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
王阳明(1472—1529),名守仁,字伯安,号阳明子,浙江余姚人,明代大儒,以“立德、立功、立言”真三不朽著称。本书是一本独特的王阳明传,将明代冯梦龙的《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以下简称《靖乱录》)、邹守益的《王阳明先生图谱》(以下简称《图谱》)合而为一,并加详注而成。冯梦龙文笔超绝,《靖乱录》是推动阳明传奇故事广泛流传的重要媒介。《靖乱录》原文包括正文和眉批,本书予以标点分章分段,并将《图谱》中全部29幅图分别插入正文相应的位置。除此之外,本书还增加了大量注释和三幅王阳明手迹。注释主要分五类:校勘记、生僻词语注释、引文查证、传奇故事增补、征引相关史料及研究成果以考证相关史实或提供其他说法。王阳明的三幅墨宝置于相关的正文之后,并加释读。
阳明学以“致良知”为宗旨,良知是真知,致良知是真行,知行合一,方是真学问。本书生动展现了王阳明波澜壮阔的一生,以及阳明学千锤百炼始成金的历程:少年王阳明以立志成圣贤为人生第一等事,龙场悟道确立学旨,通过知县庐陵、平山贼匪患、靖宁藩叛乱等实践和发展阳明学。事功是良知学的试金石,用兵屡建奇功基于“学问纯笃,养得此心不动”;[1]涵育内在道德之本与外在事功协同促进,成就一代大儒。
《图谱》的作者是王阳明的弟子邹守益。邹守益(1491—1562),字谦之,号东廓,江西吉安府安福县人。王阳明的主要事功在江西完成,一生精神俱在江右。邹守益是从学王阳明最早者之一,是江右王门领袖;在学问上深得阳明真传,在培养弟子方面亦卓有建树,其子邹善,其孙邹德涵、邹德溥、邹德泳均是阳明后学中重要人物。江右王门能够兴盛不衰,其中邹氏家族起了重要作用。嘉靖丁巳(1557),来自浙中王门的学使王宗沐视学吉安时,与邹守益共倡讲会,并为《图谱》作序。王宗沐认为,孔子的内在精神固然是根本,但其肖像形貌亦可以引发学子信心、坚定其信念,“三千笃信,沦浃肌髓,一旦泰山颓坏,众志茕然,如孺子之丧慈母,无所依归”,“苟一有所存焉,亦足以收其将散之心,而植其未废之教”。这同样适用于王阳明:
阳明王先生天挺间出……功业、理学盖宇宙百世师矣。当时及门之士,相与依据尊信,不啻三千之徒。今没才三十年,学亦稍稍失指趣。高弟安成东廓邹公辈相与绘图勒石,取先生平生经历之所及,与功用之大,谱而载焉。……余少慕先生,十四岁游会稽,而先生已没。两官先生旧游之地,凡事先生者皆问而得概焉,然不若披图而溯之为尤详也。以余之尤有待于是,则后世可知,而邹公之意远矣。
由序言可知《图谱》之由来,同时也显示出《图谱》中图像的真实性与重要性,是后学追思王阳明的重要依据。王宗沐的盛赞反映出邹守益苦心作《图谱》的深远意义,这当然不限于在王阳明去世三十年后,直至今日,《图谱》仍是研究王阳明图像和事迹的重要文献。本书图谱部分据1941年影印本《王阳明先生图谱》,其后跋云:“其《图谱》一册,亦当时弟子所辑述者,先生事略具载于斯。明嘉靖间曾刊而行之。三百年来,遗书零落”,由程守中寻得善本影印而成。
此次整理的《靖乱录》底本为《古本小说丛刊》第四辑(中华书局,1990年)所收之影印本,原书不分章,本书分六章,补加标题:
第一章《早年传奇》:自王阳明之父王华事迹开始,至弘治十八年(1505)王阳明与湛若水定交,包括王阳明的家世、瑞云而生、梦马伏波、铁柱宫遇高道、结庐阳明洞等早年传奇故事。
第二章《龙场悟道》:自正德元年(1506)至正德九年(1514),包括王阳明上疏忤旨、谪戍贵州、龙场悟道、起复庐陵等经历。
第三章《破山中贼》:自正德十年(1515)至正德十三年(1518),叙述扫除南、赣匪患事迹。
第四章《靖宁藩乱》:正德十四年(1519),记载平定宸濠叛乱始末。
第五章《忠泰之变》:自正德十四年八月上疏谏止武宗皇帝亲征,至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再至南昌。讲述王阳明靖宁藩乱后遭小人诋毁及拈出“良知”的过程。君子以小人为砺石,王阳明拈出“致良知”,阳明学宣告成功。
第六章《此心光明》:自正德十五年于南昌收王艮开始,至王阳明去世。王阳明晚年平广西思、田叛乱,打八寨、断藤峡,易如反掌;弟子盈门,所收王艮日后开创别开生面、盛极一时的泰州学派,邹守益、陈九川、何秦、黄弘纲、聂豹等成为江右王门的中流砥柱,王畿、董澐等奠基浙中王门……此心光明复何言,须至下丹圣果圆。
本书的传奇故事既有政途的艰险坎坷,也有军事的波澜壮阔;既有在百死千难、遭遇迫害时的不屈不挠,也有在靖乱时的当机立断、痛快淋漓。中间如梅花间竹,穿插了许多奇遇异闻。而贯穿所有传奇经历的主线则是阳明先生修身讲学、圆证良知的全过程。只有抓住这条主线,才能了解所有这些百回千折、辉煌功业不过是修行途中的风景、功到自然成的结果。当今社会以科技为第一生产力,在王阳明的世界中,良知是第一生产力。良知如春,事功如花,春到花自开;阳明学如日月,日月行而百化兴。良知不仅是内在的道德源泉,而且能够锻炼强大的内心,激发创造力,展现生命的盎然春意;致良知不仅可以养成圣贤人格,而且能够转化应用到深度思辨的哲学、超越生死的宗教、直透性灵的文学、全心为民的政治、战无不胜的军事、探索钻研的科学等领域,润沃身心,促进个人发展,成就辉煌事业。
二
冯梦龙与阳明后学颇有渊源,冯梦龙酷嗜泰州学派的李贽之学,奉为蓍蔡。李贽批点《忠义水浒传》,其门人携至吴中,冯梦龙与袁宏道门人袁叔度见而爱之,相对再三,精书妙补。[2]阳明后学李贽的童心说、袁宏道的性灵说对冯梦龙的文学创作有重要的影响。
《靖乱录》是冯著《三教偶拈》的一种,据序言:“宋之崇儒讲学,远过汉唐,而头巾习气刺于骨髓,国家元气日以耗削。”宋儒严于理气心性之辨,但若雕琢章句、空发议论,不向躬行践履、治国为民处着力,不免有头巾腐儒之讥、空谈误国之嫌。如同打蛇打七寸、杀人向咽喉处着刀一样,阳明学直接面向当下的问题,在为政、军事中致良知。冯梦龙作《靖乱录》的动机正是有鉴于此:“偶阅《王文成公年谱》,窃叹谓文事武备,儒家第一流人物。暇日演为小传,使天下之学儒者,知学问必如文成,方为有用。”[3]对比冯梦龙所看到的儒者:“堪笑伪儒无用处,一张利口快如风。”“今日讲坛如聚讼,惜无新建作明师。”[4]这种讲学像打官司的空谈风气在明末死灰复燃,他由此呼唤像王阳明一样的真儒来主持正学,挽救大厦将倾的明朝。
王阳明十四岁时习学弓马,留心兵法,多读韬钤之书,尝曰:“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5]冯梦龙赞誉王阳明:“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6]像王阳明这样的文武兼备之才,又何尝不是国家危亡时所祈盼的呢?《靖乱录》当作于甲申前一年,当时境况如何呢?
今日流贼之乱,从古未有。然起于何地?纵自何人?炎炎燎原,必有燃始。当事者从不究极于此,其可怪一也。守土之臣,不能战则守,不能守则死。今贼来则逃,贼退复往,甚则仓皇而走,仍然梱载而归。互相弥缝,恬不知耻,其可怪二也。兵部务精,以众相夸。纪律无闻,羁縻从事。官兵所至,行居觳觫。民之畏兵,甚于畏贼,其可怪三也。饷不核旧,耑务撮新。奸胥之腹,茹而不吐。贪吏之橐,结而不开。民已透输,官乃全欠,其可怪四也。京师天府,固于磐石。游骑一临,不攻自下。百官不效一筹,羽林不发一矢,其可怪五也。衣冠济济,声气相高。脚色纷纷,跪拜恐后。举天下科甲千百之众,而殉难才二十人,其可怪六也。[7]
王阳明为政务在开导人心,使百姓安居乐业,从根本上铲除流贼根苗,其靖乱功绩显赫,多是主动出击,哪可能有“贼来则逃,贼退复往”的懦弱之兵呢?阳明治军有方,纪律严明,军民一心,与明末的怪相形成了鲜明对比,如有像阳明一样的真儒当政,必无此六怪。冯梦龙为王阳明作传的动机密切关联着他所处的时代巨变,反映出当时士人评判学术、探究国家衰败原因、积极救亡图存的深刻思考和真切期盼。
三
《三教偶拈》于儒释道三教代表人物各选其一:道教为许逊,题名《许真君旌阳宫斩蛟记》;佛教是道济,题名《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许逊、道济、王阳明共同的特征是:有济世的情怀,能够为百姓做事,深受人民爱戴。
三教合一是明季思想发展的主流,冯梦龙以济世作为儒释道的根基:“是三教者,互相讥而莫能相废,吾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于释教,吾取其慈悲;于道教,吾取其清净;于儒教,吾取其平实。所谓得其意皆可以治世者,此也。”[8]三教在治世上各有所长,取三者之长以济世:“崇儒之代,不废二教,亦谓导愚适俗,或有藉焉,以二教为儒之辅可也。”[9]这表明冯梦龙以儒家为统领的思想倾向。
王阳明出入释道,其中与道教的关系尤为密切。王阳明少年立志成圣,经娄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10]九华山地藏洞老道点拨王阳明,直透性灵,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11]《阳明先生年谱》中有大体相同的记述,但并未提及朱熹(考亭)。业师杜维明先生注意到,周濂溪(周敦颐)与程明道(程颢)的“精神努力在许多方面预示着守仁后半生的精神取向。还应该指出,许多思想史家论证说,守仁实际上属于程明道传统,而朱熹则是程颐(伊川)的真正的继承者。在儒学传统中,把周濂溪和程明道挑出来给予特别关注,并不是信口开河。它有一个审慎的意图,即降低朱熹的重要性。的确,据这段轶事的另一种叙述,朱熹实际上被看做儒学的讲师。这一陈述隐含着对这位宋代大儒的严厉批评。讲师可能善于辞令,口若悬河,但由于他的内心经验的品质仍然离儒学的典范教师的理想有差距,所以他还不能以他的全部身心来讲学”。[12]朱熹为讲师之说与冯梦龙对于宋儒的头巾之讥相呼应。在冯梦龙看来,程颐与朱熹可能在境界修为方面尚有欠缺,加之打着程朱理学幌子的末流好以纯儒自居,排斥释道,自然与二氏存有隔阂。地藏洞老道为阳明指出了学习的典范,周敦颐正是从内在的孔颜乐处启发程颢,阳明由此践行,同样是儒家的好秀才,这对于阳明反思朱子学,开创学问新气象有重要导向作用。
《许真君旌阳宫斩蛟记》又见于冯梦龙的《警世通言》第四十卷《旌阳宫铁树镇妖》。王阳明与许逊的传说有些联系,如《许真君旌阳宫斩蛟记》结尾:“正德戊寅年间,宁府阴谋不轨,亲诣其宫,真君降箕笔云:三三两两两三三,杀尽江南一檐耽。荷叶败时黄菊绽,大明依旧镇江山。后来果败。诸灵验不可尽述。”[13]许逊灵验之符的传说表明朱宸濠不得人心,失道寡助,注定失败。用王阳明比附许逊,表明后学对于王阳明的极度尊崇,如阳明后学董穀以阳明靖宸濠之乱比附许逊镇蛟:
嘉靖八年春,金华举人范信,字成之,谓余言:宁王初反时,飞报到金华,知府某不胜忧惧,延士大夫至府议之,范时亦在座。有赵推官者,常州人也,言于知府曰:“公不须忧虑,阳明先生决擒之矣。”袖出旧书一小编,乃《许真君斩蛟记》也。卷末有一行云:“蛟有遗腹子贻于世,落于江右,后被阳明子斩之。”既而不数日,果闻捷音。范语如此。余后于白玉蟾《修真十书》,始知真人斩蛟之事甚详。其略云:真人既制蛟于牙城南井,仍铸铁柱镇之,其柱出井数尺,下施八索,钩锁地脉。祝之曰:“铁柱若亚,其妖再兴,吾当复出。铁柱若正,其妖永除。”由是水妖顿息,都邑无虞。复虑后世奸雄窃发,故因铁柱再记云:“地胜人心善,应不出奸雠。纵有兴谋者,终须不到头。”又曰:“吾没后一千二百四十年间,此妖复出,为民害。豫章之境,五陵之内,当有地仙八百人出而诛之。”真人生于吴赤乌二年正月二十八日,至晋宁康三年八月朔,年一百三十六岁,拔宅上升云。余考传记,旌阳存日至今正德己卯,大约适当一千二百四十年之数。且所记铁柱井,今在洪都南城铁柱观中,而真人亦有庙在省城,其有功于南昌甚大。观江西士人言:宁王初生时,见有白龙自井中出,入于江。非定数而何哉?[14]
王阳明主要的事功在江西完成,江西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自然对他推崇备至。江西阳明学发展兴盛,阳明的传奇故事在民间广为传播,由此再结合流传已久的许真君斩蛟传说,自然成为民间创作题材。由《靖乱录》可知,阳明酷爱剑法,心仪马援,曾在铁柱宫学静坐之法,这与许真君有些相似;豫章蛟龙为害百姓,无恶不作,将朱宸濠比作蛟龙的遗腹子亦在情理之中。“康王梦蟒蛇一条,飞入宫中,将一宫之人登时啖尽,又张口来啮康王。”[15]正如康王所梦,朱宸濠果然败家叛乱,不仅劫持鄱阳湖中的来往船只,而且殃及南昌、九江等地百姓,朱宸濠何尝不是一个恶蛟呢?
许逊铁柱中所记的“纵有兴谋者,终须不到头”暗合降箕笔云“荷叶败时黄菊绽,大明依旧镇江山。”《许真君旌阳宫斩蛟记》与董穀所记传说有呼应之处:蛟龙被许逊追杀时,化作美少男子逃至长沙,与刺史贾玉之女成婚,生三子。后为许逊识破,拔剑诛三子。许逊欲杀贾玉之女时,贾玉夫妇跪请哀告,未杀。由此可呼应董穀所言蛟有遗腹子之事。许逊在长沙擒蛟后,“遂锁了孽龙,径回豫章。于是,驱使神兵铸铁为树,置之郡城南井中。下用铁索钩锁,镇其地脉,牢系孽龙于树。且祝之曰:‘铁树开花,其妖若兴,吾当复出。铁树居正,其妖永除,水妖屏迹,城邑无虞。’”[16]这与董穀所记许逊言“其妖再兴,吾当复出”如出一辙。
《济颠罗汉净慈寺显圣记》讲的是济公的故事。王阳明与道济也有一些关联,道济显圣的净慈寺,正是阳明上疏忤刘瑾、遭廷杖、出狱后的养病之地。王阳明擒获朱宸濠献俘后,亦养病于西湖净慈寺。当然,最有趣的是王阳明于西湖虎跑泉点化那位闭目塞听、枯坐三年的小僧,以禅机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17]眉批:“绝妙禅理!”这真似道济再现。
四
《靖乱录》传入日本,经翻印后,流传甚广,同时也为研究者所重视。[18]国内《靖乱录》清代以来少见流传,2007年凤凰出版社《冯梦龙全集》收入此书,但较少为人所注意。这种现象也映射出中日阳明学发展的差异,梁启超读《泰州学案》按语谓:
日本自幕府之末叶,王学始大盛,其著者曰大平中斋、曰吉田松阴、曰西乡南洲、曰江藤新平,皆为维新史上震天撼地人物。其心得及其行事,与泰州学派盖甚相近矣。井上哲次郎一书曰《日本阳明派之哲学》。其结论云:“王学入日本则成为一日本之王学,成活泼之事迹,留赫奕之痕迹,优于支那派远甚。”嘻!此殆未见吾泰州之学风焉尔。抑泰州之学,其初起气魄虽大,然终不能敌一般舆论,以致其传不能永,则所谓活泼赫奕者,其让日本专美亦宜。接其传而起其衰,则后学之责也。[19]
泰州学派中敢于赤手搏龙蛇之士充分发扬了阳明的豪杰气概,勇于担当,洋溢着良知学刚健活泼的精神,展现了凤凰翔于千仞之上的气象。虽然在阳明后学展开过程中,泰州学派末流猖狂自恣,流弊甚多,但是阳明学内在的精神气质依然不减,李贽盛赞泰州学派:“盖心斋真英雄,故其徒亦英雄也。”“一代高似一代,所谓大海不宿死尸,龙门不点破额,岂不信乎!”[20]据《心斋先生弟子师承》:“计得诸贤四百八十七人,可谓盛矣。上自师保公卿,中及疆吏司道牧令,下逮士庶樵陶农吏,几无辈无之。考诸贤所出之地,几无省无之。”[21]阳明后学还有江右王门、浙中王门、止修学派等,中国阳明后学成活泼之事迹、留赫奕之痕迹者如过江之鲫。为什么初起气魄大,其传不能永呢?梁启超的话题关联着阳明学发展的困境。阳明学至三传弟子后的衰落与首辅张居正禁学、魏忠贤迫害正义之士等外部高压的政治环境有关,随着清廷确立,阳明学也几乎成为绝响。学难以讲,道如何修?同时,内部学派分化,良知异见层出,这需要深入分析阳明学发展的内在理路以及流弊产生的根源。只有对流弊有深刻的警醒,才能有效保证真精神的顺畅发用。当然,学术本身具有“自愈”功能,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方以智、王夫之、黄宗羲等对此都有深刻的反思。吾辈今日“宜接其传而起其衰”,既要深入发掘阳明学的内核精神,又要澄汰其流弊,既需要在义理上把握辨析,也需要以儒家典范为榜样,在其事迹中体会学习,汲取内在的精神力量,转化成自我人格培养、增进事业的源泉。
本次整理的《靖乱录》参校本为日本弘毅馆翻刻本,分为上中下三卷,每卷字数相当,但从内容的角度意义不大。其优点是字迹特别是眉批较清晰,但较之于原本增加了一些翻刻错误。
笔者在研究阳明学过程中,只关注过少量翻译的日本阳明学研究成果。业师杜维明先生曾多次说起冈田武彦先生,这次修订正值冈田先生的《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中文版出版,得以参考,笔者近来又购得一套《冈田武彦全集》,其中还有《王阳明全集抄评释》等,冈田先生的研究方法及深耕易耨的治学精神值得学习。他在书中大量征引《靖乱录》,并予以说明:“可能有读者会问,《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是传记小说,其中肯定会有虚构的成分,为什么还要引用呢?这是因为通过阅读这样的小说,读者可以更容易理解阳明思想的精髓。阳明思想中最出彩的‘体认’,其实是一种情感。”[22]冯梦龙作《靖乱录》时,将自己的真实情感灌注其中,读者也应怀着一种全身投入的真情,方能与之共鸣,心灵得以滋养。梁启超也曾讲道:王阳明学说宗旨的形成,“他自己必几经实验,痛下苦功,见得真切,终能拈出来”。阳明学是修养身心、磨炼人格的学问。如果对此把握不准,则学生以“吃书”为职业,学校和教师只是在“贩卖”知识。[23]诚若如此,何谈有本有根的真学问?更不用说事功与济世了。
五
正德十二年丁丑(1512),王阳明作《谕俗四条》,以劝善为首:
为善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爱之,朋友乡党敬之,虽鬼神亦阴相之。为恶之人,非独其宗族亲戚恶之,朋友乡党怨之,虽鬼神亦阴殛之。故“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24]
王阳明注意到,“破山中贼”后,要从根源上铲除匪患,必须进一步“破心中贼”:注重教化百姓,移风易俗,消除作恶的根源。“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出自《易传·文言》,用今天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家庭成员共同积攒、放大正能量,则家庭兴旺,事业发达,而笼罩着负能量的家庭则相反,这是儒学在民间发挥宗教信仰功能的理论基石。劝人积善是冯梦龙小说的一贯主旨,他说:“六经《语》《孟》,谈者纷如,归于令人为忠臣、为孝子”,“为树德之士、为积善之家,如是而已矣”,“而通俗演义一种,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25]这在《三教偶拈》中也有集中体现:道济之父李茂春为人纯厚;汉代兰期勉修孝行,感动仙灵:“夫孝至于天,日月为之明;孝至于地,万物为之生;孝至于民,王道为之成。”“上至天子,下至庶人,孝道所至,异类皆应。”[26]许逊的祖父许琰为人仁慈,罄家资救饥荒。值黄巾大乱,许都遭大荒,许逊的父亲许肃将自己的仓谷尽数周给各乡。“有监察神将许氏世代积善,奏知玉帝,若不厚报,无以劝善。”玉帝准奏,宣玉洞天仙身变金凤,口衔宝珠,下降许肃家投胎。有诗为证:“御殿亲传玉帝书,祥云蔼蔼凤衔珠。试看凡子生仙种,积善之家庆有余。”[27]由此形象诠释了《孝经·感应章》“孝悌之至,感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
与高深严肃的典籍相比,小说自有独特的作用:小说“资于通俗者多”,“试今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虽日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噫,不通俗而能之乎?”[28]孝子贤臣的鲜活事迹是普及教化、移风易俗的最佳方式,这种方式深入人心,易晓易记,能在民间迅速传播。
《靖乱录》通过一些具体的事例展现孝忠等儒家核心价值,劝善止恶,如其中的两个反面典型:讲到阳明杀池仲容后,冯梦龙言:“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29]这不正是积善有余庆、积不善有余殃的另一种表达吗?朱宸濠作恶多端,不但自己身败名裂,而且导致整个宁王世家至此终结。
王阳明一家是《靖乱录》中为善的典型,阳明之父王华积德行善,不但自己得中状元,也因此感得神仙送子。冯梦龙讲述王华拒绝“欲借人间种”的美姬,并与王华中状元一事相关联,由此暗喻不邪淫、不贪色、不为恶,能够感神明、得功名、增福报。并记述阳明出生时,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积善有余庆,得贵子通常是余庆的重要特征,并伴有吉祥的征兆。但这些神异的事迹并非冯梦龙杜撰,而均有相关史传来源。王华的事迹见于《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海日先生行状》,王阳明降生的传说则阳明年谱、传记均有记载。而阳明弟子钱德洪所记尤为详尽:“岑夫人夜梦五色云中,见神人绯袍玉带,鼓吹导前,送儿授岑曰:‘与尔为子。’岑辞曰:‘吾已有子,吾媳妇事吾孝,愿得佳儿为孙。’神人许之。”[30]王华孝友出于天性,以身示教;子承父德,由此烘托王阳明的忠孝。王阳明上疏救戴铣遭廷杖,王华时为礼部侍郎,在京,喜曰:“吾子得为忠臣,垂名青史,吾愿足矣。”眉批:“是父是子。”[31]王阳明靖宁藩叛乱时,王华不惧危祸,“咸谓新建既与濠为敌,其势必阴使奸人来不利于公。先生笑曰:‘吾儿能弃家杀贼,吾乃独先去以为民望乎?祖宗德泽在天下,必不使残贼覆乱宗国,行见其败也。吾为国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敌。倘不幸胜负之算不可期,犹将与乡里子弟共死此城耳’”。[32]王华的善义之举使得阳明能够不分心于家事,专注于靖乱,阳明的成功离不开家人的支持。冯梦龙在《靖乱录》中以王华开端,并在后来的行文中插入王华的事迹,父子一体,父子一心,彰显积善之家有余庆的宗旨。
冯梦龙认为“儒释道三教虽殊,总抹不得孝弟二字”。[33]在儒家看来,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孝亲很容易转化成爱国,这种爱是一种充满深情的、积极的责任担当。当王阳明在平漳南匪寇后,主动乞假令旗令牌,使得便宜行事,由此进一步袭破山贼、平定宁藩叛乱。晚年平思、田叛乱后,看到八寨、断藤峡等处的山贼据险作乱,又因湖广归师之便,密授方略而袭平。其忠孝之心并不会因为刘瑾等奸佞的迫害而屈服,反而经过百死一生的磨炼而龙场悟道;也不会因为妒贤嫉功的江彬、许泰等小人的猜忌而损减,反而促成拈出“良知”,学问修养更加纯熟。像王阳明这样的孝子忠臣,又何尝不是冯梦龙在国家危亡时强烈呼唤的呢?阳明学是中国文化宝库中瑰丽的明珠,积淀在民族记忆深处。虽然几经摧折,但笔者坚信阳明学在中国的根仍然活着,复兴的基础依旧雄厚。如果读者在阅读中有所启发,能结合自己所处的境遇,活学活用,推动当下的事业的开展、社会的进步,方不愧真正有用的学问,才可以说是把握了阳明学的真精神。
张昭炜
2017年5月
[1] 钱德洪《征宸濠反间遗事》,《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32页。
[2] 许自昌《樗斋漫录》卷六,参见《相与校对〈忠义水浒传〉》,《冯梦龙集笺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50页。
[3] 《三教偶拈叙》,本书,第214页。
[4] 本书,第200、202页。
[5] 本书,第14页。
[6] 本书,第5页。
[7] 《中兴实录叙》,《甲申纪事》,《冯梦龙全集》第15册,第247—248页。
[8] 《三教偶拈叙》,本书,第214—215页。
[9] 《〈醒世恒言〉序》,《冯梦龙全集》第3册,第1页。
[10] 《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年谱一》,第1348页。
[11] 本书,第20页。
[12] 杜维明《宋明儒学思想之旅——青年王阳明(1472—1509)》,《杜维明文集》第三卷,武汉出版社,2002年,第63—64页。
[13] 《三教偶拈》,《冯梦龙全集》第10册,第204页。
[14] 董穀《斩蛟》,《碧里杂存》,明刻本,第15—16页。
[15] 本书,第129页。
[16] 《三教偶拈》,《冯梦龙全集》第10册,第194—197页。
[17] 本书,第24页。
[18] 参见中田胜《“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考》,二松学舍大学《人文论丛》(23),1982年,第1—10页。
[19] 《节本明儒学案》,商务印书馆,1916年,第351—353页。
[20] 李贽《大孝一首》,《为黄安二上人三首》,《焚书》卷二,中华书局,1975年,第80页。
[21] 《王心斋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页。
[22] 《前言》,《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第3页。
[23] 梁启超《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饮冰室文集》之四十三,《饮冰室合集》第5册,中华书局,1989年,第23—24页。
[24] 《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四,第1010页。
[25] 《〈警世通言〉叙》,《冯梦龙全集》第2册,第663页。
[26] 《三教偶拈》,《冯梦龙全集》第10册,第146页。
[27] 《三教偶拈》,《冯梦龙全集》第10册,第150—151页。
[28] 《〈古今小说〉序》,《冯梦龙全集》第1册,第2—3页。
[29] 本书,第108页。
[30] 钱德洪《瑞云楼后记》,《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70页。
[31] 本书,第46页。
[32] 陆深《海日先生行状》,《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0—1551页。
[33] 冯梦龙《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警世通言》卷二,《冯梦龙全集》第2册,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