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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菲利普罗

六月,离歌响起。年轻人都在忙着毕业聚会和打包行李。四年、六年、七八年……无论在大学校园里呆了多长时间,总有说再见的一天。学生和老师谢别,同学和同学再见,恋人和恋人分手……绿荫下,校园里随处可见依依惜别的场景。

大学的告别是最伤感的。这不是告别校园那么简单,这是在同青春告别,在同纯真告别。所有袒护你的、容忍你的,都不会再陪伴你了。从今往后,你将面临一条未知的道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是一条满是荆棘、偶尔才露阳光的泥泞道路。从今往后,你所受的教育将由社会这所大学教授——那会是一种以成长为学费的残酷教育。

赛玲娜和程鸣已经在未名湖畔坐很久了。对面的石舫上有星点火光,隐约还能听到歌声,又是哪个班级的告别聚会。

程鸣问:“为什么把照片都删了?”。

“我不知道你还会看。”

“你借我手机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昨晚我翻照片才发现之前给你拍的那些都没了。小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赛玲娜的真名叫孙筱玲。只有在学校和家里她才会用真名,而在实习过的那些大公司,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她叫赛玲娜(Selina)。

赛玲娜,三个音节,你无法在任何一个音节上加重读音,正如你对这个名字的主人一样无法说出重的话来。无法强求她什么,连小心翼翼的触碰都会觉得是冒犯。这个名字的英文念起来,就像一股短促的小风,从齿间瞬时流走。这是一个娇弱、惹人怜爱的名字,像古老庄园里隐匿在窗帘后的身影,带着一种自悯自怜的高贵气质。很适合孙筱玲的名字,很适合她把真正的自己隐藏其后的一个名字。

赛玲娜平静地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了还来找我?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我们不可能的了。你都要去美国了,忘了我好吗?”

“你也可以去啊!我是为了你才接受哥伦比亚大学[5]的录取通知书的!我为了你,拒了哈佛,拒了斯坦福!可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纽约的吗?”

“程鸣,你是成年人了,那是你自己的决定。况且那是五年前的话了,现在什么都变了。你有你的光辉前程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我们注定就不是一路人。”赛玲娜的语气中有一种平静的残忍。

“好!好!那就算我一厢情愿!可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悲观?总是这么着急划清界限?你说过一辈子都要依赖我、离不开我,难道以前那些‘我爱你’都是假的吗?”

赛玲娜看着他,眼里有微光闪动。她似乎有话要说,可嗫嚅了半天,开口却还是:“你走吧。”

“好!我也受够了!你不要忘了你抑郁的时候是谁陪你扛过来的!你也不要忘了你紧紧抓着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就如你所愿,我走!”

两人背对背的身影越来越远。赛玲娜眼看快走到34A楼宿舍楼下时,不经意地一瞥,却看到程鸣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鼻子一酸,停下了脚步。

昏黄的路灯下,驻足着三三两两的学生,或依偎着,或窃窃私语着。程鸣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消瘦得可怜。他抬头看了一眼宿舍楼,他曾经无数次在楼下等候过赛玲娜。

“你知道34A楼为什么叫‘公主楼’吗?”程鸣说。

赛玲娜不语,只是看着楼上一片透光的窗户。

程鸣自顾自地说:“据说这里曾经住着一个很漂亮的学姐。可大学四年,她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毕业那天,有好几个男生到这楼下跟她表白。可她都拒绝了,骄傲得跟个公主一样。谁都不知道她心里真正喜欢的到底是谁。”

赛玲娜转过脸来说:“也许她谁都不喜欢,也许她只喜欢自己。”

程鸣一脸无望,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他狠狠抱了一下赛玲娜,扭头就走了。

赛玲娜在路灯下站了很久。然后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妈,我快回来了……”

天桥下,周红梅守在水果摊边上,不时用花洒往水果上喷些水。经年累月的艰辛与隐忍都压进了她薄薄的脸皮里。汽车卷起的烟尘、夏日难逃的热浪、透湿衣衫的汗水都变成了旧塑料袋里零碎的收入。她一遍遍地清点、一次次把各色面额的票子分门别类码好,佝偻又认真的动作背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支撑着她忍受命运长久以来的不公。

忽然,小商贩们骚动了起来,手脚麻利地迅速收拾东西。周红梅赶紧骑上三轮车,拼命蹬了起来,各种水果噼里啪啦掉了一路。她蹬死了三轮车,眼看就要被飞奔而来的城管追上了。

突然,她脚下轻松了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王晓菁正推着她的车跑。

“右拐!右拐!走小路!”王晓菁大喊道,一边把提子等车上最贵的水果盖好。

周红梅和王晓菁躲进了一个居民小区。王晓菁扒在墙边,眼看着城管们吹着哨子去追大路上的小贩,这才回头冲周红梅一笑说:“妈,没事了!”

夕阳西下,王晓菁推着三轮车和母亲周红梅一起走回家。周围的环境从光鲜热闹渐渐变得破败脏乱起来,就连梧桐树荫也变得稀疏了。所有的色彩都降低了饱和度,只留下生存和挣扎的本来面貌。

她们正走向宁海市城南的一处城中村——何家村。外面的世界正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不远处,簇新的楼群如利齿,不断向前推进,啃咬着城市的边缘。可何家村却像被时间忘却,长久没有变化。唯有墙上刷着的“拆”字昭示着它可能的结局。

空气中挥散着酸腐的味道,一闻就是贫穷的样子。王晓菁的家正是在这里。她曾在一个中产家庭里成长到十六岁,然而命运的变化如同海浪,一浪一浪将她和母亲排挤到了城市的边缘上。

母女俩在蛛网一样的道路里穿行,走到了城中村的最深处。她们把三轮车停在了一栋老旧楼房前,就把一箱箱水果往家里搬。

说是家,其实不过就是一间二十平米的地下室。家里塞得满满当当,到处堆着周红梅舍不得丢掉的旧杂物。当夕阳的余晖撤走最后一点光亮时,母女二人终于搬进了全部水果,这时家里几乎都下不去脚了。

王晓菁环视一周说:“妈,等过段时间不住这了。”

“不住这住哪?一个月才五百块。要不是你何叔,哪能有这么便宜的地方住?”周红梅收拾着东西说。

王晓菁却按住了母亲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周红梅的手上有车把磨出的老茧,有菠萝割出的伤口,还有嵌进指甲缝中的污泥。她低头看着母亲的手,认真地说:“等我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就换个大一点的地方去。”

“你省着点花。我住这都习惯了。”

“可我不忍心你住这种地方,都四年了……”

“只要你好就行了。妈一直觉得……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唉,要不是家里这些事,房子都卖了,你也不至于受这么多苦,为个奖学金连想上的北大也上不成……你爸也一定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这关我爸什么事?”王晓菁一下焦躁了起来,放开了周红梅的手。

“我去做饭了。”周红梅走了两步,扭头说,“去看看你爸吧。”

一块布帘子将地下室隔成了简陋的两间房,外面摆着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就算客厅,里面有张1.5米的床就是卧室了。王晓菁去到卧室,站在了五斗橱前。

五斗橱上放着一个香炉,里面盛满了香灰。香炉后面放着一尊瓷观音像。观音的头顶上是一张中年男人的黑白素描。香炉前有一层薄薄的香灰。王晓菁拱起手把灰扫进手心,便久久地站立在那里,凝视着那幅素描。

在王晓菁的记忆中,她曾经很怕父亲王河山。王河山是一个严肃寡言的男人。作为一家生产企业的质检主任,王河山一直以质检产品的严苛标准对待她。王晓菁成绩拔尖,多才多艺,在画画方面很有天赋,但父亲总能在她身上挑出毛病来。她甚至觉得自己一直是在为赢得父亲的欢心而活的。

王河山对女儿的管教简单粗暴。对于一个生产车间走出来的人来说,最佳的衡量指标就是分数。于是王晓菁的学生时代就像是一把刻度明确的标尺,被大大小小的分数仔细衡量着。九十分以下,王晓菁就要做好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准备。九十分以上,王河山会板着脸细问一个个错误。即使考了满分,王河山也会说下次你还能保证考那么高吗?

她觉得父亲对她太挑剔了,简直就不像亲生的,有时连忘了锁门也能被骂上个半天。她不服气,开始反驳王河山在饭桌上的话,在外人面前也丝毫不给他面子。她常常和学艺术的学生混迹在一起,或是藏在美术教室里画画不去上课。她靠小聪明把老师家长耍得团团转,喜欢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只要是父亲不懂的领域,她都会去看一看,然后找机会在他面前高谈阔论一番。

不交流的父亲加上叛逆期的女儿,很快就演变成了长期对抗。

最不堪回首的一次,就是高一时王晓菁想去上美术班,需要一千块钱。可王河山坚决反对,更不要说给她钱了。父女俩连着一周多天天吵架。当时王晓菁的成绩也有所下滑,她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一天。

说是离家出走,其实她只是跑到楼顶去,坐在天台上待了一天。她看着父母到处找她,在院子里喊她名字嗓子都喊破了。周红梅甚至为此和王河山吵架,还把自行车砸在他身上,这让王晓菁看着还挺解气。她居然沉得住气,硬是撑到了一天才回家。

可是一回去她就被罚在饭桌前跪了一个晚上,直到半夜周红梅来叫她:“起来吧,你爸同意你睡觉了。”

王晓菁赌气不起来,即使她膝盖都快碎了。

周红梅去扶王晓菁的胳膊:“快起来吧!一会别你爸又不同意了。”

王晓菁一甩手说:“我再多跪会儿,多跪一会儿还能多涨几分呢!”

“哎呀,我好不容易说动你爸让你回去睡觉。你又在这耍什么脾气?”

“我爱去哪去哪,学是我上,又不是他上!”

“你快别说了,让你爸听到了。”

王晓菁提高了八度音,大声说:“我就是一个工具!就是他拿去炫耀的工具!从来不在家辅导我学习,就知道工作!考不好就只会骂!他要是成绩好,有本事别只在车间混啊!”

王河山冲了出来,还没等王晓菁反应过来,她脸上就结结实实地落了一巴掌。

王晓菁被打懵了,这还是王河山第一次动手打自己。她从地上爬起来,倔强地捂着半边脸,恨恨地盯着王河山。王河山脸色黑沉,吼道:“好的画家都是死了的那些!你要想去学画画,除非我死了!”

“我真希望你不是我爸!”王晓菁知道这句话喊出来的效果,可她还是要说。语言有时候比任何武器都管用,尤其是对待自己最亲的人时。

王河山又扬起了手,王晓菁倔强地仰着脸也不躲闪。可最终王河山还是放下了手,摔门走了。

那晚王晓菁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就发了高烧。醒来后她只看到了周红梅在照顾她,而王河山却不在身边,又是去加班了。

这高一的一巴掌一直被王晓菁记着,她更叛逆了。少女突然没来由地和全世界作对,有精力、有行动力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她简直是在肆无忌惮地任性着。

王晓菁偶尔也会停下来想想为什么要和父亲作对。但是她发现父亲无可奈何的气愤和越来越说不过她的窘态会让自己有一种快感,她也就不再纠结叛逆的意义了。

孩子都要和父母作对的。叛逆期就好像是我们成长必不可少的环节之一。谁没有年少傻逼的时候呢?但神奇的是王晓菁并没有耽误成绩。因为成绩也是可以向父亲炫耀、甚至可以令他哑口无言的工具。她没有意识到,炫耀的根本目的是为了获得认可。她错以为叛逆是通往挣脱父亲控制的自由之路。

因此上学时的每一项重大抉择,她都站在了王河山的对立面上。高一分文理科,她非要学文科,背着王河山偷改了分科志愿,结果最后还是王河山去学校找班主任硬给她改了回来。等分班时王晓菁才发现,可为时已晚。她想将来报艺术院校,可王河山却把她的画笔颜料都扔了,连零花钱都停了。从那时起,王晓菁就不仅仅是叛逆了,她甚至开始恨起了王河山,希望早日能逃离这个牢笼般的家庭。

这么一想,王晓菁觉得似乎和父亲在一起的好日子也没有过几天。回忆起来的都是她的任性、父亲的沉默而已。

王晓菁把手中的香灰倒进垃圾桶,一偏头看到床头放着一个信封。她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四个字:您的一生。

她没有打开信封。不看她都知道,这一定是母亲又去什么地方求神拜佛得来的解释。人的一生,要是真能靠算几个卦、抽几支签就能解释得了,那也太容易了。

王晓菁掀开帘子出来,看到母亲忙碌的身影,心里便涌动起一阵波涛。母亲是自己最大的软肋,家里的一切都是自己最记挂的。在外的坚强倔强,到了周红梅这里都变成了无奈和软弱。

责任。责任。责任。

她心里就只有这两个字了。

饭后,周红梅收拾杂物,用绳子把一摞摞的纸扎成捆。王晓菁把一几叠陈旧的画纸抱过来,也扎成了捆。周红梅看了一眼说:“那些不着急卖。”

可王晓菁还是往周红梅那推了推。周红梅抽出了一张静物写生说:“你看这画得多好,怎么舍得扔?”

“好什么?丑得要死!”王晓菁干脆在画上画了两个大黑叉。

她突然注意到周红梅扎捆的废物,叫了起来:“妈,你这是干嘛?”她把其中几摞抢到怀中,“你不会又想扔了吧?”

“你都找到工作了,还留着这些废纸干嘛?”

“那也是我的心血啊,这上面有我多少笔记啊!”

王晓菁手中拿着的是过去六年来她节衣缩食买来的《罗申月刊》。《罗申月刊》上介绍了大部分罗申所做的著名项目和罗申关于战略的观点经验。每年十二本,六年下来她一共积攒了七十一本。

还有一本厚厚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也翻得毛边都起来了。

周红梅抢过一本月刊问:“你是不是……还想着去这破公司?”

“没有啊。”

“那干嘛不扔掉?”

“……”王晓菁沉默了一下说,“我能找到百度市场专员的工作也是靠看这些案例分析才得到的,对我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你要是看着不顺眼,我带走好了。”

“你真断了念头了?”

“真的!妈,我理解你的顾虑,我都理解。你要相信我。”

“菁菁,”周红梅口气软了下来,说,“妈也是为你好。我什么都不求,我就求你能平平安安就好,算妈求你了!”

王晓菁看着母亲,心中不是滋味。她保证道:“妈,你放心,我连罗申的门都不会踏入一步的!”

上海的人民广场不仅仅是座公园,也是出了名的相亲场所。几百个焦虑的父母聚集在这里,把儿女的信息展示出来,像菜市场的商贩一样,挑剔着彼此的货物。

雨伞成了这里不可或缺的道具。一把把撑开的伞面上贴着A4纸打印出来的个人介绍。往来的人们以挑剔的眼光在这些雨伞上逡巡着,偶尔的一停留,便引来急切的询问。

陈家英拿着一把雨伞,绕了几圈。对这里大多数人她很不屑一顾。自家的囡囡,清华毕业、年薪三十多万,二十三岁的年龄也更具优势。这么稀缺的一朵鲜花,怎好和那些牛粪摆在一起?

更何况女儿迄今为止都没谈过恋爱。现在这样单纯的姑娘上哪去找?陈家英遂把这一条也写在了A4纸上,然后气定神闲地坐在了海归圈的旁边。

一双高跟鞋停在了陈家英面前,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伞上的纸便被扯下来。

“哎!侬这要做啥?”陈家英起身要去抢。

苏琪抬高了手,捏着纸细看。

“侬居然拿吾的照片也摆出来了?这P得娘都不认得了吧?还写的啥身材苗条,皮肤白皙?”苏琪斜眼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反问道,“这是吾伐?”

“有啥不对的啦?吾觉着侬蛮瘦的呀!”

“还要求对方内环有房无贷,年薪五十万?侬这是明码标价地要卖特吾伐?”

“侬工资三十多万,要求男方五十万,不过分吧?”

“吾不知道自己值这么多铜佃……”苏琪又往下看,“居然还写吾从未有过恋爱经历?妈,亏侬觉得这是好事?人家还以为吾是老处女一个嘞!”

“侬勿要乱说!”陈家英红了脸,又马上反应过来问,“侬该不会……不是了伐?哎呀!算了,回家说!回家说!”

苏琪翻了个白眼说:“侬真没必要到这个地方来伐?我有那么着急伐?”

“侬不急吾急呀。侬看隔壁老张家的囡囡一毕业就结婚了,现在都怀上了。侬寻了个好工作,接下来不就是该谈个男朋友了吗?”

“然后就是结婚生孩子是吗?”

“对啊,有什么不对额啦?小姑娘嘛,这不都是该做的事吗?”

“妈,吾读了个清华,不是为了结婚生孩子的!侬赶紧跟吾回屋里去吧。吾还要面孔呢!”苏琪伸手就去拉陈家英。

“侬以为清华毕业的就了不起啦?”陈家英一甩手,尖利的嗓音都能刺破伞面,“吾帮侬讲,在这里清华毕业的还是缺点呢!侬要面孔?侬连个男朋友都没有,让你娘的面孔往哪搁?侬读书那么厉害,怎么就没本事往家领一个?”

“乖乖隆地咚,这怪吾吗?是谁让吾大学时不能谈恋爱、要专心学习的?然后侬就指望一个男朋友天上落下来伐?”

“所以吾到这来啦!侬放不下架子,那就只好吾来做啦!”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都是好伐?侬指望在这能钓到一个金龟婿,还不如指望世界和平!”

“吾讲不过你。侬读了个好书,了不起了?敢开始说你娘了?侬帮侬爸一个样子,你们苏家人都那么自私!就想着自己快活。侬爸什么都不管!吾这么多年把侬养大了容易吗?吾有错吗?”陈家英开始喋喋不休地控诉。

苏琪一下软了下来。眼看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只抛下一句:“反正吾是不会去相亲的!”

揉成一团的A4纸被扔在了陈家英面前。苏琪气冲冲地离开了。陈家英从地上捡起纸,抹抹平,贴在了伞面上,又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一位老先生走了过来,安慰她说:“妹子,你也别生气了,孩子们嘛,还没长大呢。”顿了一下,他又试探道,“你女儿挺厉害的哦,长得也挺有福气。要不要和我家儿子见一见?”说着便递上了一张纸。

陈家英瞥了一眼,鼻孔里都在冒气,说:“什么野鸡学校也敢说是海归?拎不清!”

这天王晓菁卖完一车车厘子,早早就收工回家。路过一座热闹的购物中心时,她把着三轮车停在马路对面远远地看着,看了好一会。

那里曾经是她长大的地方。

她把三轮车一锁,过了马路。在购物中心的H&M店里转了转,把价签掏出来看了又放回去了好几次。最后她什么都没买,回家路过批发市场时才买了两套西装和几件衬衫。

虽然是廉价西装,她还是小心地铺在了三轮车的板子上。衬衫则挂在了车龙头上,一晃一晃的。

街上的小卖部里,老旧的电视开着。梁奶奶蹲在地上,骨瘦嶙峋的双手浸在盆里,在给孙子张小虎洗脚。张小虎二十多岁了,过度肥胖的身躯陷在藤椅里,冲着电视傻笑,涎水就挂在下巴上。一旁的柜台后,张小虎的妹妹张小美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双脚翘在柜台上。王晓菁房东何叔的儿子何多也在,正倚在柜台上,竭力用瘦弱的身躯凹出造型,对张小美说着蹩脚的笑话。

“晓菁姐!”看到王晓菁推车回来,张小美跑了出来,“你是从上海回来的吗?”

“我还没去呢,刚毕业回来。”王晓菁说。

“哎哟回来啦,混出名堂来了?上班了?奥菲斯丽娣(Office lady,白领女郎)哦!”何多凑了过来,酸酸地说,一开口就是土了吧唧的宁海话。

“你呢?高中混毕业了吗?”王晓菁直戳何多的痛处。

“你烦我呢?我也挣钱哎,你看我这个。”何多亮了亮手腕上的劳力士说,“不像你,大学生哎,挣钱买白菜哎。”

他又一脚踹在三轮车上说:“这吊车那么多年也不换一辆啊?换辆奔驰去哎!”

王晓菁踹开何多的腿,护着三轮车,这还是从周红梅的旧自行车改造而来的,是她们家少有的“固定资产”。她说:“你操好自己的心吧。”说着便弹了弹何多的手表说,“你这块表假的吧?面都不平,深圳卖的都比你这做工好。”

何多一缩手说:“你懂个屁!这绿水鬼哦,唯一不能仿的表哦!猜你也没见过!”

“真表戴你身上也像假的,何况A货了?想追小美,也不掂量下自己?就你这一撮黄毛、小身子板,小美能看上你?”

“哟!神逼神屌的!大学生甩几把甩啊!你等着,我这就找人下你个膀子!”

“你就别嘴贱了!”张小美一把推开何多,一直推到了街上,“你要敢动晓菁姐,我跟你没完!你先回家把你的毛捋顺了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赶走了何多,张小美笑嘻嘻地过来拉起了王晓菁的手说:“晓菁姐,别理他,他就这副二五郎当样。”

“我回去了。”

“哎,姐姐,你先别走!我能跟你去上海吗?我做梦都想去哎!”

“那奶奶和你哥怎么办?”

张小美回头看了一眼梁奶奶和张小虎说:“老的也就这样了。傻的那个嘛,谁生的谁养喽,我爸妈定期给他们寄钱哎。”

张小美坚信她会化妆的本事一定能在上海的美容院里找份工作,哀求王晓菁帮她介绍个门路。王晓菁虽然答应了下来,但依旧担忧地说:“这个事你还是得跟你爸妈商量一下。他们两个人在深圳打工,起码得有一个人回来照顾家里吧?”

“没问题!没问题!我这就跟他们去说,他们肯定会支持的!我在这快闷死了,都要发霉了!”张小美顿了一下,说,“我真羡慕你,没人拦得住你。”

王晓菁苦笑了一下:“我倒宁愿有人拦着。”

晚上,王晓菁坐在昏暗的灯下,清点今日的收入。她发现了一张百元假钞,默默收进了自己的钱包里,又拿出一张真的放回了塑料袋里。

做完账,王晓菁又打开另一个记满了名字和数字的本子勾画了起来。本子上,“何权贵”和“800000”的字样被红圈圈了起来。

王晓菁爬到床上,把头埋在母亲怀中。母女俩不说话,就这样依偎着。床头的收音机里正在播着广播电台的音乐节目。在这个粗粝的世界里,此刻是唯一的温柔。

周红梅想起了什么,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枚玉观音挂坠,戴在了王晓菁的脖子上。

“我从寺里求的。”周红梅说,“你呀,性格硬邦邦的,我怕你到外面得罪人。这个要贴身戴着,连戴七天观音就会保佑你了。”

王晓菁摩挲着这枚做工粗糙的玉观音,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哀,母亲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经历了那么多,却依旧把希望寄托在神佛上。而她却从来不相信神佛。

然而王晓菁还是把玉观音放进了睡衣里。她很快睡着了,却睡得并不踏实,做起了常做的梦:

夏日的梧桐树荫下,王晓菁推开纱窗门,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站在门口,低下头来,好看地笑着。她好奇地打量着他,侧身让他进了屋……

清晨,粢饭糕的香气混合着豆浆的清甜弥散在街巷中。人对气味的记忆真实而又深刻,以至于当王晓菁醒来的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仍然身处于十年前的家中。那时候父亲应该已经在餐桌旁喝着豆浆看着报纸。而母亲则把她最喜欢的粢饭糕放在了桌上,一边注意聆听天气广播。

可是当一只蜘蛛从她的回忆中爬过,一直爬到头顶天花板中央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今天是入职的第一天。她在床上翻过来、掉过去,床被折腾得嘎吱作响。

“别动弹了!虫子一样,咕叽咕叽的……”下铺的人狠狠拍了一下王晓菁的床板。

她老实了,开始盯着这十五平米见方的天花板发呆。她现在每天一睁眼就在想怎样才能通过试用期留在罗申。留不下来,一切都白扯。

不过她很快又释然了。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能抢到每天只要十块钱的大学宿舍床位。

上班第一天,赛玲娜穿了一件无袖黑白条纹连衣裙,一双红色平底鞋,背着个黑色大包,轻巧地走在一条绿荫环绕的小路上。周边低矮的洋房若隐若现。她从陆家嘴有名的高档小区红玺公馆里走出,路过保安室时还塞给保安一盒中华烟。

从红玺公馆到环球商业中心步行不过十五分钟。到了公司楼下,赛玲娜先去洗手间换上一双高跟鞋,等到出现在罗申门口时,就成了一个曲线玲珑、步态自信的金领丽人,完全不似刚毕业的大学生。

而苏琪则是一大早绕着世纪公园跑完一圈后,回到家洗了个澡才出门的。她时间掐得分秒不差,跑步一小时,洗澡二十分钟,吃完陈家英做的早餐十分钟,打车到公司半小时。从早上六点起床,到达罗申刚好八点钟。这种严格高效的时间管理已经持续了十几年,无疑成了某种自信的来源。每天、每月、每年,她在日历上标注的待办事项,就如高速路上一块块指示牌,串起了一条方向明确的路径,通往罗申,也通向未来。

王晓菁穿着批发市场买的西装,扎着清爽朴实的马尾辫穿行在弄堂里。秋天的清晨有一层轻薄的雾气从城市的四面八方上升起。弄堂里很多家的窗户上伸出了晾衣杆子,上面晒着衣服被子,像五颜六色的旗帜在雾气里招摇。

王晓菁脚踩在弄堂并不平坦的地面上,抬头望向远方,环球商业中心的大楼突兀地耸立在那里,连同众多摩天大楼一起,形成了一座科幻般的冰冷岛屿,飘荡在雾气上空。

多么遥不可及的地方。

当王晓菁走出弄堂、走进西装革履的人流中时,她就来到了那座飘荡在城市上空的岛屿中了。

八点半,所有人都在大会议室里坐下了。陈雨思进来按了几个墙上的按钮,头顶的天窗挡板徐徐收起,阳光倾泻进了整个会议室。蓝天展现在众人头顶上,触手可及。

侯捷喃喃道:“太屌了!就像圣光一样!”

苏琪嘲笑他说:“不就是普通的阳光么。”

陈雨思说:“不,罗申的阳光就是更亮一点,因为我们离天更近。”

王晓菁抬头望天,这阳光太过耀眼,刺得人反而什么都看不清了。

从今天起,他们要经历三天的入职培训。大家都对第一天上班充满了新鲜感,叽叽喳喳地聊着天。

似乎只有王晓菁注意到赵阳没来。她心中曾有的庆幸现在也变成了怜悯。赵阳也许在简历上没有说实话,可他们在座的每一个人,包括她自己,敢说在面试中没有一点点投机取巧吗?背自我介绍、背面试答案、问面试题目……不择手段的竞争其实在进入职场之前就开始了。赵阳是运气不好的第一个牺牲品而已。谁又会是下一个呢?

王晓菁的怜悯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因为罗锐恒和王鸣飞走了进来。她坐直了身子,认真地看着罗锐恒。不是所有人都被罗锐恒面试过,因此也不是所有人都了解他的冷酷严厉。这群九零后出生的年轻人,对于权威没那么忌惮。即使罗锐恒已经站在桌子前方了,还有几个人在自顾自地聊天。

“希望六个月之后,你们还能像今天这么愉快。”

罗锐恒冷冷的声音瞬间浇灭了聊天的热情。这时候,王晓菁分明看见罗锐恒的嘴角有那么一点点得意的上挑。

“你们很得意吗?进了罗申,就觉得了不起了是吧?我知道你们以前都一帆风顺。但是现在,罗申就是你们失败的开始!在这里,什么学校、背景、出身……都他妈不管用!你们在天上飘够了,现在都给我滚回到地上来!在我眼里,你们他妈的比猴子好不了多少!所以少废话,多学、多做!”

罗锐恒的声音并不大,甚至不能算激烈。只是语速很快,像一个钉子一个钉子地快速敲进人的脑壳里,从头到尾都有一种把人看成草履虫般的鄙夷感。

王晓菁甚至觉得那是一种嫉妒的愤怒。他好像见不得他们这些年轻人拥有过于轻松的人生。

大家一动都不敢动。对于这些曾经被家长老师捧在手心里的花朵,一句粗口都堪称是巨大的恐吓。

就在此刻,罗锐恒瞟了一眼王晓菁。王晓菁坦然地注视他,没有退缩。

罗锐恒似乎很享受眼下这种紧张恐惧的气氛,接着“恐吓”道:“你们想端牢这个饭碗,这周的培训就给我好好上!拿出你们当年准备高考的态度来!所有的内容只教一遍。等上了项目,别跟我说这个不会、那个不会!不会就滚蛋!听到没有?”

“听到了。”大家奄奄一息。

最后,罗锐恒像是为了装装场面,居然笑了笑,说:“欢迎加入罗申。”他撂下一言难尽的一瞥就走了。从进门到出门,不过短短三分钟。

候捷嘀咕了一句:“我想他的意思是:欢迎来到地狱。”

这一句玩笑令大家终于从溺水的状态里回过神来。

“啪”的一声,只见王鸣飞双手猛地拍在了会议桌上,俯下身来撑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环视了一圈。

又是鸦雀无声。

“怎么没有掌声?”王鸣飞严肃地问。

所有人都笑了,啪啪地开始鼓掌。

“这就对了啊,以后长官训话都要这样!”王鸣飞说,“我叫王鸣飞,是罗申的项目经理,以后就是你们这届的‘班主任’了。什么叫班主任?就是以后你们有事,都有我罩着!对项目不满意啦、对老板有顾虑啦、想调动到别处啦……想谈心啦,都可以找我。”

“班主任,我缺房子!”侯捷叫道。

“房子没有,缺媳妇儿我可以帮你。”王鸣飞说。

苏琪也喊道:“那男朋友呢?”

“这个难点。”王鸣飞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你看你们都啥觉悟?工作第一!工作第一好嘛!工作好了,不就啥都有了吗?”

王鸣飞那小头、大肚子,长得跟羊角面包一样的身材,让人看了就觉得好笑。他也没什么架子,和罗锐恒一比天上地下,马上就获得了这帮年轻人的好感。

“言归正传,刚才罗总也说了,罗申的试用期是六个月,表现不好没商量,出门左拐下电梯。”王鸣飞又安抚道,“不过也不用太紧张。你们都知道罗申的表现评估是五分制,达到三分就可以留下来。”

“三分好拿吗?”徐芳琳问。

“五分好拿吗?”许嘉峰问。

苏琪瞥了一眼看上去挺憨厚的许嘉峰,这人竟问了她想问的问题。

王鸣飞说:“三分大多数都能拿到。五分嘛,很罕见。你要是能拿到,我请你客。”

“哥们要啥自行车呀?给我们留点活路吧!”侯捷拍着许嘉峰的肩膀嬉笑说。

王鸣飞又简单介绍一下这三天的安排,半小时就过去了。菲利普刚好踩着九点进来了。他负责讲下一个部分:咨询是什么。

“你们都说说,你们觉得咨询是什么。”菲利普慢悠悠地问道。

“这人是谁呀?”徐芳琳悄声问苏琪。

“合伙人,管消费行业的项目,据说比罗锐恒nice(和善)多了。”苏琪说。

“苏琪,”菲利普一下就叫出了她的名字,“你话这么多,不如你先说吧。”

苏琪径直走到白板前,刷刷写了三个英文单词:identify(明确),analyze(分析),solve(解决)。她说:“咨询就是一个为企业客户明确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服务行业。”

“嗯,不错。”菲利普笑了。有勇气,又言简意赅,不愧是他第一眼挑中的新人。

赛玲娜发言了:“我觉得咨询是为客户规划长期战略的工作。”

“很好,‘战略’,这是个关键词。还有吗?”菲利普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挨个扫过,“王晓菁,是叫这个名字吧?你觉得呢?”

“咨询是企业的医生!”王晓菁简短地说,“还有,那个字读‘菁’。”

“哦好,王晓菁,你这个概括有意思啊,你说说。”菲利普说。

“客户就跟病人一样,企业出了问题才会想起找咨询公司。我们的职责是‘望闻问切’,调查清楚问题,找到病因,再对症下药。这一切不都跟医生一样吗?医生救死扶伤,咨询顾问则是拯救企业,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高尚的职业。”如果没有对咨询行业长期的积累,是很难形成这么深的理解的。

菲利普满意地说:“很好,你们说的已经很全了。咨询是一个为企业客户制定长期战略的工作。战略包括市场进入、应对竞争、成本优化、组织变革等等。为客户提供可以落地的解决方案、为客户创造价值是最终目标,也是咨询的‘true value(真正价值)’所在。记住,‘true value(真正价值)’不仅是罗申的宗旨,也是今后指导你们工作的最重要的思想。虽然你们现在都只是分析师,但是要学会用CEO的思维去思考……”

午休时,王晓菁在办公室里闲逛。大多数员工都在开放区域工作,每个人有一张L型办公桌。项目经理以上才会有独立的办公室。不过办公室的玻璃都是半透明的,显示罗申追求平等开放的管理方式。

厨房、休息室、淋浴间……罗申的设施也很人性化,甚至还有一间图书室,里面放满了罗申出版的各种书籍刊物。王晓菁溜达进去,仔细找了起来。

一个看上去像图书管理员的瘦小男人推着推车进来了,开始摆书。他大概对工作不太满意,一脸不高兴。在他费力地试图把一本书放在书架最高处时,王晓菁帮他插了上去。

“这没什么好看的。”管理员说,“你在找什么?”

“有2011年12月那期的《罗申月刊》吗?”

管理员双眼望天,认真地想着。王晓菁有点激动,感觉那本书马上就会从天而降。结果他却一摊手说:“你找不到的,没有了,消失了,不见了。连我都没看过这期。”

王晓菁失望地沉默了。

“你还是第一个来找的。”管理员打量了她一下问,“你新来的?”

“嗯,初级分析师。我叫王晓菁。”

“难怪,原来是A1[6]啊。只有新来的才喜欢自找麻烦。”

“那老员工呢?”

管理员翻了翻白眼说:“老的都喜欢给别人找麻烦。”

下午的培训是数据搜集方法。讲师一进门王晓菁就乐了,原来正是那个丧气的图书管理员。

“我叫艾瑞斯,是罗申IS[7]的头,今后你们做项目少不了和我打交道。今天我来讲下如何查询数据。好好听,以后不要什么数据都来烦我。”

IS是后台支持部门,不太重要也就不太受重视。苏琪毫无顾忌地和赛玲娜、徐芳琳嘲笑了一下艾瑞斯的娘娘腔,就开始聊眼霜的牌子来了。很快大家就都没什么耐心了,纷纷走神聊天。

只有王晓菁全神贯注地在做笔记。艾瑞斯提到了RKC(罗申知识中心),王晓菁心里一颤,马上打开RKC网站搜寻了起来。她的手轻轻微颤,电脑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个文档的大标题:嘉华重生——从嘉华电子项目看本土企业的股权优化改革。

大标题的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此文刊登于2011年12月期的《罗申月刊》,作者:菲利普·罗,陈浩然。

王晓菁看了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原来自己搞错了试图接近的目标!

她点了标题后的“下载”。页面开始加载,心跳也停止了,世界也静止了。

屏幕中央突然出现了一个提示:请确保您有下载此文档的权限。

王晓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提示。艾瑞斯讲课的声音在她的耳中成了忙音。

下课后大家都收拾东西走人了,王晓菁来到了艾瑞斯的座位上,问道:“RKC有些文档需要下载权限,怎么才能搞到呢?”

“级别啊!等你做到合伙人,你想看啥就看啥。”艾瑞斯又问,“看来某些人的好奇心不小啊。你看的是哪篇?”

“没什么,我就是随便点了点。”

王晓菁回到座位上,陷在椅子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她打开LinkedIn[8],搜索起菲利浦的简介。

“玛氏、嘉吉、百胜……”

原来菲利普跳过那么多次槽,干过的都是消费品和粮油行业的大公司。这意味着他深谙大企业的生存之道,搞人、搞关系估计是一把好手。

“和谦咨询?”王晓菁看到菲利普在加入罗申前的最后一份工作是一家本土咨询公司,之后便以合伙人身份直接加入罗申。这说明他是空降兵,估计给罗申带来了不少本土客户。

王晓菁推算着菲利普的性格,觉得此人应该是一个圆滑世故的人,相比罗锐恒这种根正苗红在罗申成长起来的,他可能hard skill(硬技术)没那么强,但客户关系应该处理得不错。

王晓菁在RKC(罗申知识中心)上搜索了所有和菲利普相关的项目,把能下载的都下载了。她又在百度上搜索了一番,把他的新闻也都研究了一遍。辛苦了一个晚上,她觉得差不多对他了如指掌了。

不知不觉已经晚上十一点了。王晓菁背上公司发的电脑包,从一排宽大的落地窗前走过。窗外是十里洋场的繁华景象,却与她无关。她低头思索的身影从光亮璀璨的玻璃窗上掠过,形单影只。

“怎么还没走?”

王晓菁一抬头就看到罗锐恒站在玻璃窗前,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

“罗总好,我刚消化完今天的培训资料。”王晓菁嘴上敷衍着,脚下也没有停步,想着尽快抽身。

罗锐恒嗯了一下,转身面对窗外又喝起酒来。

王晓菁有点奇怪,罗锐恒身为合伙人,怎么天天比下属走得都晚?不过她心里顿时也轻松了,今后用不着关注罗锐恒了,想想还真是一件愉悦的事。

还有不少人没走,都挤在更舒服一点的会议室里加班。有的人把音响开着放音乐,有的人把自己埋没在一大堆零食里,还有的都快瘫到桌子下面去了,都在苦中作乐。王晓菁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状态。

开放工位上空空荡荡的,角落里只有一个脑袋露着,艾瑞斯也还没走。他手里夹着烟,正坐在一堆复杂的数据表格前吞云吐雾。王晓菁不由地看了一眼他头顶上的烟雾报警器。

“放心,不会浇水的。坏了。”艾瑞斯说。

“不用找物业吗?”

“我弄坏的。”艾瑞斯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圈。

“怎么还没走?”

不知道戳到了艾瑞斯的哪根神经,他抱怨起来:“因为我手下都是笨蛋!擦屁股的事只能我来干!全公司都指着我能找到他们想要的数据。他们甚至想知道亚当斯的薪水、菲利普的身高和罗锐恒的女朋友数量。我要是有这么大本事,我也去开一家咨询公司了。我们这活就是吃力不讨好……”

王晓菁瞄了一眼他的屏幕,原来是一堆电子零配件的报价。她问:“手机的BOM?[9]”

“你居然知道BOM?”

“嗯,你是在查手机的制造成本吗?这个可不好查,都是各厂商的机密。”

“是!啊!我已经搜了两小时了,什么都没找到。你别耽误我时间了,我今晚还不知道要干到几点呢!”

“哦,本来以为还能帮得上忙呢。”王晓菁作势要走,被艾瑞斯一把拉住包带拽了回去。

她微微一笑,在艾瑞斯的电脑上下载了一个特殊浏览器,登录了一个叫“虾条”的地下论坛。很快就找到了一篇帖子讲解各主要手机厂商的BOM,数据翔实。

“这……这是‘暗网’的网站?我的天!你怎么会知道?”

“你先告诉我是不是你要的数据?”

“是的!是的!你该不会在深圳华强北干过吧?”

“如果你指的是半夜划小船去公海上拿手机零配件的货,嗯,那我是干过。”

“这你都干过?圈内人啊!有山寨手机的BOM吗?”

“山寨手机在14年之后几乎就绝迹了。”

“难怪我找不到。但是老的数据也行啊,团队只是要参考一下成本的变化。”

“要找也不是没有。”王晓菁又在电脑上摆弄了几下,显示给了艾瑞斯看。就在艾瑞斯急不可耐地要拿过电脑时,她却一下把屏幕合上了,说:“我要你帮我个忙。”

“呵呵,我就知道没那么容易。”

“公司里除了合伙人,你是不是也有权限下载所有RKC(罗申知识中心)的文件?”王晓菁把一张手机截图给他看,“我想找这篇。”

艾瑞斯脚一蹬,座椅滑开了两米远。他审视着王晓菁:“你查这个干嘛?”

王晓菁俏皮地笑了笑,说:“我就是好奇而已,这不是一个挺出名的案例吗?不行就算了。不过,也许有一个小忙你可以帮得了,你知道菲利普将要带很忙项目吗?”

艾瑞斯翻了个白眼说:“你不会感兴趣的,一个又苦又累又脏,又有‘味道’的项目。”

王晓菁却满意地点点头,又把电脑屏幕打开说:“看看就好了。你就当不知道这个网站,数据来源也别注明这个,我可不想找麻烦。”

培训最后一日是和负责项目安排的合伙人林姿绮谈话。大家最关心的恐怕还是自己的第一个项目是什么。赛玲娜是第一个被叫走的,她一走大家就聊开了。

“老天保佑我一定要上个好项目。菲利普、亚当斯都行,千万别是罗总的。”苏琪念念叨叨地说。

“罗总怎么不好了?”徐芳琳问。

“罗总对下面人很凶的,他手上死了不知多少个初级分析师了!”

“死了?”

“就是被打个两分、一分什么的,直接扫地出门了。据说他从做咨询顾问开始,跟着他的分析师至少有一半都滚蛋啦!不像菲利普就很好人。”

听苏琪这么一说,大家各自祈祷了起来。

“我猜,能搞定客户的就不用搞下面人,搞不定客户的才要搞死下面人。”侯捷说。

“侯捷,你说你那么聪明干嘛?”

“嗷!”侯捷惨叫一声,他后脑勺被弹了个“毛栗子”,王鸣飞就站在他身后。

“你们在这瞎议论啥呢?”王鸣飞问。

“班主任,那我们说的对不对呀?”苏琪倒是理直气壮。

“呵呵,议论老板是大忌!你说我能告诉你吗?”王鸣飞晃悠了一圈说,“行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事。”

“没事,你可以走啦!”侯捷推他出去了。

可侯捷回来一屁股坐下就说:“看来刚才说的八九不离十。唉,我们现在就是砧板上的肉,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合伙人手里,尤其还有那六个月试用期。我们没得选,新员工还是听天由命吧。”侯捷又问许嘉峰,“老许,你想跟谁做?”

许嘉峰想了下说:“我吗?我觉得跟谁都挺好的。晓菁呢?”

王晓菁显得有些木讷,慢慢地说:“我还不太了解这些老板,我都行。”

这当然不是真话,她了解得不比苏琪少。在没有见到林姿绮之前时,她就在琢磨着这位上海办公室唯一的女合伙人了。罗申和其他众多行业一样,走到金字塔尖的女性少之又少。想象一下,从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中走出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合伙人来,在引人注目的同时,是不是也会引人质疑?

一个台湾人,对大陆市场能有多了解?

一个女人,能和客户喝酒猜拳泡温泉吗?

一个漂亮女人,到这个位子,靠的是不是能力以外的“能力”?

姿态好看,同时也要忍辱负重。林姿绮在罗申中国,想必不容易。

王晓菁想到以上种种,对林姿绮多了一份崇敬之情。在她踏进林姿绮的办公室时就显得有点诚惶诚恐。

林姿绮说:“王晓菁,第一次见面,请让我自我介绍一下……”

王晓菁脱口而出说这不是第一次。她将了解到的关于林姿绮的点点滴滴都说了出来,包括林姿绮是台湾人、从斯坦福毕业、咨询方向是电信领域……这不仅是王晓菁的习惯,在和重要人士谈话前都会先了解一下对方的背景,更因为很奇怪的是,对于罗申众多人她都无甚好感,却单单对林姿绮莫名亲近。

她最后总结道:“……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像您这样的咨询专家。”

职场上,直白的喜欢和厌恶都很难听到。林姿绮莞尔一笑:“受宠若惊。不过抱歉今天时间不够多了,我很快跟你说一下,公司给你安排了一位合伙人作导师……是罗锐恒。”

王晓菁心中皱眉,面上却顺从地应承下来。看来想要摆脱掉这个不对付的罗锐恒还真不容易。

林姿绮又问:“对公司、对职业发展,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就一个,我能上菲利普的项目吗?”

林姿绮很爽快就答应了,爽快地令王晓菁惊讶。她本来还准备了一套说辞,没想到却没派上用场。

半夜两点钟,赛玲娜把满是某医药公司资料的电脑屏幕合上了。她热了杯牛奶,端到窗台前喝起来。窗外,马路对面是红玺公馆闪烁的霓虹灯。

今天和林姿绮的谈话决定了未来几年她在罗申的路径。事实上,路径是她选的。她告诉林姿绮,自己想选择高科技和医疗行业作为主攻方向。

林姿绮有点意外,说赛玲娜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和她明确提出行业选择的初级分析师。要知道在咨询这个行业,做到项目经理级别都不会定行业方向的。公司的目的是把分析师们培养成横跨各个行业的通才。

赛玲娜的说辞合情合理,甚至称得上深思熟虑。她说:“这两个都是朝阳行业,如果未来我要进入实业,这两个行业的发展都会不错。而且它们都很复杂,进入门槛也高。如果能弄清楚这两个行业,那做其他行业的项目都是小菜一碟了。”

林姿绮说:“你知道这两个行业都是罗锐恒的领域吗?那你就要跟着罗总干了,可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希望刚进来能把基础打打牢。”

“赛玲娜,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亚当斯一再强调要留住你。的确很有想法,职业发展规划很有远见。”

“做咨询不就是要有远见吗?”赛玲娜笑道,“我其实没有想好将来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应该好好钻研两个行业成为专家,这样无论将来选择去实业、还是投资,抑或是留在咨询,路才能走得更长远、更踏实。”

咨询的人员流动率超过30%。罗申一直是采取严进宽出的措施。挑选人才时严格,但在对待人才未来选择时宽容。所以在罗申,哪怕刚入职的员工都可以很坦诚地和任何人讨论职业发展道路。

“当然,我希望能在罗申呆下去,只要我没让公司失望,我希望能和罗申一直走下去。”赛玲娜温柔的话语里不失坚定的决心。

她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纵使自己有着丰富的实习经验,成绩单也是无可挑剔,她依旧花了大量时间去琢磨即将开始的第一个项目。和普通人一样,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资本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也许是稀缺的,但在这个平均相貌高于五分的行业里,并不会显得过于出众。而且,如果她依靠脸蛋去获得某些捷径,长此以往一定会饱受非议。这是她那敏感高傲的自尊心无法接受的。

她在思念着往昔。她想念每天从那座建于二十世纪初的公馆别墅里走出来,梧桐树的树荫遮蔽了阳光,大片的阴影像墨一样流淌至车前。有人为她撑伞、有人为她打开车门、有人为她把书包放到车上。汽车从古典庄严的大门前驶过,那里是她父亲工作的地方。大门口总是有很多人。她透过车窗看到焦虑的人群,那里面还有与她同龄的女孩。她没有想过,也不关心他们为什么在那里。她单纯的世界里只有浪漫的二十世纪初和无边无际的梧桐树荫。而这种近乎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在她拥有一切时是令人艳羡的品质,在她失去一切时却成了折磨她的旧疾。

她曾经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任何资源。昂贵的衣服首饰,没来由的现金零花钱,出入华府,与位高权重的人们交往——那些人恰恰还会对这个年轻女孩报以平等的善意。可这一切几年前就随着一场意外烟消云散了。

现在,她要和其他人一样努力。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

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个001开头的号码。赛玲娜看着来电提醒,犹豫了好一会才接了起来。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但是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电话是程鸣打来的,他已经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学习了。他自顾自地说了很多在纽约的见闻,抱怨了一下课程的繁重和要读的书单,又说了下烦恼是否要搬到学校宿舍去住,现在租的地方……

“……竟然还有跳蚤,我一觉醒来全身都起红点。真不敢相信纽约居然有跳蚤,你能相信吗?”

“程鸣……”赛玲娜试图打断他,可程鸣似乎没听见,依旧絮叨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记得我们高二时去纽约玩,那时候住在四季酒店吗?我还去那看了看,当然没住进去,只是在大堂里坐了一会。他们翻新了,看上去宽敞了一些。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嘲笑纽约的酒店大堂怎么那么小。”

“程鸣,你听我说……”

“……哦对了,我还去了高盛的总部,就在曼哈顿,在哈德逊河边上。我真进去了,前台问我找谁,我说找你,我报了你的名字,他们查了一下,说没有你这个人……”

“程鸣!我们已经分手了!”

程鸣沉默了一下,说:“小玲,所以你的确没来纽约,你的确还在罗申中国工作。我本来以为会有惊喜,以为你来纽约工作了。结果你真没来,你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吗?”

赛玲娜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不答话,他也说不下去。两人捧着电话,隔着千万里远,隔着白天黑夜,只有沉默是唯一的语言。

“小玲,我很想你。我们别分手了行不行,我两年就读完书了,读完书我就回来找你。我陪着你经历了那么多,这两年我们一定能熬过去的。”

“程鸣,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知道我的,你见我什么时候做出了决定又反悔过?你也知道只是你自己跨不过去心里这道坎而已。我们现在分手还能成为朋友,若是勉强复合,以后恐怕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程鸣叹息又抽泣,反复良久,最终问道:“你爱我吗?你还爱我吗?”

“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了。我们回不去的,对不起。”

程鸣还试图挽回,他说了很多,混着哭泣,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大白天的醉意,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赛玲娜终于忍不住了,说了句“我有男朋友了”,就挂断了电话。

她在床边坐了一会,然后起身打开衣橱,挑了几件连衣裙出来,挨个试了一番。在这个逼仄的小屋中,华丽的旧服是唯一能带来温暖的东西。她对着穿衣镜中的自己侧身又垂首,但她也不知道在找寻什么,又在留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