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否认到罪魁祸首现象

一、对抑郁症的否定现象

所有被诊断患有重度抑郁障碍的病人在治疗前都被告知了诊断结果，并且得到了有关抑郁症的生物医学解释。正如我们刚才讨论的，多数病人在服用了抗抑郁药物之后都觉得症状得到改善。不过只有11%的病人在后续调查中说他们的病是抑郁症，而69%的病人仍然坚持（或者开始相信！）认为他们的病是神经衰弱。也就是说，尽管病人被告知自己患的是抑郁症，并且他们的病被当作抑郁症治疗也有了效果，但是只有7%的病人改变了自己的疾病解释模型：从神经衰弱到抑郁症。令人吃惊的是，在治疗之后，把自己的病症称为神经衰弱的病人的比例要超过治疗之前。事实上，当我们试图解释他们的疾病是抑郁症的时候，多数病人都否认这一点。

因而，病人鲜明地拒绝“抑郁症”这一精神病学标签，而重新肯定“神经衰弱”这一器质性医学标签。不仅是我们提到的传统中国文化因素，而且更新的政治思想都助长了这一行为。在“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所有的精神疾病，包括最著名的抑郁症，都被激进分子质疑为错误的政治思想。这种思想的残余仍然影响着抑郁症这个词，它意味着退缩和消极，在中国那种政治热情激荡的情绪化大环境中，这种行为意味着背叛和另类。抑郁症背后的这种含义导致了“文化大革命”中的灾难，甚至在今天的功利主义政治氛围中，在后“文革”时代的中国，这些都不是病人与家庭希望与之扯上关系的公众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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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分析显示，尽管国际精神病学界毫无疑问对中国同仁施加了巨大压力，要求把神经衰弱改为抑郁症，但是神经衰弱和抑郁症有着更为复杂的关系，前者——而不是后者——在中国社会仍然是（至少在目前）从一个社会角度来说更合适，从文化上来说更被认可的诊断类别。

上述内容是著名的美国医学人类学家、文化精神医学家凯博文博士于30年前在中国进行抑郁相关研究之后所得出的结论。

事实的确也是如此。当时的中国要么缺乏关于抑郁障碍发病率的报告，要么极低。据报道，1980年夏天，湖南医学院的精神科门诊部在一星期内接待了361名病人，其中36%诊断为神经衰弱，1%诊断为抑郁症。

之所以整个社会都不愿意接受抑郁症的诊断，正如凯博文博士所说，与当时的社会、文化、政治的环境有关。在当时的环境中，抑郁症几乎是意志薄弱、立场不坚定、人品不好的代名词。因此，否认抑郁症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了。

二、把抑郁症当成罪魁祸首的现象

经过改革开放后数十年的发展，人们不仅开始逐渐接受抑郁症的诊断，而且许多时候把抑郁症当成自杀、灾难、社会适应困难等现象的罪魁祸首。下面这些曾经发布在媒体上的文章标题或多或少反映了这种观点：

中铁公司总裁在家中意外逝世，患有抑郁症

小虎队师姐于佳卉烧炭自杀，生前患重度抑郁症

传明星夫妻谢娜张杰离婚，张杰曾患抑郁症想跳楼自杀

新疆财经大学跳楼女生:患有抑郁症

潍坊市副市长陈白峰自缢身亡，有多年抑郁症病史

《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主编徐怀谦患抑郁症自杀

蚌埠一医生跳楼身亡，疑似患有抑郁症自杀

导演李晓因抑郁症自尽身亡

德州一名50岁男子因患抑郁症服药自杀，跳入冰河被民警救起

22岁女歌手本兮逝世，疑似因抑郁症跳楼

18岁史学天才抑郁症跳楼身亡

男子爬高压线触电身亡，男子生前患有抑郁症

乔任梁或死于抑郁症

北邮研究生签约前跳楼，曾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

人民银行四川眉山分行一干部坠亡，生前患抑郁症

摄影师任航疑因抑郁症跳楼自杀，他的作品颇遭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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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包括抑郁症在内的精神疾病可能是自杀的重要因素，但并非是自杀的必要条件，更不是充分条件。另外，精神疾病有可能和自杀行为是共病，是由某种因素引发的（有关抑郁与自杀的问题将会在第二章再讨论）。

因此，与数十年前否定抑郁的存在相类似，把抑郁症当成自杀、灾难、社会适应困难等现象罪魁祸首的背后或许同样存在着社会学、文化学、价值观方面的原因。例如：如果把不想做事、社会失败等原因归结为抑郁症，那么自己就可以不用为不良后果负责了；如果从医学的角度去解释自杀的原因，那么就可能会淡化社会、文化等方面的责任……难怪胡建兵在《岂能用抑郁症为自杀官员盖棺定论》一文中提出：“抑郁症不能再成为自杀官员的通病，不能拿抑郁症来充当自杀官员的‘遮羞布’。官员因抑郁症自杀，这不但于情于理说不通，也不合乎逻辑，老百姓也不会轻易相信。因此，对于官员自杀，不能简单地用‘抑郁症’盖棺定论。”

三、小结

作者无意从政治方面对抑郁症进行解读，但从媒体关于抑郁症的相关报道以及自己的心理卫生科临床所见分析，现在的确有些人已经把患了抑郁症作为其工作太过认真投入以致“工伤”的依据了。更极端的是，作者不时会遇到有些人以抑郁症为借口，要求医生给其开具休假的证明；只要员工把抑郁症的诊断证明放在领导的办公桌上，没有领导敢不同意其休假的。换句话说，在某种程度上，抑郁症已经成了“新身份”的象征了，已具有非医学方面的含义了。

作者经常陷入沉思：在30多年的演变之后，人们从否认抑郁到把抑郁当成罪魁祸首的现象，这是社会的进步还是人性的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