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题 古今之间的但丁
但丁阅读入门
——《地狱篇》1-7章
伯格(Steven Berg)著
罗峰 译
尽管但丁(Dante)的诗才几乎誉满全球,但是,能理解其才华可能带来的巨大贡献之人,却屈指可数。但丁单枪匹马便唤醒了沉睡一千多年的史诗传统,他实现这点,乃是通过诉诸并容纳了《圣经》或启示,这似乎使得该复兴变得毫无疑问。诚如但丁本人所言,诗歌通过编造“美丽的谎言”(beautiful lies)传达真理(《飨宴》[Convivio],II.1)。在这些美丽的谎言中,最重要的要数诗人们的诸神,或者,用但丁笔下的维吉尔(Virgil)的话来讲,“虚伪说谎的诸神”(false and lying gods)。[1]相比之下,《圣经》声称凭真理代表真理,声称这种真理源自基督教启示的上帝,并体现在上帝身上。因此,基督教作品似乎在两个方面根本排斥史诗诗人的作品,一是极力谴责诗人的诸神,并否认美丽的假话是传达真理的恰切途径;二是极富技巧地污蔑诗人的作品,以便规避这种可能:基督教作品本身被视为仅仅是史诗的一个亚种(即便不是极为蹩脚的一种)。[2]事实证明,但丁成功复兴了史诗传统,采用的方式不是与《圣经》正面交锋、在《启示录》禁区的眼皮底下为诗歌辩护,而是假装这种对立压根就不存在。结果,这种高明的策略使我们发现,在《神曲》中,一方面,“虚伪说谎的诸神”(布鲁托[Pluto]、普罗塞耳皮娜[Proserpina]、墨丘利[Mercury]、赫拉克勒斯[Hercules]、命运女神[Fortuna]和阿波罗[Apollo]等等)与独一无二的真神同在——在最极端的情况下,前者甚至干脆就等同于后者;[3]另一方面,但丁既把自己描述为诗人——维吉尔与荷马(Homer)的密友和同道,又将自己描述为堪比保罗(Paul)和约翰(John)的先知。[4]
这样一来,《神曲》的读者就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要么将但丁视为先知,并接受如下结果,即通过唯一的真神,但丁得到启示,得知诗人们那“虚伪说谎的诸神”,实际上确有其事;要么将但丁视为诗人,并接受这一结果:但丁试图将唯一的真神与诗人们那“虚伪说谎的诸神”置于平起平坐的位置上。但丁必须要么指出,荷马与维吉尔本身就是先知,要么指出,实际上,保罗和约翰不过是(或许还远算不上)诗人。无论接受哪种选择,无疑都是向这种声称妥协:《圣经》以真理代表真理。不过,但丁展示的这两种选择相互排斥。由于鲜有人认识到但丁所取得成就的全部特性,因此,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在采取那种使这一成就得以实现的策略时,但丁设置了重重难题。
本文旨在直面这些难题,它们最早出现在但丁《神曲》的导读部分:《地狱篇》1-7章(薄伽丘,《但丁传》[Life of Dante],第14章)。通过阅读这几章,我们会清楚地理解但丁作品的涵义和意图,它们截然不同于对《神曲》的开端和结论最广为认可的解读。在此,但丁不会以诗人身份出现,不是由中世纪基督教及其神学塑造而成,并为之高唱颂歌,而是以思想家的身份出现,这种身份与其时代背景格格不入,也与他所处时代的主流意见相左(《天堂篇》[Paradise],XVII.116-120)。
对于但丁的思想,特别是他对基督教地位的评价,我们有可能得出自相矛盾的解读,这部分因为,但丁经常把他的异教观点隐藏在正统的外衣下。这样一来,他便模糊了自己与同代人的天壤之别。这种混淆视听的做法,是但丁所理解的诗歌艺术运用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已经注意到,但丁描述的诗人使命,不仅与说谎的本领并行不悖,而且还有赖于这种本领。在但丁看来,诗人的假话呈现出某种复杂的结构。在诗人的作品中,富有欺骗性的表面,在致力于向明理之人传达更深层的隐秘真理时,也要注意平息不明智者的情绪。但丁暗示,通过有关俄耳甫斯(Orpheus)本领的“美丽谎言”,即俄耳甫斯凭借他的音乐,驯服了“百兽,[使]树木岩石皆朝他移近”,奥维德(Ovid)将上述真理传达给了那些头脑清醒的读者:因为,“智慧之人利用他的声音,使残忍的野兽变得温顺谦恭,并使那些不将毕生精力献身于知识与艺术的人,顺从他的意志;那些过不了理性生活的人,与石头相差无几”(《飨宴》,II.1)。[5]但丁认识到天生理智之人与天生不够理智之人的本质差别。他认为,正是鉴于这种认识,诗人们才发明了一种写作技巧,既可使理性之人冲破时间地域的阻隔而神交,又能保护自己及其作品免遭“终生像野兽般过活”之人的毒手(《飨宴》,IV.15)。但丁是最炉火纯青地运用这种技巧的人之一。这一事实的含义,常常没有得到足够精准的领会:正如但丁自己所坚称的,他不仅属于古代诗人的行列,他也站在“现代”作家的阵营中,在其中,阿威罗伊(Averroes)是最著名的代表。[6]本文接下来对但丁诗歌的解读,乃基于这一努力,即时刻谨记上述事实及其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