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西游真诠〕悟一子曰:三藏已服食人参果,乃金丹入口矣,自是脱胎换骨,神爽体健。但得丹之后,全要明心见性,脱去凡胎,换去凡骨。倘认不真、看不破,似慈爱而或流于姑息,似智谋而或蔽于狙奸,则仁过而反致容邪,智昏而未免弃正。此尸魔之所以三戏,圣僧之所以恨逐也。尸魔非他,即修道者之躯壳是也。本阴鬼而幻妄,能惑人于不觉。见为红颜矣,不知实为白骨也;见为少艾矣,不知实为老惫也。见为生菩萨矣,不知实为鸠盘荼也;见为可惜可怜矣,不知实为愚我弄我也。
盖人身有三尸,忌人成道,每乘假寐之时,告人罪过。学道之人,若滞形著相,不先斩灭三尸,终难脱胎换骨而飞升玉京。故恋身者,为守尸之鬼,而尸之中我不一而足;存身者,惟灭尸为要,而尸之投我莫可测识。甚矣,尸之蛊惑人也。此回“三藏正行到嵯峨之处,而肚中饥”,正尸之索我以素餐,而乘人于易食时也。行者道:“师父不聪明。”正言其见不透彻。三藏溺我怙私而心中不快,此以饥渴之害为心,害而智识昏昧,为从邪失正之根苗也。
三藏自两界山,收伏行者以来,崇正除邪,知勇兼足,厥功实伟。僧亦知其不可一刻暂离,何忽嗔其常怀懒惰之心,而追溯两界山救伊性命之恩,反沾沾然若有德色?作者之意微矣!两界山,为邪正两立之地,向以身在峻岭之间,为见性之界,造命之始,故收服行者以筑其基。今以“行到嵯峨之处”,为了命之界,存性之根,故放弃行者,以昭其鉴。在行者,见才智之不可恃,功业之不可矜;在三藏,见汨罗之孤忠当察,淮阴之肤绩易猜。篇终大圣叙出“长安有刘伯钦送路,到两界山救我”一段,至“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诸语,真一字一泪,使千古英雄涕泗陨零。
然疑忌之故,必由于阴柔之离间;放逐之事,多出于谗口之排讪。八戒认白骨为红颜,信噬我为斋僧,是以拖尾蛆为香米饭,癞虾蟆为炒面筋矣。尸魔之三戏,障眼法也。愈出愈奇,到底难瞒识者,终成白骨。大圣之扑杀,明眼人也。至再至三,功高反受贬书,埋没赤心。世态变幻,事情颠倒,今古同调,无足怪异。惟弟妒其兄,而萧墙之内,忽起翻飞;师嫌其弟,而函丈之间,顿生摈斥。物蠹而虫入,人疑而谤兴。总由于见不善而不能退,见善而不能举也。
《敲爻歌》有曰:“达命宗,迷祖性,恰似鉴容无宝镜。寿同天地一愚夫,权握家财无主柄。”故性体元明,而无一毫之欺蔽者,乃为立命之后,无为之极功也。昔者达摩,九年面壁,参悟了彻,方得只履西归。性命双修之妙道,始于躯壳,终于脱壳。不以红颜视红颜,而以白骨视红颜;不以白骨视白骨,而以红颜视白骨,则几矣。
有视白骨一法,虽小道,亦有可观。想左脚大趾烂,流恶水,渐渐至胫、至膝、至腰,右脚亦如此。渐渐烂过腰,至腹、至胸,以至颈项,尽皆烂了,谁有白骨。须分明历历观看,白骨一一尽见,静心观良久,乃思观白骨者是谁?是知身体常与我为二矣。又渐渐离白骨观看,先离一丈,以至五丈、十丈,乃至百丈,千万丈,是知白骨与我不相干也。常作此想,则我与形骸,本为二物,我暂在于形骸中,岂可将此形骸终久爱护而常住其中?如此,便可齐一生死,亦为看得透彻,脱壳出世之一法也。
篇中之“夫人”,乃与我同宿同行之夫人,非作配作合之夫人。若误为作配作合之夫人,尚隔一层,而非切肤之尸魔也。初戏为女子,月貌花容,分明是个妖精,长老却不认得。花言巧语,“愿将此饭斋僧”。八戒就要动口,此以食色为性,而不能践其形也。行者回来认得,当头就打,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顷刻间而长蛆施尾,虾蟆乱跳矣。食色,果是性乎?否乎?再戏为老妇人。“老年不比少年人,满脸都似荷包褶”,即前之美少女子也。行者认得,举棒便打,把个假尸首又撇在路傍之下。瞬息之间,少者老而老者死矣,少可危而老更不可危乎?三戏变为老公公。行者笑道:“我是虎的祖宗,你怎么袖子里笼了个鬼来哄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现了本相,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移时之际,少者老,老者死,死者枯矣。少者、老者、死者,总成一白骨而已。虽曰“三戏”,实似三戒;虽曰“三杀”,实是三生。三藏不以为恩,而反以为怨;不以为功,而反以为罪,其惑滋甚。是何异于三娶孤女之五伦,而谓其扑妇翁;三告杀人之曾参,而致贤母投杼也?
“昧却惺惺使糊涂”,取纸磨墨写贬书,赏罚不明,举措倒置,良可三叹!所以学道至人,有杀三尸、制三彭之明断;有三伐毛、三洗髓之全能。若爱护其躯壳,而不知其为白骨,则阴气之侵扰,何日脱体?阳德之鉴观,终难超跻,仍是两界山未曾收服猴王时局面。虽服食金丹,而重遭魔障,何能善始而善终?此圣僧恨逐猴王而自失其美,不可哀哉?行者临去,涕泣濡滞,尽礼尽志,忠恳丹衷,惓惓不忍,深得古纯臣去国恋主之义。读至“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之语,令我两眸淫淫泪下。
〔西游原旨〕上三回劈破诸多傍门,指明还丹妙旨矣。然丹还以后,急须空幻身而保法身,以期超脱,方为了当。否则,随其假象,不能明心见性,是非莫辨,其不至于半途而废、自暴自弃者几希。故此回至三十一回,俱演幻身陷真之害,使学者弃假以救真耳。试明此回之旨:
篇首“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是脱胎换骨,神爽体健”,正当放下身心,努力前进,直造如来地步之时,奈何正行到嵯峨之处,而以肚中饥饿为念,使行者化斋吃,此便是以饥渴之害为心害,不肯放下身心,自起妖魔之端。故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言以饥渴之小端,起贪痴之妄念,其不聪明,孰过于此?真乃耳提面命之忠言。乃三藏不以为忠,而反不快,自恃两界山救命之恩,骂其懒惰,何哉?夫修真大道,务期无心,今以化斋为事,而不以大道为尊,虽金丹入口,犹是两界山未曾收悟空的局面,未免得而复失,岂能保其无虞乎?此行者化斋而去,妖精乘间而来矣。
唐僧之肚饥而思斋,不过为此幻身耳。殊不知此身乃一堆臭骨,系天地之委物,一旦数尽命终,彼谁而我谁?彼与我绝不相关者。试观尸魔一戏而美貌花容,再戏而满面荷褶,三戏而老者白骨,少者老而老者死,可畏可怕。学者若不先将尸魔勘破,在在尸魔,处处尸魔,一步一足,一举一动,无往而非尸魔,必将认假为真,以真作假,邪佞当权,正士退位,吾不知将何底止矣。三藏以食起见,八戒以色动心,皆以食色之性害却天命之性者,尸魔为之也。
行者一觔斗点将回来,认得这女子是个妖精,故曰:“他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一语提醒天下后世,慈悲多矣。“掣铁棒,望妖精劈头一下。”知之确而行之果,何其切当!“那怪使个‘解尸法’,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是明示少年美貌尸首之假,而不可认以为真也。“妖精又变化个老妇人,行者亦认得是假,更不理论,举棒照头就打。那怪依然脱化,又把个假尸首撇在路傍之下。”是明示老年伶仃尸首之假,而不可认以为真也。“妖精又变作一个老公公,行者亦认得是假,送他个‘绝后计’,打倒妖魔,断绝了灵光,化作一堆粉骷髅。”是明示老少尽假,美丑尽假,老死之后,一堆粉骨,而不可认以为真也。
行者道:“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现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作‘白骨夫人’。”噫!说到此处,一切迷徒,可晓然悟矣。夫僵尸而迷人败本,行者认得是白骨,而即打死,盖不欲其潜灵作怪,迷人败本也。此等手眼,非大圣义精仁熟之至善,其孰能与于斯?唐僧不知僵尸白骨之假,听阴柔之谗而性乱心迷,于打美女而逐行者,于打老妇而逐行者,于打老者而逐行者,不以行者为行善,而以行者为行恶,是非不辨,邪正不分。到底谁为善,谁为恶?彼行者之打白骨,真是“行善之人,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彼唐僧之逐行者,真是“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矣。
行者道:“师父错怪了我也!这厮分明是个妖精,他有心害你,我替你除了害,你倒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观此而金公岂忍须臾离去哉?其所以离去者,为阴柔进谗,认假昧真,屡被所逐,出于万不得已耳。
“大圣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声:‘苦呵!’”此仙翁凄惨一切修行人之苦。其苦者,苦其为尸魔所阻,一昧其真,即归原地,是性之不明,即命之未了,“昧却惺惺使糊涂”,欲望成道,岂可得乎?故行者追忆两界山故事,为修道者之鉴戒。
“大圣见三番两覆不肯转意回心,没奈何才去。半空里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住步良久方去”等义,总以见金公之去,非出本心,乃唐僧之再三逐去;非唐僧逐去,乃八戒之谗唆逐去;亦非八戒逐去,乃尸魔之戏弄逐去;亦非尸魔逐去,乃唐僧因食色自戏自谗,自逐自去耳。误认食色,金公一去,五行错乱,四象不和,大道去矣。提纲曰“圣僧恨逐美猴王”,言金公为起死回生之大药王,逐去行者,即逐去药王,药王一去,性乱命摇,前途之难,即不旋踵而至。
噫!一纸贬书,明写出迷徒谋食不谋道,有伤根本;一张供状,三根毫毛,暗点破学者对假而认真,再三斟酌。愿我同人,急速醒悟,视红颜如白骨,视香米饭如长尾蛆,视炒面觔如癞虾蟆,庶不为尸魔所愚而逐去金公也。
诗曰:
人生大患有其身,为食为衣坏本真。
若也阴柔无果断,霎时认假失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