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绪论:语言多样性的维度
语言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类语言,尤其是世界语言多样性的广度和限度。因此,对于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语言这一问题,人们总觉得语言学家应该能给出一个清晰且相对准确的答案。然而,若跟随本书从多角度探讨这一问题,我们就会发现根本没有这样一个确切的数字,至少从现代语言学的科学发现层面来看是如此。造成这一差异的原因并不仅在于我们对诸如新几内亚高地、亚马孙热带雨林等世界部分地区的人口和语言分布探索不足,更重要的问题在于语言计数貌似简单明了,实则纷繁复杂。
最近,“语言日志”博客中的一则评论对加拿大的一篇报纸新闻表达了其困惑之感,新闻如下:
印度于本周结束了全国人口普查,统计结果大约为12亿人口。普查最后一晚集中调查流浪汉人口,预计仅德里地区就有约15万人无家可归。将这些人登记在册就已经是困难重重,更遑论其他一系列严峻挑战:地域四分五裂、叛军割据之下,统计工作该如何进行?安达曼和尼科巴群岛由572个小岛构成,又该如何统计?250万的人口普查员该如何培训?多达6661种语言的反馈又该如何处理?
多伦多《环球邮报》2011年3月2日
星期三
博客评论主要关注的是那个听起来似乎不太实际的数字:6661种语言。有人认为可能存在一语多名(一种语言有两个名字),又或者是“公认方言”也被算了进去。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不过,不管怎么看,即便是对现代印度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来说,这一数字也庞大到惊人。但是,当我们说印度有多少种语言的时候,不管是6661种,还是“民族语”认定的438种(详见第二章),又或者是其他随便某个数字,我们想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世界语言有多少”到底所谓何意
有一个基本事实必须承认——除去严重病理情况,所有人都需要通过语言表达自己并与他人交流。但不同人种之间的语言却非整齐划一。当然,每个人种都有自身个性化的语言,但就语言模式而言,有些相对类似,有些却差别显著。话语方式相似时,便可将有着相似体系的话语群定义为某种语言,并冠以诸如“英语”或“印地语”的名称。我们提到印度或者整个世界有多少种语言时,其实是在问世界上有多少个这种明晰可辨的有相似体系的话语群(或手语群,详见第七章)。但“只要我们下决心去判断便可以得到这样一个数字”这一假设还是问题重重。这些语言群自身是否相对独立、界限清晰?每一种话语模式都可以归入一种(且仅此一种)语言群吗?世界之大,举目望去,所见之处语言多样性无处不在,我们该如何判定?又该如何区分呢?
事实上,判定(并统计)世界语言种类与判定(并统计)世界生物种类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每个社会对其熟悉的动植物都有其自身命名,尽管对于动植物的分类“粒度”或大或小,分类方法在细节上可能不尽相同,但结果与生物学家精确划分的生物种类却大致吻合。但要想确保准确,又要或多或少顾及大众的直观用法,那就难上加难了。
无论是幼稚的直观分类还是严谨的科学分类,很多时候都需要依据生物体直观外在的显著特征,但也有很多例外。我们必须透过显而易见的表象看本质。例如,将吉娃娃犬和伯恩山犬都归入“家犬”类并无不妥;但美洲豹、雪豹和云豹却不属于同一物种,甚至连同一属类都算不上。
查尔斯·达尔文最广为人知的作品是《物种起源》,但对物种到底是什么以及它们的起源又是什么,这本书却着墨甚少。关于物种形成问题,早在达尔文时代之前,生物学家以及之前的自然主义者就已争论不休,直到今天仍无定论。即便除去无性生殖的生物体,关于如何定义物种,生物学家还是众说纷纭。弗里曼(Freeman)和赫仑(Herron)2007年出版的关于进化理论的著作中涉及以下几种说法:
形态种概念
(The morphological species concept)
在常规的跨文化用法中,该方法通过形体、行为、常出现区域等一系列直观特征来定义物种。
系统发育种概念
(The phylogenetic species concept)
生物系统从生物间的谱系关系出发,为生物分类提供了另一种选择。若某个生物群成员皆为单一共同祖先,则被称为单系群。系统树上若再无其他独特派生特征使亚群体相互区别,则将最小的单系群定义为单一物种。
生物种概念
(The biological species concept)
这一方法被广泛接受。该方法认为若种群内成员通过交配能够繁殖具有生育能力的后代,那么它们属于同一个物种;相互之间隔离、无法生育后代的种群则分属不同物种。
遗传种概念
(The genetic species concept)
从遗传角度来说,同一物种拥有一系列典型遗传标记且鲜有或甚至没有过渡类型将其与其他群体联系。该方法的前提假设是:我们可以在一种物种内部识别单个基因的多态性,且将这种多态性与导致物种差异的遗传差别区别开来。
以上种种定义“物种”的方法均不乏支持者,也都存在问题。最基本的问题不是它们内部自相矛盾,也不是无法付诸实施,更不是它们存在明显的“错误”。真正的问题在于尽管这些方法全都符合常理,但由此得到的结果却不尽相同。而若真要深究起来,在重建我们关于什么是(或不是)一个可识别物种的前系统概念时,上述每种分类方法都存在这样或那样的不足。
有趣的是,当问到该如何定义世界语言时,我们发现生物学的每种定义方式在语言学领域都有类似的对应物。更有意思的是,那些让生物学家头疼的问题同样也会在定义和统计语言种类时出现。
当然,无论我们如何用“出生”“增长”“降低”“基因关系”以及“死亡”等词语来描述语言,语言终究不是生物。这些都不过是比喻的说法,并且有时还是颇具误导性的比喻。尽管如此,语言分类的逻辑问题和相应的生物学谜题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达尔文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人类的由来》中写道:“尽管有证据表明不同语言和不同物种的形成分别经过了一个渐进的过程,但二者却出奇地一致。”达尔文或许过于强调了其相似性,但二者之间的可类比性确实值得探索。
语言“普查”的方法
在接下来的几章中,我们将从各种角度审视估算世界语言多样性的一系列方法。首先,第二章将对世界主要语系及其在全球的分布提供速览(提到语言间的历史关系,就不得不提“语系”),继而将语言系统与上文提到的系统发育种进行类比。因此,以这些历史因素为基础,对语言分类基本原则进行讨论就成了第三章的目标。
不管目前世界语言多样性程度如何,也不管我们了解到的有多少,语言学家整体上达成了一个共识:语言多样性正在急剧减少。世界语言中有相当惊人的一部分已走上了消亡之路,且不可逆转。第四章会探讨这一现象背后的原因,并从人类认知、概念多样性以及具体传统知识的消失三个层面分析我们为何需要关注此事。从深陷危机这点来看,语言和生物又惊人地相似。尽管我们早已习惯于哀叹、伤感生物多样性的减少,且处于危机和濒临灭绝的语言数目不能和任何一种生物物种相提并论,但语言多样性的锐减仍然令人担忧。
人们普遍认为,在语言的衰亡过程中有一点至关重要,即处于衰落中的语言一旦互相接触,必然会导致争夺忠实使用者的生死之战。第四章讨论了此种状态下语言的几种交互模式,并总结说没有必要将这种争夺看作某种零和游戏,争夺并不一定会导致相关语言的消亡。
回到如何区分并标记世界语言的话题,第五章探讨了如何定义语言,包括如何区分“语言”和“方言”这个麻烦的议题。事实证明,大多数人认为的语言定义标准与政治和社会因素相对应,与语言本身特点却不甚相关。这一结果发人深思,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点在于启示我们思考:在对话中判断双方使用的是两种而非一种语言的标准在于双方是否可以互相理解。这一概念同上文介绍的生物种概念相似,同时也继承了其存在的一系列问题和不确定性,正是这些问题导致其无法广泛推广运用。
语言定义中的政治和社会因素至关重要,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我们也得承认语言定义与其自身固有的特性关系不大。因此,我们可以请语言学家继续完善这一方法。提到语言定义,一个很自然的反应是:语言是由其语法(有时是词汇,但这一观点持续时间较短)来定义的。事实上,以不同语法为标志的语言系统本身就属于不同语言,可以通过观察语法来区分。这一方法与上文提到的生物种概念类似。但当我们真的这样定义语言时,结果却有点让人惊讶。因为语法之间细微之处千差万别,且彼此之间在逻辑上相互独立,以语法不同来定义语言得出的人类语言数量可能会极其庞大。而且令人惊讶的是,很多这种可能性最终都被证明是事实。第六章讨论了从语法变化的独立维度(或参数)构建不同语言的方法以及将这种方法运用到语言中的后果。
本书的大部分讨论都涉及绝大多数读者最熟悉的语言——口头语言。有人可能会问,不讨论口头语言还能讨论什么呢?事实上,在听力障碍人士聚居区,经常会看到一种与口语全然不同的语言:手势语言。该语言借助姿势(不仅包括手势,还包括面部表情)的系统使用产生,并通过视觉接收。尽管手语经常被误认为是模仿现实世界的物体及行动的初级尝试,或者是表示口语(或书面语)中文字的另一种方法,但相关研究已清楚表明这些说法并不完全正确。手势语言是一种表现力丰富的自然沟通系统,可以用来精确、完整地达成各种沟通目的,与口头语言相比毫不逊色。并且,口头语言共有的普遍特质在手势语言中同样存在。很显然,话语和手势不过是人类语言表达的两种不同形态而已。
单个的手势语言几乎完全独立于周围的口头语言,尽管肯定会有一些接触现象需要研究,就像研究口头语言中的语言接触一样。口头语言之间保持相对独立,手势语言亦是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说,可能更加独立,因为其起源都相对封闭)。因此,同口头语言一样,手势语言也需要个性化,并且在任何关于人类语言多样性的评估中都应该拥有一席之地。这些将是第七章的讨论话题。
手势语言促使我们探讨人类语言的共性特征这一话题,但将其置于高光之下的却是一个乍看起来相当惊人的结果:手势语言和口头语言同属一个系统。将二者的语言特征同自然界其他沟通系统比较就会发现,从生物沟通方式这一宏观层面来看,这些特征是何其相似!有研究表明:若从一个研究地球沟通和表达系统的外星人类学家的视角来看,人类语言间的相似之处远胜于不同之处,以至于所有的人类语言看起来就像同一种语言,那些不同不过是地方差异。人类语言共性的本质、基本差异及其他内容构成了第八章的话题。
“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语言?”这个问题本身似乎微不足道,属于那种可以明确解答且缺乏内在价值的问题。但是当我们试图找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时,面前的几条路却错综复杂,不过也颇为有趣。在探寻人类语言多样性程度及基准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学到很多关于语言自身本质的东西。而语言正是我们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显著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