奉上的祭品,用来在野蛮的祭礼上供奉哪个血腥的神灵。她已经被吓得呆若木鸡。只要戴维森不在她的眼前,她就受不了;只有戴维森在她身边,她才不害怕,她像一个奴隶似的依赖他,缠着他。她整天哭哭啼啼,她不停地读《圣经》,做祷告。有时,她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神经完全麻木了。这时,她真的会期待去迎接苦难,因为似乎只有这样才是一条直接而又具体的出路,使她可以逃脱目前她正在承受的煎熬。她快要忍受不了时时向她袭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恐怖。她有罪在身,因而放弃了一切个人的虚荣,整天邋邋遢遢地待在房间里不出门,蓬首垢面,穿着那件廉价的花哨晨衣。她已经四天没有换上出门的衣服,也不穿长袜了。她的屋子凌乱不堪;同时,雨仍在无情地下个不停。你原以为天上的水终究也会倾空,但是直到现在还在继续下着倾盆大雨,周而复始地倾泻在铁皮屋顶上,简直要让人发狂。所有东西都发潮了,黏糊糊的。墙壁发霉了,放在地板上的皮靴也发霉了。在一个个无眠的长夜中,蚊子在耳边不停地嗡嗡怒鸣。
“哪怕只有一天不下雨,日子也不会这样难过。”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全都盼望着星期二的到来,这天去旧金山的船将会从悉尼来到这个港口。紧张的等待简直难以忍受。对麦克菲尔医生来说,他只渴望这个倒霉的女人早早离去,这种渴望平息了他怜悯与怨恨交织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事就得接受。他感到只要船起航,他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萨迪·汤普森将由总督办公室的一名办事员押送上船。这个人星期一晚上来找过汤普森小姐,通知她次日上午十一点钟前准备好动身。当时戴维森就在她身边。
“我会保证一切都办妥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会亲自陪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一语未发。
麦克菲尔医生吹熄蜡烛,小心地钻进了蚊帐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这事儿总算了结了。明天这个时间她就远离这个地方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高兴的。她说戴维森先生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麦克菲尔太太说,“这个女人像变了个人。”
“哪个女人?”
“萨迪。我从没想到这样的事都可以做到。由此可见人的卑微渺小。”
麦克菲尔没有答话,他很快就睡着了。他疲惫不堪,睡得比往日更沉。
第二天早晨他被惊醒,感到有一只手搭在他的胳膊上,他惊慌地睁开眼,看见霍恩站在他的床边。只见这个生意人用手指放在嘴上示意麦克菲尔医生不要出声,并且招招手要他起身跟他走。霍恩平常总是穿一身破旧的帆布工装,可今天他却光着脚,只穿了一条热带围腰裙。他突然变得像一个野蛮人了。麦克菲尔起身下床时,看见霍恩身上刺满了文身。霍恩做了个手势要他去阳台,麦克菲尔医生便跟了出去。
“别出声。”霍恩轻声说,“有事要请你去办。穿上外衣和鞋子,快一点儿。”
麦克菲尔医生脑子里闪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我要带上医疗器械吗?”
“赶快,请你快一点儿。”
麦克菲尔蹑手蹑脚地回到卧室里,在睡衣外面披了件雨衣,又穿上一双橡胶底鞋子,回到了房东身边。他们两人踮着脚走下了楼梯。大门已经开着,门口站着五六个土著人。
“出了什么事?”医生又问了一遍。
“跟我来。”霍恩说。
他跨出大门,医生跟在后面。那些土著人围成一团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大路来到了海滩上。医生看到有一大群土著人站在水边的一个什么物体的周围。他们加快脚步走去,走了二十多码,围在那里的土著人看见医生来到,便让出了一个口子,霍恩把他推向前去。这时他看清了一个吓人的尸体一半泡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那是戴维森。麦克菲尔医生俯下身去——他不是一个会在意外事件中头脑糊涂的人——把尸体翻了过来。喉部从左耳到右耳切开了,右手还握着干这件事用的剃刀。
“他已浑身冰凉了。”医生说,“应该死了有些时候了。”
“一个伙计在去上工的路上看到他趴在这里,就跑来告诉我了。你认为是他自己干的?”
“是的。得派人去报警。”
霍恩用当地的土话说了几句,就有两个年轻人离去了。
“在警察来之前我们不能把它抬走。”医生说。
“不能把他抬进我的房子里去。我可不要他再进我的房子了。”
“你得照警察说的做。”医生严厉地说,“事实上,我估计他们会把他送到停尸所去。”
他们站在原地等候着。霍恩从围腰裙的兜里掏出一盒烟,递了一支给麦克菲尔医生。他们一边抽烟一边凝视着这具尸体。麦克菲尔医生百思不解。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霍恩问。
医生耸了耸肩。不一会儿,一个海军陆战队士兵带着本地土著警察抬着担架来了,随即又来了两个海军军官和一个海军医生。他们用公事公办的态度办完了例行手续。
“他妻子那儿怎么办?”一个军官说。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要回我的房子去做些事了。我会把这个噩耗告诉她。你们最好先把他处理一下,然后再让她来看他一眼。”麦克菲尔医生说。
“我觉得这样办很好。”海军医生说。
麦克菲尔医生回到住处时,发现他的妻子已经差不多穿戴好了。
“戴维森太太对她丈夫的行踪很不安。”他刚进门,他妻子就对他说,“他一夜都没有回来睡。她听见她丈夫两点钟离开了汤普森小姐的屋子,但是他出去了。要是他从那时起一直在四处游荡到现在,那他非得累死不可。”
麦克菲尔医生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妻子,并且要她去告诉戴维森太太这个噩耗。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干?”她惊恐失色地问。
“我不知道。”
“但是我不能去,我不能去说。”
“你一定要去。”
她满脸惊恐地看了丈夫一眼,就走出屋去。他听见妻子走进了戴维森太太的房间。他待了一分钟,让自己定下神来,然后去刮脸梳洗,他穿好了衣服,坐在床沿等他的妻子。她终于回来了。
“她要去见他一面。”她说。
“他们已经把他抬到停尸所去了。我们还是陪她一起去吧。她怎么受得了呢?”
“我想她是一时惊呆了。她没有哭,就像一片树叶那样哆嗦着。”
“我们最好马上去吧。”
他们敲了敲她的门,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她脸色惨白,但是眼里干干的没有一滴泪水。医生认为她的镇定很不自然。他们没有交谈,一声不吭地上了路,走到停尸所时,戴维森太太说话了。
“我先进去看看。”
他们站到一边。一个土著人开了门让她进去,随即把门关上。他们坐下来等着。有一两个白人走过来压低了声音跟他们打听。麦克菲尔医生又把自己知道的这幕悲剧对他们讲了一遍。最后那道门轻轻地打开了,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等在外面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现在要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僵硬而又坚定。麦克菲尔医生看不懂她眼睛里的神情。她那惨白的脸显得十分严峻。他们慢慢地走回去,一路默默无言,最后走到通向他们住处的那个拐角处。戴维森太太倒抽了一口气,一时间他们都停下了脚步。多日沉默的留声机又响了起来,奏着雷格泰姆舞曲,声音又响亮又刺耳。
“这是怎么回事?”麦克菲尔太太惊恐地叫了起来。
“我们继续走吧。”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上了台阶,走进了门厅。汤普森小姐站在她的房门口,在和一个水手闲聊。她突然判若两人了。她不再是过去那几天担惊受怕、垂头丧气的落魄样了。她把自己的漂亮衣服全都穿上了,白色长裙,亮晶晶的长皮靴,胖胖的小腿在白色棉袜里鼓了出来;她的头发精心梳理过;她又戴上了那顶插满了艳俗花的巨大帽子。她脸上涂抹了脂粉,双眉画得又粗又浓,嘴唇涂得猩红。她挺直了腰板,又是他们初次见到她时那个趾高气扬的轻佻女人了。在他们进门时,她嘲弄地放声大笑;接着,就在戴维森太太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时,汤普森小姐鼓动着嘴巴啐了一大口唾沫。戴维森太太吓得向后一缩,双颊顿时泛起两道红晕,然后,她用双手捂住脸,快步冲上了楼梯。麦克菲尔医生勃然大怒。他一把推开汤普森小姐冲进了她的屋子。
“活见鬼,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大声喊道,“把这该死的留声机关掉。”
他走上前去把唱片拿了下来。汤普森小姐转身对着他。
“嘿,医生,你也对我来这一手。你见鬼的跑到我屋里来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咆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镇定下来。没有人能用语言来形容她那轻蔑的神情,以及她答话中充满了的藐视和憎恨。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又臭又脏的蠢猪。你们全是一路货色,都是蠢猪!臭猪!”
麦克菲尔医生倒抽一口冷气,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