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双叉岭伯钦留僧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舜曰:“人心惟危。”庄子:“愤骄而不可系者,其惟人心乎!”危也,愤骄也,深着人心之险也。《尚书》五子之歌曰“若朽索之驭六马”,以六马喻人心也。然御马在乎羁靮,御心在乎主敬。敬者,圣人所以成始而成终者也。故修行学道,出门头一步工夫,全要制御人心之险,不遭其陷阱也。
此回乃三藏西游第一步,众僧议论定旨,纷纷说得艰难。三藏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说者谓此二句了了全部宗旨,别无些子剩却。噫!认人心为道心,是认心为道,认假为真,大错了也!不知此心种种皆魔,务须斩灭除根,切要坚强刚断而已。若心灭已了宗旨,何必又向西方取大乘真经耶?此便是肉眼愚迷,不识活佛真形有丈六金身之妙。如出门到山河边界,便错走了路径,忽然失足跌落坑坎之中矣。篇中显已演出,故“心生”、“魔生”二语,不过指出人心之险,教人首先下手,为起脚之地耳。
三藏疑二,即是陷阱;心慌,即是虎现。人心犹虎也,虎陷人与心之陷人无异,陷于心穴与陷于虎穴何殊?何以见之?诗结云:“南山白额王。”南为离,为丙,丙火长生在寅,为寅将军,明指寅将军为心也。又恐世人不识,衬出熊、特二魔以证之。熊属火,寅中之所生;特属土,丙中之所生也。魔王曰:“自送上门来。”总形容人心自陷之险也。然人心险于疑二,而不险于惟一,故山君曰:“食其二,留其一,可也。”下文金星,即一之本性。二者,凡心;一者,道心。此时三藏昏沉沉无主,不能得命;得命之道,惟仗真一之金。“忽见老叟手持拄杖”,即本性之主持而可得命也,故谢老叟搭救性命。
老叟遂问:“可曾疏失什么东西?”三藏答以“两个从人被食,而不知行李马匹在何处”。“老叟指道:‘那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三藏回头,果是他物件,心才放下。”此等闲言,却是要义。盖“二从人”为凡心,已陷阱而被食,三藏得见主持,而道心独存。一马两包袱,道心之象,乃原来之故物未失,而向西有基,才放下心也。金星引出坑陷而复指前有神徒,益指明既有道心,当坚心进发,人己共济,而难以独行自至也。
老叟道:“此是双叉岭,乃虎狼窠穴。”又云:“只因你本性元明,所以吃你不得。”此等观点,极大明显。三藏既而遇虎遇蛇,种种魔毒,明知心中自生,而无可解脱。孤身无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此便是本性元明,灭却人心,暂存天心之一候也。然此处为天人去来交并之途,故身在峻岭之间而进退维谷。“双叉”之义,即墨子悲歧路,可以东南,可以西北之时也,所以有白额王、刘太保争持交战于其间。一人一兽,分明写出人兽之关,惟正可除邪,而欲不胜理。能主敬自持,勇猛刚克,则心魔自灭,而可食肉寝皮矣。
“刘”者,谓可胜殷,而遏刘止杀;“伯”者,谓能争长,而把持家政;“钦”者,内恭而外钦,主敬以自持也。“手执刚叉”者,刚强而不可屈,“号‘镇山太保’”者,镇静而不可挠,主敬不在心之外,以为同乡;行敬即在孝之中,故为孝子。惟主敬,故身穴虎狼而不危;惟行孝,故独镇荒山而不险。以虎狼充家常之茶饭,刚足以除欲也;以念经尽超度之孝思,诚可以格幽也。“敬”之一字,固安危夷险之津梁也。然尚与虎狼为位,而不能超胶樊笼,只可镇保此山,而不能离越界外。到两界山未免畏阻,盖在天人之分途,而不能从一前进也,此之谓能留僧而不能送僧。
吁!山君食僧而留僧,食其二也;镇山食虎而留僧,留其一也。然则非虎食之,僧自食之;非钦留之,僧自留之而已。若双叉岭、两界山,则又有辨。“双叉”,为人兽相持之路;“两界”,为性命进止之途,不可不识。
〔西游原旨〕上回内外二丹之体用,已言之精详矣,然“非知之艰,行之惟艰”,是贵于身体力行,脚踏实地,方能不负所知,而完成大道。此回以下,彻始彻终,皆明行持有为之功用,直至过凌云渡以后,方是无为之妙,而不事作为矣。学者须要认定题目,逐节细玩,必有所得。请先明此篇之旨。
起首先题“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出长安关外,马不停蹄,早至法云寺”。“望前三日”,即十三日也;十三日,总以明十四经回之旨,即贞下还元之旨。贞而不行,即为贞观;贞而能行,即到贞元。“送出长安关外”,明其行也;“马不停蹄,早至法云寺”,明其行而有法也。上阳子曰:“形以道全,命以术延。”术者,法也。造命之道,全在夺天地之造化,盗阴阳之祖气,若非有包罗天地之大机,转运阴阳之秘诀,其何以命为我有,长生不老哉?盖命理为有为之功,非若性理以道全形无为者可比。三藏行至法云寺,正以见有法而方可前行矣。
“众僧灯下议论上西天取经原由,有的说水远山高难度,有的说毒魔恶怪难降。”此便是衣食和尚所见之小,而不知难度处正当度,难降处正可降,实西天取经之旨。故三藏道:“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言怕难度、怕难降,即“心生,种种魔生”;不怕难度,不怕难降,即“心灭,种种魔灭”。盖修行第一大病,莫过于生心,生心则有心,有心则千头万绪而不能自主,魔焉得不生?
“长老心忙,太起早了”,心忙则意必乱,意乱则目无所见,而所行所由阻滞不通,能不拨草寻路、崎岖难走乎?“又恐走错了路径,正疑思,又心慌”,俱写人心是非相混,邪正不分,中无主宰,所至之地,无往而非阱坑;所遇之境,无处而非妖魔。其曰“自送上门来”者,不亦宜乎?
噫!心之陷人,无异乎虎之陷人。虎之陷人食其身,心之陷人丧其命。诗云“南山白额王”,南者,离位,象心,是明言心即是虎也。魔称“寅将军”,属于虎。又有二妖,一曰“熊山君”,一曰“特处士”。熊为火,火性也;特为牛,意土也。言人心一起,则火性妄意而即遂之,是各从其类也。舜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心者,二心也,为妖为魔而吃人;道心者,一心也,为神为圣而救人。山君道:“食其二”,明其人心生魔也;“留其一”,明其道心无魔也。魔生于人心,不生于道心,故“三藏昏昏沉沉,正在那不得命处,忽然见一老叟,手持拄杖而来,走上前,用手一拂,绳索皆断,对面吹了一口气,三藏方苏”。可见有拄杖者方能得命,存正气者昏沉可苏,道心之为用,岂小补云哉?
“三藏不知行李马匹在于何处,老叟用杖指道:‘那不是一匹马,两个包袱?’三藏回头看时,果然是他的物件,并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言陷阱在彼,拄杖由我,既去其二,则得其一,执两用中,包含一切,失去故物,而现前就有,至简至易,不假他求,至此地位,心可才略放下矣。不曰“放下心”,而曰“心才略放下”,特以双叉岭乃去兽为人之关,是后天中事,金星乃五行之一,尚出于勉强,故曰“心才略放下些”;待后两界山为自人登圣之域,是先天中事,收悟空,得五行之全,即入于大化,而可大放下心矣。
老叟道:“此是双叉岭,乃虎狼巢穴处,你为何陷此?处士是个野牛精,山君是个熊罴精,寅将军是个老虎精。”是不特为修道辨真假,而且为世道正人心。何以见之?口读圣贤之书,假称道学,而行多怪诞,非野牛而何?身着丝绵之衣,外像人形,而内存诡谲,非熊罴而何?品立万物之首,而天良俱昧,损人利己,非老虎而何?正所谓“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又曰:“左右尽是山精怪兽,只因你本性圆明,所以吃你不得。”正所谓“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也。
“相随老叟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路。”则是入于坑坎,由于疑思而自误;走上大路,因有主宰而解脱。此学者修行第一步工夫。若不先在双叉岭将此虎穴跳出,则人面兽心,而欲上西天难矣;若不在此虎穴得此金星拄杖,则身不自主,而欲解脱虎厄也,亦难矣。颂曰“吾乃西天太白星,特来搭救汝生灵”,言双叉岭非真金而不能脱灾免难,生灵无所依赖也。“前行自有神徒助,莫为艰难报怨经”,言过此一难,而前行自有神徒相助,彼此扶持,人我共济,方可上得西天取得真经,而不得以艰难中途自止,有失前程也。此“陷虎穴金星解厄”之旨。
然金星解厄,不过是自己昏沉中一点刚明之气,而非他家不死之方,虽足以脱兽地而进人道,犹是一己之阴,未免“独自个孤孤恓恓,往前苦进,舍身拚命”,而不能从容中道。若遇险阻处,依然陷虎穴故事,有何实济?“正在危急,只见前面两只猛虎咆哮,后边几条长蛇盘绕。左有毒蛇,右有猛兽。”此可见执一己而修,而前后左右无非毒蛇猛兽,终与毒蛇猛兽为邻也。“孤身无赖,只得放下身心,听天所命。”正写一己必不能成功,须求人而方可有益也。
“刘伯钦”,钦者,敬也;“镇山太保”,镇者,真金义也。君子敬以直内,故手执钢叉而不屈;君子义以方外,故与虎争持而不惧。此人道中之实理,而不失其固有之性。故伯钦道:“我在这里住家,专依打些狼虎为生,捉些毒蛇过活。”曰:“你既是唐朝来的,与我都是乡里。”曰:“我和你同是一国之人。”总言本性圆明,与虎狼为伍而不为虎狼所伤,是人而非兽矣。虽然,剥虎皮而食虎肉,只可以保一生而不入异路;念经卷而消罪业,不过是积来生而托生福地。伯钦有孝顺之心,孝为百行之原;三藏有荐亡之能,善为一生之宝。此乃人道之极,而实仙道之始,倘欲西天取经而见如来,在伯钦家歇马犹如梦见,未免为有识者呵呵大笑矣。
伯钦送至两界山告回,三藏告求再送一程,伯钦道:“长老不知。”是实言天下修行人,不知有此两界山也。夫两界山者,天人相分之路,天道能统其人道,而人道不能全其天道,以人道而欲行其天道,是乃以伯钦而欲过两界山也,难矣。故伯钦道:“那厢虎狼不伏我降,我却也不能过界,故此告回,你自去罢。”此等处,须味“双叉岭伯钦留僧”之句。盖双叉岭为善恶之关,趋于善则为人,趋于恶则为兽,伯钦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以敬留人,不能入于兽路,亦不能企于圣域。圣人云“不践迹,亦不入于室”者,即此伯钦留僧也。倘以留者只为兽路而留,差之多矣。此伯钦不得不告回,使僧自去也。
“三藏牵衣执袂,滴泪难分。”正写出修行浅见之流,执全人之道,而强执以修仙。彼安知五行山下有水中之金,为金丹全始全终,从有为入无为,以无为化有为,取得真经,见得真佛,超凡入圣,通天彻地者哉?噫!“原来只是这些儿,往往教君天下走”,不遇明师,此事难知。
诗曰:
未修仙道先修人,人与虎蛇作近邻。
急脱诸般凶恶念,小心谨慎保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