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白党与黑党
但丁替换了狮子(VI.13-15)的形象,用看守冥府的三头狗赛比猡(Cerberus)代表罗马。赛比猡负责饕餮者所在的那层地狱。不过,这一章最明显的关注点,既非第三层地狱中的罪恶,也非这层地狱中的罪人,而是出现在佛罗伦萨共和国中的内战问题。要不是因为佛罗伦萨内部显得只有两党这一事实,一只有三个头的狗似乎能完美代表这座身陷内战的城邦(《帝制论》,I.16.1-5)。这样,赛比猡便是共和国末期那场震撼罗马帝国的内战的更恰切的形象,因为,每场冲突爆发前,均有三人联合(triumvirate)统治的企图。然而,这些困扰罗马的内战,恰恰爆发于它扩张崛起并取得支配地位的顶峰时期。就佛罗伦萨共和国来讲,这些战争爆发于其初期,妨碍了共和国的崛起和称霸。这可归因于如下事实,罗马的晚期发展恰好伴随着它的政制败坏——亦即,恺撒(Caesar)集人神与世界君王于一身,这是中世纪佛罗伦萨一切政治生活的首要原则:在佛罗伦萨党派政治内部,除了白党(或“平民党”)和黑党(或“贵族党”)之分,“新恺撒”及其军团(亦即神职人员)[15]构成了第三党派。赛比猡的确完美体现了佛罗伦萨城的内部分裂。此外,比安奇(Bianci)和尼利(Neri)的国内纠纷,根源于亲教廷党(the Guelphs)与保皇党(the Ghibellines)的超世俗分歧。新恺撒军团侵入意大利诸城邦的生活,由此导致政治权力在两个层面上脱离政治正义:内乱使法治形同虚设;教皇宣称拥有凌驾一切政治法律的无上权力。“上帝”不是正义与权力结合的原因,而是二者分裂的原因。
维吉尔让赛比猡的三个头吃下了渴求的泥土后,成功止住了它们的吠叫,这反映了“淹没在”地狱第三层中的饕餮者的贪馋(VI.15)。二者均表明该城邦的物质主义,亦即它旨在追求身体的诸种好处。然而,诗人将那些浸没的“身体”描述为“虚空之躯”(vanities),维吉尔和但丁就踩在这上面(VI.36)。这些躯体是灵魂堕落、空虚的形象。尽管这座城邦很少关注身体之善,但它虚伪地宣称,除了肉体,它还能为灵魂提供所需的东西。该城邦是政治理想的所在地,按照这种理想,美德就是灵魂之善。然而,新罗马或上帝之城早已接管政治生活的两个方面:它贪求“土地”(领土和财富),并宣称,凭借其关于道德美德的教义,能为灵魂带来真正的善。
教会的物质主义说明,它毁灭性地干预了佛罗伦萨和意大利其他城邦的事务,在谈到卜尼法斯八世(Boniface VIII)时,基阿哥(Ciacco)(“猪”)暗示了这点,他表示,尽管此人现在“采取骑墙态度”,但很快会干涉佛罗伦萨的事务(VI.67-72)。教会声称能像战胜城邦灵魂那样照料灵魂,然而,这一宣称成了人类城邦在教会政制手中败坏的更深层原因。在回答但丁关于“困扰”着佛罗伦萨的“不和”起因的问题时,基阿哥发现,冲突的根本原因在于三种激情:骄傲、妒忌和贪婪(VI.74-75)。显而易见,这种对不和原因的解释并不充分。一切城邦的邦民都曾受过这些激情驱使,但并非所有时代的所有城邦,均遭受过内战之苦。罗马公民与有史以来的任何城邦的邦民都表现出同样强烈的激情,罗马的伟大,归功于它恰当而审慎地运用了这些情感。不过,基阿哥的谴责指出了佛罗伦萨瓦解的最深刻根源:根据上帝之城的教义,这些激情不是为了追求自由和帝国,审慎地完善并驾驭政治生活的自然动力——亦即通过驯化逐渐形成政治美德或道德美德,而是一些该受谴责的罪恶,并且,为了使灵魂准备好上帝王国中的公民精神,还要依靠上帝的恩典,把这些激情从人心中驱除出去。在对政治生活和政治法律的表面超越中,教会谴责人类灵魂中政治美德和政治卓越的诸根源。渴望荣誉和追求卓著(亦即骄傲与妒忌)与追求帝国(即贪婪)有关,这些是古代城邦美好德性(如勇气和宽厚)的根源,被新罗马谴责为充其量是“了不起的邪恶”,新罗马反将谦卑、顺从和“灵魂的贫瘠”这些反政治品质,宣扬成道德美德的真理,借此可达到所谓的“有福”的超政治目标。
然而,由于那些作为古代道德与政治美德根基的激情(虽然可能遭谴责),绝不可能从人类灵魂中剔除——人类是政治的动物,这些激情是政治生活的必然产物——因此,只要教会关于道德美德的教义具有权威性,就要确保政治生活在道德谴责的外衣和虚幻的烟雾下实现。换言之,基督教教义要确保这些激情,脱离对道德与政治美德的热望,或者说脱离对高贵或美好事物的追求。基督教暗中破坏政治理想的政治性,而后嘲讽政治事务的实施,这就保证了人们以极为自私自利的方式,追求城邦那些最低下的抱负——聚敛财富或物质利益:政治权力完全沦为聚敛个人财富的工具。在这点上,中世纪欧洲的国王和王子们,完全效仿教会里的大人物,尽管这些人口口声声赞美尘世的贫穷,并劝告人民在天堂中积累“精神”财富,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表明,他们汲汲于在当下聚敛世俗之财(《炼狱篇》,XVI.100-102)。
这种状况的政治后果是政治生活的急剧衰退:政治抱负的视野变得低下、狭窄,城邦也变得四分五裂、混乱不堪。佛罗伦萨及其姐妹城邦陷入泥淖、“淹没”其中(《炼狱篇》,VI.76-126;XVI.12-129)。显然,这符合教会的利益和它的政治野心(同样在这种外衣和迷雾下实现):意大利和欧洲的城邦越混乱,亦即其世俗权力越式微,教皇就能取得更大的支配权(马基雅维利,《君主论》,第7章)。
在回答但丁关于那些最好的佛罗伦萨人的命运的询问中,基阿哥指向了相同的问题——在基督教道德教义的影响下,政治生活显得微不足道。根据上帝的审判,这些“如此高贵”并“将才智用于行善”的人,最终“落入那些最邪恶的灵魂中,在形形色色的过错的重压下,落入地狱的最底层”(VI.77-87)。这些人中最伟大的是法利那塔(Farinata),他将佛罗伦萨的利益置于其党派利益之上的事实,证明了他的高贵,法利那塔处在第六层地狱的“伊壁鸠鲁信徒”(Epicureans)中,或者说,他是压根不信灵魂不朽的人之一(X.32)。另外,阿尔多勃朗第(Tegghiaio Aldobrandi)和卢斯提卡奇(Jacabo Rusticacci)因犯有同性恋之“罪”,被罚入索多玛人(Sodomites)之中(XVI.40-45)。根据基督教教义,最伟大的政治家们的两种更普遍品质,都属于“最邪恶”的罪行——无论这些品质是否为道德过错,人们都很容易认为,这些品质至少无意间(也最有可能真的)服务于政治事务的公正展开和对共同利益的追求(不相信彼岸生活的幸福,也不热衷私人的家族利益,可能被认为是全心投入此世公共利益或政治利益的条件)。由此,但丁表明,从政治的角度来看,这些观点荒诞不经、具有毁灭性。
因此,基督教的道德教义,恰巧且本质上与全心投入公共利益的可能背道而驰。一方面,基督教教义谴责骄傲、妒恨和贪婪这些激情,这些激情的满足依靠各种荣誉、政治职务和物质奖赏,它们是劝服某些人服务城邦的手段,就像是城邦的价值高于他们自身的灵魂;另一方面,基督教义始终强迫人们抛弃人类城邦的“世俗”政治利益,转向上帝之城“永恒的”、“精神的”或所谓超政治的回报。因此,“上帝的”审判和正义,与城邦正义和公共利益所要求的东西有着根本冲突。在基督教政制内部,关于正义的真相的权威教义必然与政治权力的合理行使有抵牾。基督教政制必然是不义的政制。
在第六章结尾处,但丁和维吉尔探讨了神的惩罚和奖赏的微妙之处(因为这牵涉到肉体复活的问题)(VI.94-111),不过,但丁在此暗示,基督教的道德教义,正是以过度诉诸肉体满足为名,提出了对城邦只关注肉体利益的谴责。通过肉体复活的教义,基督教像任何伊壁鸠鲁信奉者那样,有力地根本否定了关于灵魂分离这一现实的学说,并期望带着最狂热的索多玛人的欲望,尽情享受肉体结合的欢愉:由于基督教关于肉体复活的学说,实际上是依据了基督教神圣观念的中心教义,亦即道成肉身,因此,这一学说只是城邦自身把肉体之善当成灵魂之善的某种夸张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