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语si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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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医生

日记 20XX年10月8号

今天是我来到这个国家的第二天。

我是从这里见到第一个日出开始算时间的,所以不知道离我离开原来的国家过去了多久。决定来这个国家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一个将他人的苦难作为节日庆祝的国家,我想我和他们一定会有共鸣。他们为了居住地和资源杀人,而我为了语言和表达杀人,谁也不比谁高尚。而且在这个国家很容易找到枪,它可以作为我力量不足时的仰仗。只要趁我还有力量的时候闯进一个人的家里,把他们全部杀掉,就可以得到一栋房子和很多把枪。

事实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可惜我得到的只有一栋房子。更加遗憾的是,这个房子里连一块能吃的肉都没有,全是素食,我能找到的有用的东西就是现在用来记录的这本日记本。他们家里有很多空白的本子和纸。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以为不吃肉自己就很高尚吗?纸张和植物砍伐同样在剥夺着这个星球的生命,我们活着就是在剥夺其他物种的生命,他们却要在其中装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假慈悲样子,真令人恶心。

收拾房子和搞定邻居花了我一天的时间,我成功地使他们相信这家人跑去旅游了,而我是他们委托来看家的远房亲戚。毕竟很难有人想到自己的邻居正淌在下水道里。等到他们起疑的时候,我就再换一个地方。

在这里还可以更加容易地得到语言。只要挑选的人合适,死了放多少天都不会有人管,更别说怀疑到我身上。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写日记。

尽管从死的人身上拿钱就可以维持我的生活,我还是决定去找一份工作,争取考上这里的大学。这会很难,不过我还是想试试。

哦,对了,关于我现在使用的语种,我之前不能说话的时候曾学习过各种各样的语言,所以在这里沟通不成问题。不如说这让我感到很新奇。我之前未曾想过自己会来到这么遥远的地方……现在我却很期盼远行,我希望自己能去到世界各地,去到无人踏足的密境,去到离现在的我十分遥远的下一个目的地。

我现在过得很好。

日记 20XX年10月28号

这个国家简直糟透了。

我打工的餐馆老板时不时就对我动手动脚,客人给我的小费比给其他人的都少,跟我一起打工的那只母猪总是指使我去干她的活,只是因为我的肤色。邻居里有个人因为听说我家里没人,半夜跑到后门准备偷窥,如果不是被我看了一眼就吓跑了,我就让他也去旅游了。

晚上找杀人的目标倒是方便,但是回去的路上被人盯上了。我迅速地浪费了刚刚得到的语言,把他们都解决了。看来以后选目标还不能离家太远。或者把人拖过来,让这里的下水道再堵一点?

说到下水道,之前房主的尸体碎屑还没有被发现,但警察昨天却来了。他们听说我是单身的黄种女性,便来调查我的居住期。我当然逃避了。在这里没有身份的话,我恐怕也上不了大学。跨国通缉令还没有出,国内那起袭警案似乎被压下了,但我总觉得他们不会放过我。

我现在在锻炼有语言时候的自己的身手。如果这个状态也能杀人的话,能免去不少麻烦。我想尽快把那个餐馆的老板杀了。

对了,最近电视上

思妤停下笔,看向玻璃门。

门外的偷窥者这次并没有走,而是敲击着玻璃,嘿嘿地笑着,露出一口闪着寒光的牙。

思妤拉开抽屉,拿出军刀,直接走到门旁。铛的一下,刀具隔着玻璃对准了对方的脖子。

对方咕哝了几句,低头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思妤猛地拉开门,将刀刺入了对方的颈动脉,又在他刚张开嘴的时候将刀捅进去,胡乱搅动几下,弄碎了对方的舌头。

思妤将他的尸体拖进来,自己去掏他的口袋,找到了一瓶可疑的药剂。对方确实早有准备,只是他没想到自己能毫不犹豫地动手。

她受够这里了,明天去一趟餐馆就换地方吧。

思妤打开冰箱,奋力将男人的尸体塞进去,关上冰箱门,而后躺在了床上,开始自言自语。

“要为明天做些准备……是换一个城市,还是直接去到一个新的国家呢,对了,日记还没写完……直接带走吧。”

天花板空荡荡的,除了一盏白炽灯之外没有任何装饰。

“没写完的地方……最近电视的节目……”

思妤陷入了梦乡。

梦境里雪花飞舞。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思妤看到了小时候自己的身影。

五六岁的她还没有失去语言,唱着欢快的儿歌在雪地上跑着跳着,脸颊红彤彤的,无忧无虑。

“啦啦啦、啦啦、啦啦,北风吹口哨……”

思妤伸出手想去触碰她。

下一秒,小时候的自己消失了,12岁的自己跪坐在地上,嘴角残留着黑色的痕迹。

她伸手去挖洁白的雪,翻出一捧脏灰。她不顾一切地继续往下深挖,整个头都快埋到了雪地里,渐渐的,白与灰的色彩中出现了刺目的血红,而后是一团黑如墨汁的不明物。

她如获至宝地抓住那一团不明物。那上面的黑色是由一串串翻滚的文字组成的,在她的手心内仿若活物。

思妤狼吞虎咽地吞下那一团黑色,继续埋头挖着雪地。她挖出的黑色物越多,外貌就越接近现在的思妤。黑色逐渐染遍了她的全身。风雪里,那一个黑色的蠕动着的影子仿若魔鬼。

天似乎黑了下来,陆地上的雪也化了。苍白而贫瘠的大地褪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思妤不知为何感到心悸。一股窒息感袭击了她。

她从梦里醒来。

……下一个地点就挑有雪的地方吧。思妤这样想着。

11月1日。今天是餐馆恢复营业的第一天。

尽管决定了在10月29号就把老板杀掉,餐馆却因为天气突变关门了。窗外下了三天的暴雨,放在冰箱里的尸体早就臭掉了,思妤只能费力地将其肢解然后冲进马桶。

这几天她找了一些讲格斗的视频,想要磨练自己的身手。当然,最令她有把握的还是快要消失的语言。她一直在心里计算着剩余的语言量。

思妤带上日记本出门了。

一想到以后就见不到餐馆的老板和同事了,思妤对他们的态度格外亲切,也完全不计较客人给的钱少了。

日暮西山,正在记账的思妤停下了笔。时候到了。

她走到大门前,将牌子翻面,显示停业中。

餐馆的配置是一扇推拉门加铁制卷帘门,思妤去到老板办公室里拿到了卷帘门的遥控钥匙,抹去血迹后按下关门按钮。没有反应,可能是离得太远了。思妤走出来关门,客人里有人惊讶地低声议论,但还没有人逃跑。估计以为她是沾上番茄酱或者杀了条鱼。

客人倒没有专门杀掉的必要。思妤按下了关门键,好整以暇地等着这些人跑掉。

“喂,你这婆娘干什么呢?”同事呵斥道,走进办公室查看情况,而后发出一声惊叫。

卷帘门彻底合上了。

思妤从餐馆的后门走出来。冲水也只能解决脸和手上的部分血迹,衣服上的血根本消不掉。她搜集了不少财物,口袋里塞得满满的,剩下的只能用手抱着。

餐馆的后门连着一条小巷,里面摆着垃圾桶。她记得有几个空的大垃圾袋放在这里,方便集中处理小垃圾袋。她打算把财物和带血迹的衣物都放进去,再多裹几层,这样就不太容易看出里面的东西。

她低头找寻着黑色的垃圾袋。正在这时,一个略显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

“思妤?”

夜空飘下了零星的雪花。思妤眨了眨眼睛,循着母语的声音望向了巷口。

雪花落在脸上融化,激起一片凉意,不知是因为冷还是惊讶,她感到身上的毛孔缓缓地舒张,大脑像被针扎了一样,眼前的景象清晰到刺痛。

“医生。”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现实的场景好像坏掉的老电视一样闪烁不清。眼前的人仿佛是从回忆里直接走出来的,和以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

诊断过她“病情”的年轻医生正站在那里。

不能不杀,这是思妤做出的判断。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医生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出的话出乎她的预料:“我不会报警。”

他只是试图拖延时间。

“看来你的病暂时好了。你采用了怎样的方法?”

我根本没病。

“你杀人了。你认为这就是解决方法。”

你又懂什么。

“我可以彻底治好你的病,不需要你再杀人。”

胡言乱语。

“你认为自己没有病,对吧?但这只是你的误解。”

用那瓶药剂好了。

“我们先好好谈谈吧,我会让你理解的。”

思妤取出那瓶可疑的药剂,准备用这个放倒他。说时迟那时快,医生握拳用突出的指关节的部分敲击她的手肘下方,击中了手臂的麻筋,药剂从她手中滑落。

医生接住了药剂:“这是一种劣质的麻醉药……我想你还是不要逃跑,外面的人看到你会报警的。”

“去我家吧,我借你外套。”

思妤恍惚觉得自己身处某个不讲逻辑的B级烂片里。

要不就是自己的认知出错了,要不就是对方的脑回路接错了。

为什么会有人在发现一个浑身血迹的连环杀人犯之后,不报警也不逃跑,而是给人披上外套、带回家里、开了地暖再倒了杯咖啡的?

但咖啡还是很好喝的。思妤不客气地喝了一大口。

“世界上没有杀了人才能说话这样奇怪的病。”医生坐在壁炉旁,抿了一口他给自己泡的香草茶。

他是不是要开始解释设定了?

“不要觉得我在瞎扯,你自己想想也能明白。”思妤明明没说话,却有种他在和自己对话的错觉,“你之前缺失的不止是语言功能,还有写字、手语等所有表达,对吧?”

思妤摩挲着咖啡杯,寻思着要不要给他讲一讲自己的奇幻经历让他放弃解释。

“所以你觉得自己失去了表达的能力,你一切想用于表达的行为都无法实施,就像被不可思议的力量控制了一样。”

壁炉温暖的火光给医生的发梢镀上金边,炉火噼噼啪啪的声音混合着窗外雪花坠落的沙沙声,使得暖黄房间内飘荡的话语像粘稠的蜜汁一样无可抵挡地渗入耳内。

“但是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完全没有表达自己的能力吗?……你认为自己的表达被完全剥夺了,事实却正好相反。比如,你在袭击你的受害人的时候。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在他们死亡之前,他们是不是表现出了恐惧?——这就意味着他们领会了你的表达,你那即将夺去他们生命的预告。”

思妤想起了她用榔头打死的那个男人。尽管自己的速度快到无法察觉,他在仅有的反应时间里,眼睛似乎确是闪出了恐惧的光芒。

“所以这很矛盾。你认为自己的表达需要杀人才能获得,但在杀人之前你就已经能够表达了,这就说明了你的行为和杀人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如果是因为杀人前的行为也算作杀人的一部分,所以没有被阻止呢?我想这并不是由我自己决定的。”思妤喝干了最后一口咖啡,望着沉淀着棕色的杯底问。

“那么我们来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医生静静地望着她,用手指勾住了咖啡杯的杯柄,将它握在了手上。

“你想要杀死一个人,于是在杯子里倒了大量的硫酸。”杯子映照在火光里,盛了满杯的暖黄。

“然后你将杯子递给他,示意他喝下去。按照你刚才的说法,这是杀人前行为的一部分。”

医生将杯子又递到她面前,思妤没有接。

“他喝了下去。”

杯子近乎无声地落在木桌上。

“但是,他却没有死。因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倒入杯内的硫酸被替换掉了,现在杯内的只是普通的清水。”

思妤眨了眨眼。

“那么,你算作是做出了‘请他喝水’的表达吗?主观上想要杀死他,客观上却没有做到,你认为这样的杀人准备会被允许表达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试过。”

“所以,这就是问题所在。”

“如果你的杀人行为不是由主观决定的,而是由客观的结果决定的,那么就需要一个前提——有一个你以外的存在观测着你杀人行为的因果与过程,并根据它客观的结果给予你定量的表达能力。因为主观的判断终有一天会失误,即使没有杀人的结果,主观上你仍然认为自己成功了。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你到现在为止,有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没有把对方完全杀死,却获得了表达的能力?或者反过来,对方处于生死不定的状态,或许已经死了,你却没有获得表达的能力。”

思妤向他伸出手,将手指抵在他的颈动脉:“没有。你可能并不知道,我的能力并不只与表达相关……在我没有语言的时候,我会获得超出常人的体力,并且随着人数的积累越来越强,如果我现在不能说话,那么我可以就这样把你杀死。”

他的脉搏频率平稳。

“那你可以试试。”

……什么?

“你可以尽情使用你的语言,制定你能想到的所有杀死我的计划,不管是往杯子里倒硫酸,还是用手掐断我的脖子。”医生低头看着手里香草茶的杯子,“不过,记得别用倒茶的杯子装硫酸。花纹会被破坏掉。”

这人脑子有问题吧?

“硫酸在二楼的药品室里,里面还有一些好好使用就能杀人的化学制品。你也可以去药品室左边的房间看看。”

“等到你的语言消失,就开始行动吧。”

思妤手腕上戴着一条表带,独自坐在椅子上。

“如果你恢复力量,这个表带就会产生反应,而后我会收到警报,实验开始。”医生临走前这么对她说。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力量有多大……”

“我知道。你逃脱了九课的追捕。他们告诉我了。”

思妤茫然地盯着他。

“啊,”医生低头笑了一下,“这个你暂时不需要知道。你要是想把自己的计划告诉我,可以直接来三楼书房找我。”

谁会去找他啊。

思妤一个人来到了二楼,找到了所谓的药品室。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柜子里摆放着贴着标签的瓶瓶罐罐,不知道他是怎么搞来的。

硫酸当然要拿,还有一些能产生有毒气体的组合,最好给她自己找个防毒面具……可惜没有。

药品室左边的房间,思妤在看到它里面东西的那一刻在心里给它起名为武器室。她听说过的、没听说过的武器几乎都能在这里找到。

这人到底什么来头……思妤一边思考着一边挑选合适的武器。

以她现在的状态正面进攻多半会失败,不如采用迂回一些的方法,在这栋房子里布下陷阱。

说起来这个地方倒是很符合她一开始对藏身处的期望,有武器,僻静,就是不知道厨房里有多少食物……

只要把那个人杀了这些就都是自己的了,想到这里思妤的动作都轻快了。

不过,需要考虑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这个人和他口中的“九课”的关系,如果杀了他会不会引来这个势力的追杀;比如他有没有隐藏着一些其他的东西,像是更危险的武器或者……能治好她的解药。

在电视上看到的节目内容再次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语言与死亡的联系”,那期节目的标题历历在目。

思妤完成初步的布置之后就去了厨房。

她还没完全摸清这栋房子的内部结构,但刚下到一楼就闻到了一股香味,循着那股香味找过去就是厨房。

木桌上摆着的是一盘炒四季豆,一碟红烧肉,一碗番茄汤,一碗米饭和一双筷子。

她之前抢来的房子里只有水煮花椰菜和土豆泥,而她开始打工之后每天吃的基本都是披萨汉堡之类的快餐。思妤小声嘀咕着:“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然后全吃光了。

她放空自我瘫在椅子上,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其实就这么不管这个脑子有病的家伙直接跑到下一个地方也可以吧?不过现在的她还有语言,外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处理餐馆事件的,怎么说还是先在这里把语言用完比较好。

……写日记吧。

她从还沾着血污的衣服里掏出日记本,正打算去找笔,厨房门口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医生斜靠在门口,问:“你准备好了吗?”

思妤攥紧了手里的日记本,咬着牙盯着他。她没记错的话,自己在三楼下去二楼的楼梯上设置了不少陷阱才对。

“那些是你准备的陷阱吗?”她明明没有把话说出口,医生却自然地回答了她的疑问,“想要杀死我的话,那些还不够。你先慢慢消耗你的语言吧,这段时间你有什么疑问也可以来找我。”

“我不会配合你所谓的实验,等我的语言恢复了,我就离开。”

厨房外的走廊是一片黑暗,医生的身影像藏在雾里,话音弥漫在凝固的寂静之中:“你当然可以选择离开……不过在那之后,你还是会回来的。”

“人与人的联系微小但又深远,不可知的影响隐藏在每个交流的过程中。你离开之后,这里就会变成不受观测的猫箱,你只有再次打开它,才能知道自己的行为到底造成了什么影响,也才能知道自己的行为与言语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

“……你是说,哪怕我现在走掉,你也可能因我而死?”

“毕竟你的陷阱还没有被全部移除。”医生看了眼桌上的空盘子,“比如浴室里的洗发水。”

思妤这才注意到,对方的发梢好像是潮的。

“认为把那两种洗发水混合起来会产生有毒气体,是外行常有的误解……”医生叹息着摇头。

“我当然还往里面加了其他的东西!”

“那我下次再试试吧。”

思妤快要把日记本捏碎了。

医生往后退了一步,给她让出空间:“如果你需要打理一下自己,就去一楼拐角处的客房。”

“……”

思妤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当她拉开客房里衣柜的门时,思妤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

“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人的衣服啊……恶心……”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四五遍“等他死了这些就都是我的了”,说服自己挑了一套出来。

客房里有独立的卫生间和浴室,思妤姑且还是洗了个澡。

她闭着眼睛拉开洗发水的盖子,从里面传来一种熟悉的刺激气味。

思妤啪地一下把盖子重新按回去,立刻捂住口鼻跑了出去。过了几分钟,她进浴室试着呼吸了几口空气,确定没有气体继续泄露后才洗完澡。

她随便吹了下头发,坐在桌前开始写今天的日记。

“日记 20XX年11月1号……”

第二天早上,笃笃的敲门声响起。

“你有什么事吗?”思妤拉开门,站在门口看他。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你昨天准备的那些小玩意也被全部消除了,今天请继续努力。”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思妤将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问了出来。

“我是医生,而你是我以前的病人。既然你无法确认自己的病情,那就让我来帮你确认。在我的生死被放入猫箱之后,你自然就能知道自己的语言与死亡之间的联系,然后接受治疗。”

“你有治好我的方法?”

“方法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只是你未必会相信。”

“……”思妤缩了缩肩膀,“我可是会真的下死手的,你不怕死吗?”

医生凝望着客厅的方向,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对我来说余下的人生并不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自己的死亡引来新的契机。我可能会主动迎接死亡,也可能会再活一会。谁知道呢。”

也就是说,这个人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是这样吧。

在客厅吃早饭的时候,思妤询问了治疗的方法。

“你的表达虽然被抑制了,大脑内的思考却没有停止过。目前正在研发中的脑电波读取设备或许能解决你的问题。”

思妤想象了一下自己戴着一个大头盔的画面,头盔上还有一面显示屏,上面时不时蹦出一行文字——尽管医生完全没有说那个设备长什么样。

“除此之外,微表情和眼神的读取也可以明白你的部分想法。”

“真的有人能做到这种事吗?”

“比如说,你第一次来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提及过去的事情,“你在试着跟自己的鞋子说话吧?”

思妤转移眼神:“我忘了。”

“这是最保守的两种方法。毕竟不是所有想法都适合被表达,而想要靠这类技术达到无障碍的交流还需要长期的研究。目前最有希望的方法是找到你大脑内的语言触发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的大脑将自己引起的他人的死亡作为语言的触发点。我不否认你可以通过直接杀人的方式获得语言,但这种方法毕竟是行不通的。”

因为道德与伦理?

“最基本的理由当然是道德与伦理,不过鉴于你已经越过了这条线,我就从其他的角度向你解释。促使你去杀人的动机是‘表达’,那么追根溯源,表达的意义是什么?”

思妤回想起了写着“重考”的那张纸条。

“表达,沟通,交流,这些人与人之间构建联系的手段使得人们可以让其他的人理解自我的一部分,从而满足自己的诉求。当然,表达并不能确保自己的诉求得到满足,甚至有时会产生误解,但没有表达人就无法迈出理解的第一步。”

医生在橱柜里放了形状各异的茶罐,不同的罐子里茶叶的种类也不同。思妤拈起贴在罐子上的标签。

“不过,你在这个国家应该也体会到了,有时候人们会用‘标签’来看待他人。那些无需表达的特质会成为别人判别的标准。有人会因为你是女性就认为你柔弱,有人会因为你的肤色就瞧不起你,有人会仅因为你的容貌就选择相信你。即使不是完全相信这些标签,人们也总是会被主观的判断和先入为主的偏见所影响。标签是很便利的,它甚至给人一种错觉:我们不需要更多的交流或者了解,只要凭借固定的标签就能理解一切。然而标签也只不过是经过多次接触后产生的经验或者主观传播的谣言,它不可能代替真正的表达。”

“你现在需要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当你获得表达的时候,你想要借此建立怎样的人际关系?”

思妤试图否认:“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一个人生存是很容易的。如果你只想一个人活下去,那么就没有必要为了表达杀人。你为了求生所做出的举动有被阻止过吗?”

“……”

“实际上,你的需求已经由基础的生存需求上升到了对心理满足和社会地位的追求——你想要拥有能跟你认知中幸福的人群相同的社会地位。而社会地位又是需要你融入社会中、和他人交流获取的。”

“……我想去上大学。”

“还有呢?”

“我想交到和以前不同的、不会嘲笑我的朋友。”思妤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时至今日,被打的部分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看到思妤的动作,医生可能认为她感到了些许不适,于是给她沏了一杯茶。

“你对自己之前的人际关系不满吗?”

思妤接过茶:“高中之前……是的。之后则没什么不满。”

“但你杀了自己的高中同学。”

“我只是为了维持正常的交流。”

她尝了一口茶水。淡绿色的液体出乎意料的苦涩。

“你杀死自己的同学,并不是简单地使人数减少了一个。人际关系是一张相互连结的网。一个结点断掉之后,整个关系网上的人都会陷入未知的惶恐——身处受害者关系网中被怀疑的恐惧、幸存者的自我责备、可疑者的相互猜忌;而受害者的亲近人士如果知道凶手是谁,这份关系就会演变为仇恨。你应该知道是谁向九课通报并配合逮捕你的吧?”

“即使你做到了在摇摇欲坠的关系网上维持平衡,或者找寻远离自己关系网的对象下手,你的人际关系依然无法回归正常。在你眼里的其他人只不过是预备的猎物,你从心底就没有将自己与他们放在同一高度。这样是无法构建起正常的人际关系的。”

与其去责怪她,不如去责怪让她患上了这样怪病的上天。她维持自己的生活已经很不容易,即使因此丧失人性,也是很正常的吧?

思妤低眉凝视着杯中晃荡的茶水,自己的倒影怎么都无法平静。她又喝了一大口茶。

茶真的很苦。

“你说得对,只是已经晚了。你所说的一切弊处,我都切实体会到了。而这种影响是无法逆转的。当我与一个未知的人相遇,开始一段新的人际关系时,我不会去思考如何正常地维系它——而是思考维持这段关系需要多少的语言量,它能帮助我走到什么位置,它会为我提供多少的语言。”

客厅里的座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指针指向八点整。

“所以从现在开始尝试吧。在我的生死揭晓之后,你就能明白死亡与自己的语言没有必然的联系,然后摒弃这种方法。”

思妤咽下最后一口茶。苦涩的滋味在喉头反复酝酿,她的眉头纠结在一起,五官逐渐扭曲:“我说已经晚了,什么都不可能了。我的内心早已不是普通的人类了,你能明白吗?我以前是会因为杀人而反复做同一个噩梦的,而现在我甚至回想不起自己杀掉了多少人。我把病治好了又能怎么样?这个社会还能容纳下我这样的异类吗?你能够包庇杀人犯一辈子吗?你觉得我还能构建起正常的人际关系吗?”

医生脸上显出了一种神情,那是她以前时不时会对他人露出的表情。即使她完全没学习过微表情的相关知识也能解读出这个表情的含义:你什么都不明白。

“从现在开始重新找回你的人性就可以了。”医生的话语轻飘飘的,似乎连他自己都没当真,“或者,你可以加入我所在的地方。”

九课吗?

“你的能力可以被合理地运用,我们不会允许你杀人,但可以在找到你大脑的判断点之后帮助你取回语言。你在没有语言时获得的力量也可以真正被你掌控。”

“我的罪行呢?”

“你的罪行不会被原谅。”只有这句话他说得尤为肯定,“但至少你不会马上被处决。”

所以说是过段时间再处决的意思?

“我是说,人终有一死,而你的死法不会是被我的上司杀死。”

莫名其妙。看来他只是想利用自己的能力让自己帮他们做事,所谓的治病和人际关系都是借口罢了。思妤想通这一点之后,突然就觉得无所谓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她只要继续进行自己的杀人计划就好。

“我说要帮你治病,并不是借口。”

“你总是这样说话有意思吗?你的能力是读心术?”

“你在写日记对吧?”

“你怎么知道的”——思妤已经懒得问了。

“这只是我的猜测。你选择写日记这种一般来说只留给自己回忆的载体,而里面的内容多半也跟你的罪行有关。即使要分出一部分宝贵的语言量,甚至有暴露罪行的风险,你依然选择记录。你是害怕自己忘记以前的故事,还是希望以后有人能看到这些记录?”

思妤的目光移到了座钟上。分针和时针快要连成一条直线。

“我也不清楚。我想找点事做,就开始写日记了。我没有考虑过会暴露,因为我会把日记随身携带。而如果要我想象未来有人看到了我的日记,知道了这段故事,我大概会觉得……”

“……或许还不错。”

思妤用近乎自言自语的音量说完这句话后,就起身离开了。

日记 20XX年11月3号

昨天一整天都在准备陷阱和思考人生。他拿我写日记这一点来劝说我,搞得我都不想写了。不过没有必要为了这种理由放弃我想做的事。

我写日记,大概真的是为了交流。只不过不是同其他任何人交流,而是同我自己交流。我已经很难与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共情,更别提理解他们。但是和自己交流就不一样。每当我看到之前的记录,回想起当时的心情,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然后重新理解我的选择,再试着去肯定这一切……即使我已经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团糟,我仍坚信这就是正确的选择。我试着说服自己去相信。

那个奇怪的医生告诉我,我的大脑欺骗了我,使我相信杀人与语言有直接的联系,就好像巴普洛夫的狗。这个比喻也太失礼了吧。

来到这个国家之后,我其实很少去真正思考自己的未来。不如说,在之前的国家我也很少去思考这个问题。我只想麻痹自己,让自己在不用杀人的时间内活得像个普通的人类,然后选择一条普通的通往幸福的道路。但我从来没有去思考过医生给我指出的这样一种未来:可以不用忘记自己杀人的事实,也不必向周围的人隐瞒自己的异常,就这样活下去的未来。

这样真的好吗?

我当然不想被抓住然后被处以死刑……但我也不想就这样被他们胁迫着给他们卖命。那个医生说,如果我不愿意加入,在实验结束之后直接离开就好。我真的可以相信他吗?

今天的陷阱是在菜里下毒。他果然找到了下毒的那一盘,但很可惜……另一盘里我放了巨量的盐。他那表情真是精彩。

日记 20XX年11月4号

今天那个医生终于去正经上班了。出门之前他还给电视定了定时录制,难道他是会在电视上追肥皂剧吗……

外面对我的通缉令已经贴出来了。我的语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耗完,他给我的建议是让我上网打游戏。我当时的心情是“哈?你认真的吗?”……然而写这个日记的时候我已经完全理解了他的建议。联网开麦和别人打一局游戏消耗的语言量大概是我写一篇日记的五倍不止。

我准备搞一些更用心的陷阱,尽管他说如果他自己想死的话不管多烂的陷阱都能成功,在见过他这几天躲避过各种飞刀、落石、绊脚绳、门上的水桶之后,我完全不相信他说的话了。是说如果发现他死于故意踩到香蕉皮之类的陷阱的话我也会觉得很丢人。如果我在高中能多学一段时间物化生就好了……现在我正在思考黑巫术。既然有我这样的怪病,那巫术可能也是存在的吧……?

日记 20XX年11月5号

我的黑巫术书被没收了。他谁啊他。

不想让我发现就不要放在那么明显的位置啊。结果作为补偿我得到了一套高中课本。

……感觉被嘲笑了。

日记 20XX年11月6号

今天医生问我语言量大概还有多久才能用完。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因为在餐馆时我并没有去数人数。

听到我的回答之后,他问:“能用到11月末吗?”

11月末会有感恩节活动。其实10月31号有安排万圣节游行,但因为暴雨泡汤了。现在翻到我最开始的日记——我来这个国家的初衷也跟这个节日有关,某种意义上真是有缘。

不过,就算我没有去刻意计算,我的语言量大概也撑不到感恩节的时候。我的脑海中隐隐约约出现对未来的描绘。与这个可疑的医生一起度过闪着暖黄烛火的感恩节?这样的未来不可能存在。

我能选择的结果只有尝试杀死他然后离开,或者就这样离开。这么写好像显得我自己很冷血……虽然我不否认,但造成这种状况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要是他没有提出这种异想天开的计划,我也不会在这里久留。在这里待得越久,越是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我越觉得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我心底里有两种声音。一个声音说着,我喜欢这样的生活,可以不用伪装自己,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罪过,有生活的保障,即使不知道未来如何也很快乐;另一个声音说着,我讨厌这样的自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无所事事地享受着一个可疑的男人的庇护,根本不考虑自己的未来会怎样。

即使我之前不肯面对,现在也该承认了:我希望现在的生活一直继续下去。除了有个不想相处的奇怪医生和终将用尽的语言量之外,现在的一切都符合我对美好生活的定义。有时我甚至会想,哪怕我的语言用尽了,也能留在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无法完全相信那个医生。他对我似乎抱有期待,但他所说的“新的契机”,我大概担待不起。我追求的不过是一种平常的幸福的生活……现在虽然脱离了“平常”的轨道,但我依然想选择使我自己能够幸福的道路,仅此而已。我没有任何为他人奉献或者为社会付出的想法,也不愿意去成为别人的希望,承担别人的期待。

我无疑是自私的,并且还会一直自私下去。如果他真的看透了我的本性,就不会对我再抱有期待了吧。到那时我就要回到原来的生活。

尽管从个人感情角度来说,有没有他都差不多,但不可否认,没有他的话现在的生活一定会崩溃。电视上在播报餐馆的杀人案,外面时不时能听到警笛的声音。我的敌人正在靠近。

说起来,我在遇到医生之前的计划是怎样来着?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度过剩下的时间,然后去一个有雪的地方……

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来,或者我没有跟他走,我现在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日记 20XX年11月7号

今天我试着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医生。当然不会和写日记的时候一样直白,只是向他传达了我不想承担别人期待的意思。他说,那也没关系,因为我只负责治好你的病,未来的道路由你自己去选。

“你想拯救我吗?”我这样问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多余的同情心也好,过剩的责任感也好,我现在无疑是受到了恩惠。尽管在这份馈赠的背后必然也标注着某种筹码,现在的我还没有去思考代价的余地。

“如果你认为治好这个病就能拯救你的话。”

模棱两可的回答。

顺便一说,现在游戏那里我已经打到了高段位,每天抱怨队友的部分少了,但语言量消耗更多了。我想游戏内的操作也会被算在语言量里。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在这里是有做家务和做饭的。看了昨天的日记之后我觉得如果不把这段记下,以后回忆起来就变成我单方面白吃白住了。

那个课本我也有看,虽然从里面寻找杀人方法实在是很不容易,语数英因为不能帮到我杀人所以被丢弃了。我以前的老师要是知道了大概会生气吧。

说到英语,其实我会的外语只有两门……在我没有语言的时候,我看了很多外语和密码的书,那时候的我很容易就能学会。不过另一门因为没有实际讲过,现在也只能记个大差不差。从这里离开之后,我要去的下一个国家必须得是语言相通的。所以我最好还是找个讲英语的地方。

日记 20XX年11月8号

(一些凌乱的简笔画,画着从各种陷阱中走过去的小人)

日记 20XX年11月9号

今天把茶罐打翻了。

日记 20XX年11月10号

茄子真难吃。

日记 20XX年11月11号

今天屋子里停电了,医生去拉电闸的时候,我想趁机从背后袭击他,武器就选择被我拔掉的电线。结果还是被发现了,作为惩罚我今天不能玩电脑……

日记 20XX年11月12号

今天我问医生:“你觉得我有什么优点吗?”他打量了我一下,过了老半天才说:“牙齿保养得比较好?”

语气还是疑问句。他到底从我身上哪里看到“新的契机”了?

日记 20XX年11月14号

……昨天好像忘写日记了。基本上什么也没发生。

日记 20XX年11月15号

今天医生出门去参加小区里的居民会议,商量感恩节活动的事情。

他出门之后没多久,外面就有人敲门。我没有回应,门外边也没人说话,而且他家的门上没有猫眼,我只能跑到窗户旁边看附近有没有出现警车。

敲门的声音响了一阵就停了。医生回来之后告诉我那是他一个认识的朋友,总感觉应该跟他一样是个怪人。

他把感恩节的计划列了一份清单给我看。除了准备惯例的火鸡和南瓜饼之外,他还打算在感恩节那天邀请一些认识的人来家里。

我之前也写了,我的语言量再怎么说也撑不到那时候,所以我问他:“你确定那时候你还活着吗?”

“活着的话就按计划进行,你也可以来参加。”医生一边说一边在网上订购食材,“在那之前我死掉的话,你就直接离开吧,不然会被他们盯上。”

“不用算上我了,不管怎样我都要离开。”

我对他实验的结果其实心里也有预估,他所抱有的观点完全是错误的,因此他能得到的结局只有死亡或者放弃。到那时候我也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日记 20XX年11月16号

医生订购的食材今天就到货了。送快递的人敲门比昨天那位野蛮得多,好在不用我去开门。

他买的食材未免太多了……感觉够十几个人吃的了。

日记 20XX年11月17号

那个时刻就要来了。我之前都很啰嗦,现在却想不出什么能说的。

日记 20XX年11月18号

致之后翻到这本日记的人,你现在看到这本日记的时候,我大概……还没有做什么。最晚到后天,我就要离开了。

我不想留下一些堪称搞笑的陷阱,所以用心地去布置了——会从壁炉里射出飞刀的陷阱,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尖椎陷阱,藏在一层地板底下的地刺陷阱,打开门就会爆炸的充满氧气的房间。不知道哪个会被他踩到,反正这样他的死法就不会太滑稽了。

如果你能看到的话,请留下你的想法——不,还是不用了,我肯定会被谴责的吧。所以,你只需要将我的故事记住就好。

我到底为何会有这样的命运呢?从八岁开始就彻底失去了语言,我那一开始就不见踪影的父母会知道答案吗?你如果对这个谜题感兴趣的话……就试着将它解开吧。

日记 20XX年11月19号

思妤写下第一个字之后,就再也写不出来了。

离开的时候到了。

思妤拿起日记本,站起身。她不清楚自己需要离开多久,好在这个状态的她也不用担心生存的问题,所以几乎没准备多少行李。

现在是晚上。一整天都是阴天,风雨欲来的低气压笼罩了整个城镇,医生坐在壁炉前的摇椅里,像她第一天来的时候那样喝着茶。

思妤走到门边。做不出敲门的动作,但他应该能明白。

医生果然看向了她:“要走了吗?最后你还有什么问题的话,我可以为你解答。”

她已经没有语言了,这家伙估计也只能瞎讲了吧。在这里听他废话一会也不是不可以。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即使你觉得自己失去了表达,我仍能领会你的所思所想。”

……为什么一定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你很渴望死亡吗?

“因为你的不确定性只能用死亡去确证,而我手里拥有的可以操纵的生命只有我自己而已。”

假设你能操纵他人的性命,就不会拿自己来实验?

“这不是权力的问题,而是人性的问题。这世上当然有着剥夺其他人生命、操纵他人、让他人为自己赴汤蹈火的人,但我认为,能决定自己生命归属的只有自己。”

这个人是真的会读心术,还是自己太过好懂了呢?思妤站在那里,开始思考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比如照烧茄子真的很难吃,有机会想见一见活着的火鸡,能一直留在这里吗,游戏账号突然要求实名了,这里的牙膏是薄荷味的——

“你在胡思乱想吧。”

思妤试着将视线对准他的眼睛。她无法做到。

“我的实验会找到你的症结所在。在那之后,你想一直留下也可以,即使不加入我所在的地方,你也可以留下。”

“……”

医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这个给你。厨房桌上还有些吃的,你也可以带上。你觉得自己的语言恢复的时候,就可以回来了。”

思妤当然没法去接,医生将糖果放在了门边花瓶的边沿,关上了门。

不要白不要……思妤拿起了糖,又去厨房里拿了一块烤饼,就这样离开了。

天色灰沉,路上的行人大多脚步匆匆。思妤多少还是避讳自己的通缉犯身份,却做不到遮脸的动作。好在也没有人认出她。

她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天彻底黑了下去,街道上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她随意地坐在了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从口袋里掏出糖果。柠檬味的糖果用绿色的糖纸裹着。这糖应该很酸,她转而掏出那块烤饼,一口咬下去。其实她一点都不饿,但总想做点什么。牙齿与烤得焦脆的饼干碰撞的刹那,饼干立刻碎裂成块,带着焦香味落到了口腔里。

就像他说的那样,自己的求生行为不会被抑制。她甚至有种感觉,自己根本就不用吃饭或者休息,一个人没有语言也能活下去。

就这样一个人活下去,真的好吗?她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隔壁人家亮起的灯光。从哪里传来了晚饭的香味,还有遥远的人声。她真的一点也不饿,也不怎么喜欢这种香气,但她忍不住去想象。在其他人的家里,他们幸福地围坐在一起。这个家庭背后或许也有很多称不上美好的故事,但仅仅在这一天,在自己的家里和其他人一起吃晚饭,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法奢望的幸福了。

思妤明白了。

她确实在渴求着一些从他人、从社会才能获取到的东西。她渴望和他人的联系。她一个人是没法活下去的。所以她只有两条路可选了。

继续杀人,或者相信医生能治好自己。

这种时候她却哭不出来。眼泪无法从泪腺流出,只有心脏还在沉重地跳动,让她胸口发痛。

这是她残余的人性在作祟?还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只有抛弃人性活下去一条路,所以在为最后的告别哭泣?

她还没伤感多久,后背就被别人踢到了。

“对不起……”从屋里跑出来的小女孩吸了一下鼻子,盯着她的手。

思妤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绿色包装的糖果还在她手里。她把糖给了出去。

小女孩接过糖,喜笑颜开地跑回了屋里。

思妤继续呆坐在那里。要不读一下自己的日记?她这么想着,正要拿出日记,突然想到了刚才的不对之处。

她把糖果亲手给出去了。

意识到这点之后,思妤立刻朝着来时的方向飞奔而去。似乎没有过去多久,就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也许她一开始就没走多远吧,医生家还亮着灯。

她走到门前,刚想敲门,又意识到这里可能已经没有能来开门的人了,于是绕到了后头。

后门的垫子底下藏着一把钥匙。思妤拾起钥匙进入了屋内。

屋里和往常一样安静,能听到客厅里柴火劈啪作响的燃烧声。思妤朝着客厅走过去。

焦糊的味道。炉子里烧着些薪柴之外的东西,不过这点小小的异常与眼前的景象相比都不算什么了。

男人的眉间埋着一根尖锥,流出的血液已经凝固呈暗红色。思妤将手探向他的颈间。没有脉搏。

医生已经死了。

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悲伤的情绪与哽咽的哭声一起决堤涌出。她早就说过了,他所谓的假说不可能是正确的,如今他也只是再次证明了一点——她是个吞食他人生命化为语言的怪物。

她看向手腕上的表带,表上的时间停在了八点一刻,比座钟的时间晚了两三分钟。

思维慢慢地流进了她空白的脑内。接下来她该去哪里呢?本应计划过很多次的愿景此时却变得模糊不清。

不如去把武器室里的东西都拿走吧。身体先于思维行动,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耳边传来嘈杂的声音,喀嚓,喀嚓,嘀嗒,——咚。

这是……什么的声音?她似乎在哪里听到过,就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听到过……

……对了,就是从她的手腕上发出来的声音,钟表的声音。

钟表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几乎将人醒来时呼出的气息声掩盖。

但是思妤听到了。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医生睁开眼睛,按下了手表上的旋钮,缓缓地坐了起来。他的眉间确实埋着那根尖刺,她刚刚也确实取回了语言。

医生转过头,又转回来,那根尖刺就不见了,像变了一个滑稽的魔术。疑问、惊讶、气愤、还有一点不愿意承认的高兴和尚未退去的悲伤,这些情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思妤下意识地将自己的表带贴在额头上,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心情平复了些许。

“你,你,”

要说的话太多,导致语言在讲出口时堵住了。

“你不是死了吗?你到底有没有死?你会复活吗?你属猫的?你还有几条命?”

医生的手指按着刚刚被刺入尖锥的额头,手腕上的钟表声音逐渐弱下。

“我没有死。现在,实验结果已经呈现在你眼前了吧?”

她的语言确实恢复了。但是,与其交换的死亡却没有发生——

“你的大脑欺骗了你。你在脑内将语言与他人的死亡建立起联系,那么只需要反过来欺骗你的大脑,让它认为有一个人因你而死,语言就会回来。”

那也就是说,她之前的杀人,都只是在欺骗自己罢了,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些吗?这个事实比她必须去杀人还要让她难受。

“但是你又怎么证明你刚刚没有死呢?说不定你只是献祭出了自己很多条命的其中一条……”哪怕是思妤自己也觉得刚刚的话是在胡言乱语。

医生笑了,将自己的手表取下,展示给她。手表的时间与座钟分毫不差。

“如果我死了,这块表就会停下。而你手上的表记录的是你恢复语言的时刻。哪怕我真的死了,你只要对比这一点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语言与死亡到底有没有联系。”

“……”这是不是有点太神奇了?

“虽然听上去很神奇,不过这是真的。如果我死了,那边的桌子上会多出一张纸条,让你检查时间的差异。”

“你还真的做了自己死掉的准备啊。”

“这是最基本的工作。我既然向你描述了这种可能性,就要有实行它的觉悟。”

医生向她示意将她的表带卸下,重新调整钟表的时间。

思妤在脑内整理着思绪。

“我今后该怎么办呢?”

连她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言语冒了出来,在屋内落下,激起无声的涟漪。

医生将手表调好后重新给了她:“你原本的计划呢?”

“我想去一个有雪的国度。在那里生活,直到我有一个新的目标……”

“你看天气预报了吗?”医生问她。收拾好一切之后,他泡了两杯甘草茶。

思妤摇头,接过他递来的茶杯。

“感恩节那天会下雪。你喜欢什么样的雪?”

我已经在这个国度见过一次雪了——像在空中慢速掉落的光斑一样,刺眼又密集,一落到地上就消失的雪花。

思妤喝下甘草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已经没有用生命去交换的必要,也没有特意去用语言表达的必要了。

“我在这里见过三次下雪。这里的雪花如果能够积起来,会像地毯一样铺在大地上,节日的彩灯和雪花一起闪耀着。在那个时候,你会发现不管经历了什么,这世界都依旧是美丽的。”

他在劝自己留下来。

“那么,你会把我交给九课吗?”

“不会。”医生迅速否定了,“那边已经给你判死罪了。”

思妤的手摩挲着茶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你难道不觉得我有罪吗?”

“你有罪。而且,你不能忘记这一点。你以前夺去的生命是无法回来的,你大概也无法彻底洗清这份罪孽吧。”

医生完全没有动他自己那杯茶。

“但我对赎罪的理解是不同的,我不认为让你这样死掉就是赔罪。你还没有认清自己的本质,你身上还有可以发掘的潜能。你还可以作为一个活着的人,编造出属于你的精彩的故事,在这个过程里,其他人的命运大概也会因你而改变吧。”

“我还可以做什么……?”尽管努力克制,思妤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颤抖了。

她没有继续学习,除了语言之外的技能也没有去接触过,拥有语言的时候就没有那份力量,从前的生活一直是在杀人与日常之间交替度过,这样就耗尽了她所有心力。像现在这样,不用考虑自己的语言量与下一个受害者,只需要思考自己该如何生活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短浅。在这里上大学的打算泡汤了,去不去别的地方,对她来说也没所谓了,也不需要一边消耗语言量一边布置陷阱了,之后她要去做什么呢?她完全没有考虑过。

“你希望我告诉你吗?”医生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询问她。

“你曾经对我说过,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够引来新的契机。你到底从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样的契机,我又有怎样的潜能?”思妤几乎是有些急切地问。

“在掌握了‘看到他人死亡的刺激’与‘获得语言’之间的关系之后,你的能力就能够得到合适的运用了。你曾经说过,在没有语言的时候你的力量会得到加强——这应该也是你的大脑给你传递的信号之一。”

“那就是说,我在有语言的时候也可以使用这份能力了?”

“是的。按照我的判断,你的大脑在进入‘没有语言的状态’时会加强你的身体能力,是因为它判断出当下是危险状况,而语言部分的大脑功能被抑制,使得脑部用于加强身体机能的部分更强大。嘛,简单来说,只要你主动去给出‘现在是危险状况’的信号,你的能力应该就能使用了。当然,在语言部分能使用的时候,身体机能的强化就没有那么强了。”

“现在是危险状况”……要这样对自己的大脑说吗?她要试着和自己的大脑交流……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那说到底我的语言为什么会消失呢?我的大脑又为什么这样不听使唤?我的这种病能够治好吗?”

思妤一连问了三个问题,紧张地等着对面的答复。

“因为你的大脑与常人不同……放心,只是不同,并不代表你是异类。很多人也曾经被自己的大脑欺骗过。一般人终其一生所能开发的大脑机能,在你的人生起步阶段就已开发完成了。但是,在这之后,你的大脑自行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如果不舍弃部分机能,当前的你的大脑将无法继续运转。于是,被舍弃的那部分就是你的语言机能。这到底是单纯的巧合,还是大脑进行判断后指定的部分,我现在不敢断言。不过,随着年龄增长,你的大脑能够继续开发的部分增加,随之表现出来的就是身体机能的加强。而在一个巧合的契机作用之下,你目睹了他人的死亡,强烈的刺激使得大脑的开关启动,将身体机能的部分关闭,重新开启了你的语言机能。如果你能够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那么完全掌握你的大脑也并非不可能。到那时,你的‘病’就会治好了。”

思妤虽然听懂了他说的所有音节,在试图去理解它的意思的时候却有些吃力。“他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这种问题已经被她抛到了脑后,她只去抓住了一点:她的“病”可以治好。

“请、请你,”在心里打磨好要说的话之后,思妤纠结着开口,“请你治好我的病吧,医生。……还有,请你教会我如何控制自己的大脑,老师。”

医生静静地笑了。装满了甘草茶的茶杯与空空如也的茶杯挤在同一个茶盘上,茶水的润泽与瓷器的冷辉在炉火熄灭的那一刻一齐消失了。

日记 20XX年11月19号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