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早年传奇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道乃道理,学乃学问。有道理,便有学问,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问总是学,学总是道,故谓之道学。
诗曰:
绵绵圣学已千年,
两字良知是口传。
欲识浑沦无斧凿,
须知规矩出方圆。
不离日用常行内,
直造先天未画前。
握手临歧更何语?
殷勤莫愧别离筵![1]
这首诗,乃是国朝一位有名的道学[2]先生别门生之作。那位道学先生姓王,双名守仁,字伯安,学者称为阳明先生,乃浙江省绍兴府余姚县人也。
如今且说“道学”二字,道乃道理,学乃学问。有道理,便有学问,不能者待学而能,不知者待问而知,问总是学,学总是道,故谓之道学。且如鸿蒙之世,茹毛饮血,不识不知,此时尚无道理可言,安有学问之名?自伏羲始画八卦,制文字,泄天地之精微,括人事之变化,于是学问渐兴。据古书所载:黄帝学于太真,颛帝学于录图,帝喾学于赤松子,尧学于君畴,舜学于务成昭,禹学于西王国,汤学于伊尹,文王学于时子思,武王学于尚父,成王学于周公。这几个有名的帝王,天纵聪明,何所不知,何所不能?只为道理无穷,不敢自足,所以必须资人讲解,此乃道学渊源之一派也。自周室东迁,教化渐衰,处士横议,天生孔圣人出来,删述六经,表章五教[3],上接文、武、周公之脉,下开百千万世之绪,此乃帝王以后第一代讲学之祖。
汉儒因此立为经师:《易经》有田何、丁宽、孟喜、梁丘贺等,《书经》有伏胜、孔安国、刘向、欧阳高等,《诗经》有申培、毛公、王吉、匡衡等,《礼经》有大戴、小戴、后苍、高堂生等,《春秋》有公羊氏、穀梁氏、董仲舒、眭弘等。各执专经,聚徒讲解。当时明经行修者,荐举为官,所以人务实学,风俗敦厚。
及唐以诗赋取士,理学遂废,惟有昌黎伯韩愈,独发明道术,为一代之大儒。至宋太祖崇儒重道,后来真儒辈出,为濂洛关闽之传。濂以周茂叔为首,洛以二程为首,关以张横渠为首,闽以朱晦庵为首,于是理学大著。许衡、吴澄当胡元腥世,犹继其脉。
迄于皇明,薛瑄、罗伦、章懋、蔡清之徒,皆以正谊明道、清操劲节相尚,生为名臣,没载祀典,然功名事业,总不及阳明先生之盛。即如讲学一途,从来依经傍注,惟有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直抉千圣千贤心印,开后人多少进修之路。只看他一生行事,横来竖去,从心所欲,勘乱解纷,无不底绩,都从良知挥霍出来。真个是卷舒不违乎时,文武惟其所用,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道学,公论必以阳明先生为第一。有诗为证:
世间讲学尽皮肤,
虚誉虽隆实用无。
养就良知满天地,
阳明才是仲尼徒。
且说阳明先生之父,名华,字德辉,别号龙山公,自幼警敏异常。六岁时,与群儿戏于水滨,望见一醉汉濯足于水中而去。公先到水次,见一布囊,提之颇重,意其中必有物,知是前醉汉所遗,酒醒必追寻至此,犹恐为他儿所见,乃潜投于水中。
群儿至,问:“汝投水是何物?”
公谬对曰:“石块耳。”
群儿戏罢,将晩餐,拉公同归。公假称腹痛不能行,独坐水次而守之。少顷,前醉汉酒醒,悟失囊,号泣而至。
还金,廉士所能也。出于六岁儿,异矣。尤异处在保全此金以待客。
公起迎,问曰:“汝求囊中物耶?”
醉汉曰:“然。童子曾见之否?”
公曰:“吾恐为他人所取,为汝藏于水中。汝可自取。”
醉汉取囊,解而视之,内裹白金数锭,分毫不动。
醉汉大惊曰:“闻古人有还金之事,不意出自童子。”
简一小锭为谢曰:“与尔买果饵吃。”
公笑曰:“吾家岂乏果饵而需尔金耶?”
奔而去。归家,亦绝不言于父母。[4]
年七岁,母岑夫人授以句读。值邑中迎春,里中儿皆欢呼出观,公危坐,读书不辍。
岑夫人怜之,谓曰:“儿可出外暂观,再读不妨。”
公拱手对曰:“观春不若观书也。”
岑夫人喜曰:“是儿他日成就殆不可量!”
自此,送乡塾就学,过目辄不忘。同学小儿所读书,经其耳,无不成诵。
年十一,从里师钱希宠,初习对句,辄工。月余,学为诗,又月余,学为文,出语惊人。为文两月,同学诸生虽年长,无出其右者。
钱师惊叹曰:“一岁之后,吾且无以教汝矣!”
值新县令出外拜客,仆从甚盛,在塾前喝道而过。同学生停书,争往出观,公据案朗诵不辍,声琅琅达外。
钱师止之曰:“汝不畏知县耶?”
公对曰:“知县亦人耳,吾何畏?况读书未有罪也。”
钱师语其父竹轩翁曰:“令公子德器如此,定非常人!”[5]
年十四,学成,假馆于龙泉寺。寺有妖祟,每夜出,抛砖弄瓦,往时借寓读书者咸受惊恐,或发病,不敢复居。公独与一苍头[6]寝处其中,寂然无声。僧异之,乘其夜读,假以猪尿泡涂灰粉,画眉眼其上,用芦管透入窗棂,嘘气涨泡,如鬼头形。僧口作鬼声,欲以动公。公取床头小刀刺泡,泡气泄。僧拽出,公投刀,复诵读如常,了不为异。闻者皆为缩舌。[7]
十二年丙申,先生五岁,尚未能言。一日,与群儿戏,见一异人过,熟目之而去。先生追蹑里许,异人愕然,还见竹轩翁曰:“好个小孩儿,可惜叫破了。”
娶夫人郑氏于成化七年,怀娠凡十四月,岑夫人梦神人衣绯腰玉,于云中鼓吹,送一小儿来家。比惊醒,闻啼声,侍女报郑夫人已产儿,儿即阳明先生也。[8]竹轩公初取名曰“云”,乡人因指所生楼曰“瑞云楼”。云五岁,尚不能言。一日,有神僧过之,闻奶娘呼名,僧摩其顶曰:“好个小儿,可惜道破了。”
竹轩翁疑梦不当泄,乃更名守仁。是日遂能言。[9]
且祖父所读书,每每口诵,讶问曰:“儿何以能诵?”
对曰:“向时虽不言,然闻声已暗记矣。”
其神契如此。
有富室闻龙山公名,迎至家园馆谷。忽一夜,有美姬造其馆,华惊避。
美姬曰:“勿相讶,我乃主人之妾也。因主人无子,欲借种于郎君耳。”
公曰:“蒙主人厚意留此,岂可为此不肖之事?”
姬即于袖中出一扇,曰:“此主人之命也。郎君但看扇头字,当知之。”
公视扇面,果主人亲笔,书五字,曰:“欲借人间种。”
公援笔添五字于后,曰:“恐惊天上神。”
厉色拒之。姬怅怅而去。
公既中乡榜,明年会试,前富室主人延一高真[10]设醮祈嗣,高真伏坛,遂睡去,久而不起。既醒,主人问其故。
十五年己亥,先生八岁,大父竹轩翁授以《曲礼》,过目成诵。一日,忽诵竹轩翁所尝读书,翁惊问之。曰:“闻公公读时,吾言虽不能出口,已默记矣。”
高真曰:“适梦捧章至三天门,遇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故迟迟耳。”
主人问:“状元为谁?”
高真曰:“不知姓名。但马前有旗二面,旗上书一联云:‘欲借人间种,恐惊天上神。’”
主人默然大骇。
时成化十七年辛丑之春也。未几,会试报至,公果状元及第。阳明先生时年十岁矣。
次年壬寅,公在京师,迎养其父竹轩翁,翁因携先生同往。过金山寺,竹轩公与客酣饮,拟作诗,未成。先生在旁索笔。
竹轩翁曰:“孺子亦能赋耶?”
先生即书四句云:
金山一点大如拳,
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楼上月,
玉箫吹彻洞龙眠。
坐客惊异,咸为起敬。少顷,游蔽月山房[11],竹轩公曰:“孺子还能作一诗否?”
先生应声吟曰:
山近月远觉月小,
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
还见山小月更阔。
十八年壬寅,竹轩公以龙山公辛丑及第,携先生之京。过金山,与客酣饮,拟赋金山诗。先生即应声曰:“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客欲试之,命赋蔽月山房,即随应曰:“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坐客谓竹轩翁曰:“令孙声口,俱不落凡。想他日定当以文章名天下。”
先生曰:“文章小事,何足成名?”
众益异之。
十二岁,在京师就塾师,不肯专心诵读。每潜出,与群儿戏,制大小旗帜,付群儿持立四面,自己为大将,居中调度,左旋右转,略如战阵之势。龙山公出,见之,怒曰:“吾家世以读书显,安用是为?”
先生曰:“读书有何用处?”
龙山公曰:“读书则为大官,如汝父中状元,皆读书力也。”
先生曰:“父中状元,子孙世代还是状元否?”
龙山公曰:“止我一世耳。汝若要中状元,还是去勤读。”
先生笑曰:“只一代,虽状元,不为希罕。”
父益怒,朴责之。
先□□□□,又尝问塾师曰:“天下何事为第一等人?”
塾师曰:“嵬科高第,显亲扬名,如尊公,乃第一等人也。”
先生吟曰:“嵬科高第时时有,岂是人间第一流?”
塾师曰:“据孺子之见,以何事为第一?”
先生曰:“惟为圣贤方是第一!”
龙山公闻之,笑曰:“孺子之志,何其奢也!”
世爵、大儒福德,俱自幼而定。
先生一日出游市上,见卖雀儿者,欲得之,卖雀者不肯与,先生与之争。有相士号麻衣神相,一见先生,惊曰:“此子他日大贵,当建非常功名!”
乃自出钱,买雀以赠先生,因以手抚其面曰:“孺子记吾言:
须拂领,其时入圣境;
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
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又嘱曰:“孺子当读书自爱,吾所言将来必有应验。”
言讫遂去。
先生感其言,自此潜心诵读,学问日进。
十三岁,母夫人郑氏卒。先生居丧,哭泣甚哀。父有所宠小夫人,待先生不以礼。先生游于街市,见有缚鸮鸟一只求售者,先生出钱买之,复怀银五钱,赠一巫妪,授以口语:“见庶母,如此恁般。”
先生归,将鸮鸟潜匿于庶母床被中。母发被,鸮冲出,绕屋而飞,口作怪声。小夫人大惧,开窗逐之,良久方去。俗忌野鸟入室,况鸮乃恶声之鸟,见者以为不祥。又伏于被中,曲房深户,重帷锦衾,何自而入,岂不是大怪极异之事?先生闻房中惊诧之声,佯为不知,入问其故,小夫人述言有此怪异。
先生曰:“何不召巫者询之?”
小夫人使人召巫妪,巫妪入门,便言家有怪气。
既见小夫人,又言:“夫人气色不佳,当有大灾晦至矣。”
小夫人告以发被得鸮鸟之异,巫妪曰:“老妇当问诸家神。”
即具香烛,命小夫人下拜。索钱楮[12],焚讫,妪即谬托郑夫人附体,言曰:“汝待我儿无礼,吾诉于天曹,将取汝命!适怪鸟,即我所化也。”
小夫人信以为真,跪拜无数,伏罪悔过,言:“此后再不敢!”
良久,媪苏曰:“适见先夫人,意色甚怒,将托怪鸟啄尔生魂,幸夫人许以改过,方才升屋檐而去。”
小夫人自此待先生加意有礼。
先生尚童年,其权术已不测如此矣。
先生十四岁,习学弓马,留心兵法,多读韬钤[13]之书,尝曰:
儒者患不知兵。仲尼有文事,必有武备。区区章句之儒,平时叨窃富贵,以词章粉饰太平,临事遇变,束手无策,此通儒之所羞也。
十五岁,从父执父辈谓之父执。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汉马援封伏波将军。赋诗曰:
卷甲归来马伏波,
早年兵法鬓毛皤。
云埋铜柱雷轰折,
六字题文尚不磨。[14]
其时地方水旱,盗贼乘机作乱,畿内有石英、王勇,陕西有石和尚、刘千斤,屡屡攻破城池,劫掠府库,官军不能收捕。先生言于龙山公:“欲以诸生上书,请效终军故事。[15]愿得壮卒万人,削平草寇,以靖海内。”
龙山公曰:“汝病狂耶!书生妄言取死耳!”
先生乃不敢言,于是益专心于学问。[16]
弘治元年,先生十七岁,归余姚,遂往江西就亲,所娶诸氏夫人,乃江西布政司参议诸养和公之女也。既成婚官署中,一日信步出行,至许旌阳铁柱宫,于殿侧遇一道者,庞眉皓首,盘膝静坐。先生叩曰:“道者何处人?”
道者对曰:“蜀人也,因访道侣至此。”
先生问:“其寿几何?”
对曰:“九十六岁矣。”
问其姓,对曰:“自幼出外,不知姓名。人见我时时静坐,呼我曰‘无为道者’。”
先生见其精神健旺,声如洪钟,疑是得道之人,因叩以养生之术。道者曰:“养生之诀,无过一静。老子清净,庄生逍遥,惟清净而后能逍遥也。”
因教先生以导引之法。先生恍然有悟,乃与道者闭目对坐,如一对槁木,不知日之已暮,并寝食俱忘之矣。
诸夫人不见先生归署,言于参议公,使衙役遍索,不得。至次日天明,始遇之于铁柱宫中,隔夜坐处尚未移动也。衙役以参议命促归,先生呼道者与别。
道者曰:“珍重珍重。二十年后,当再见于海上也。”[17]
先生回署。署中蓄纸最富,先生日取学书,纸为之空,书法大进。先生自言:“吾始学书,对模古帖,止得字形。其后不轻落纸,凝思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明道程先生有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夫既不要字好,所学何事?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18]
闻者叹服。
便能参驳先儒,识见超异。
明年己酉,先生十八岁。是冬,与诸夫人同返余姚。行至广信府上饶县,谒道学娄一斋,名谅。语以宋儒格物致知之义,谓圣人必可学而至。[19]先生深以为然。自是,奋然有求为圣贤之志。平日好谐谑豪放,此后每每端坐省言,曰:“吾知过矣。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何其晩也!”[20]
弘治五年壬子,先生年二十一岁,竹轩翁卒于京师,龙山公奉其丧以归。[21]
是秋,先生初赴乡试场中。夜半,巡场者见二巨人:一衣绯,一衣绿,东西相向立,大声言曰:“三人好做事。”言讫,忽不见。及发榜,先生与孙忠烈燧、胡尚书世宁同举。其后,宁王宸濠之变,胡发其奸,孙死其难,先生平其乱,人以为“三人好做事”,此其验也。
明年癸丑春,会试下第。宰相李西涯讳东阳,时方为文章主盟,服先生之才,戏呼为来科状元。丙辰,再会试,复被黜落。[22]同寓友人以不第为耻,先生曰:“世情以不得第为耻,吾以不得第动心为耻。”友人服其涵养。时龙山公已在京任,先生遂寓京中。
明年丁巳,先生年二十六岁。边任报紧急,举朝仓皇,推择将才,莫有应者。先生叹曰:“武举之设,仅得骑射击刺之士,而不可以收韬略统驭之才。平时不讲将略,欲备仓卒之用,难矣!”
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研熟讨。每遇宾客宴会,辄聚果核为阵图,指示开阖进退之方。一夕,梦威宁伯王越,解所佩宝剑为赠。既觉,喜曰:“吾当效威宁,以斧钺之任,垂功名于竹帛,吾志遂矣!”
尝梦王威宁伯遗以弓矢宝剑,后差筑威宁坟,其家果赠,如所梦。梦南征,谒马伏波庙,题诗曰:“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及征田州,果验。
弘治十二年己未,先生中会试第二名,时年二十八岁,廷试二甲,以工部观政进士受命,往浚县督造威宁伯坟。[23]
先生一路不用肩舆,日惟乘马,偶因过山,马惊,先生坠地吐血,从人进轿,先生仍用马。盖以此自习也。
既见威宁子弟,问先大夫用兵之法,其家言之甚悉。先生即以兵法部署造坟之众,凡在役者更番休息,用力少,见功多,工得速完。其家致金帛为谢,先生固辞不受,后乃出一宝剑相赠,曰:“此先大夫所佩也。”先生喜其与梦相符,遂受之。
如此,方用世实。
复命之日,值星变,达虏方犯边,朝廷下诏求直言。先生上言边务八策,言极剀切。[24]
明年,授官刑部主事。又明年,奉命审录江北,多所平反,民称不冤。
事毕,遂游九华山,历无相、化城诸寺,到必经宿。时道者蔡蓬头踞坐堂中,衣服敞陋,若颠若狂。先生心知其异人也,以客礼致敬,请问:“神仙可学否?”
蔡摇首曰:“尚未尚未。”
有顷,先生屏去左右,引至后亭,再拜,复叩问之。
蔡又摇首曰:“尚未尚未。”
先生力恳不已,蔡曰:“汝自谓拜揖尽礼,我看你一团官相,说甚神仙!”
先生大笑而别。
游至地藏洞,闻山岩之巅有一老道,不知姓名,坐卧松毛,不餐火食。先生欲访之,乃悬崖扳木而上,直至山巅。老道踡足熟睡,先生坐于其傍,以手抚摩其足。久之,老道睡方觉,见先生,惊曰:“如此危险,安得至此?”
上边务八事:曰蓄材以备急,曰舍短以用长,曰简师以省费,曰屯田以足食,曰行法以振威,曰敷恩以激怒,曰捐小以全大,曰严守以乘弊。其言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为左右者内挟交蟠壅蔽,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忧时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以浮躁。尤为剀切。
先生曰:“欲与长者论道,不敢辞劳也。”
因备言佛老之要,渐及于儒,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者两个好秀才。”又曰:“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25]
先生喜其谈论,盘桓不能舍。次日再往访之,其人已徙居他处矣。有诗为证:
路入岩头别有天,
松毛一片自安眠。
高谈已散人何处,
古洞荒凉散冷烟。[26]
弘治十五年,先生至京复命。京中诸名士俱以古文相尚,立为诗文之社,来约先生。先生叹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作此无益之事乎?”遂告病归余姚,筑室于四明山之阳明洞。
洞在四明山之阳,故曰阳明。山高一万八千丈,周二百一十里,《道经》第九洞天也。为峰二百八十有二,其中峰曰芙蓉峰,有汉隶刻石于上,曰“四明山心”。其右有石窗,四面玲珑如户牖,通日月星辰之光。先生爱其景致,隐居于此,因自号曰“阳明”。1
思铁柱宫道者之言,乃行神仙导引之术。月余,觉阳神自能出入,未来之事,便能前知。[27]一日静坐,谓童子曰:“有四位相公来此相访,汝可往五云门迎之。”
时太原乔宇,广信江俊,河南李梦阳、何景明,姑苏顾璘、徐禛卿,山东边贡,泰州储瓘,俱以才名相知,为古诗文。先生一日叹曰:“吾安能以有限精神为无用虚文?”遂告病归,辟阳明洞旧基为书屋,究仙经秘旨。久之,忽能预知。王思裕等四人自云门来访,先生命仆买果肴以候,历语其过涧摘桃花踪迹,四人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弄精魂,非道也。”
童子方出五云门,果遇王思舆等四人,乃先生之友也。[28]童子述先生遣迎之意。四人见先生,问曰:“子何以预知吾等之至?”
先生笑曰:“只是心清。”
四人大惊异。述于朋辈,朋辈惑之。往往有人来叩先生以吉凶之事,先生言多奇中。
忽然悟曰:“此簸弄精神,非正觉也。”
遂绝口不言,思脱离尘网,超然为出世之事。惟祖母岑太夫人与父龙山公在念,不能忘情,展转踌躇,忽又悟曰:“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乃复思三教之中,惟儒为至正,复翻然有用世之志。
明年,迁寓于钱塘之西湖。怎见得西湖景致好处?有《四时望江南词》为证:
西湖景,
春日最宜晴。
花底管弦公子宴,
水边罗绮丽人行,
十里按歌声。
西湖景,
夏日正堪游。
金勒马嘶垂柳岸,
红妆人泛采莲舟,
惊起水中鸥。
西湖景,
秋日更宜观。
桂子冈峦金谷富,
芙蓉洲渚彩云间,
爽气满前山。
西湖景,
冬日转清奇。
赏雪楼台评酒价,
观梅园圃订春期,
共醉太平时。[29]
又有林和靖先生《咏西湖》诗一首:
混元神巧本无形,
幻出西湖作画屏。
春水净于僧眼碧,
晩山浓似佛头青。
栾栌粉堵摇鱼影,
兰社烟丛阁鹭翎。
往往鸣榔与横笛,
斜风细雨不须听。[30]
那西湖,又有十景,那十景?
苏堤春晓、
平湖秋月、
曲院风荷、
断桥残雪、
雷峰夕照、
南屏晩钟、
雨峰出云、
三潭印月、
柳浪闻莺、
花港观鱼。
先生寓居西湖,非关贪玩景致。那杭州乃吴越王钱氏及故宋建都之地,名山胜水,古刹幽居,多有异人栖止。先生遍处游览,冀有所遇。
一日,往虎跑泉游玩,闻有禅僧坐关三年,终日闭目静坐,不发一语,不视一物。先生往访,以禅机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其僧惊起作礼,谓先生曰:“小僧不言不视,已三年于兹。檀越却道口巴巴说甚么,眼睁睁看甚么,此何说也?”
十七年甲子春,居阳明洞。夏,山东聘主考试,梓文咸出先生手笔。展胸中素蕴,一洗陈言虚套之习,五策举可措诸用,海内传以为式。登泰山,作《泰山高》,有:“瞻眺门墙,仿佛室堂。三千之下,许占末行。”[31]
先生曰:“汝何处人?离家几年了?”
僧答曰:“某河南人,离家十余年矣。”
先生曰:“汝家中亲族还有何人?”
僧答曰:“止有一老母,未知存亡。”
先生曰:“还起念否?”
僧答曰:“不能不起念也。”
先生曰:“汝既不能不起念,虽终日不言,心中已自说着;终日不视,心中已自看着了。”
绝妙禅理。
僧猛省,合掌曰:“檀越妙论,更望开示!”
先生曰:“父母天性,岂能断灭?你不能不起念,便是真性发现。虽终日呆坐,徒乱心曲。俗语云:‘爹娘便是灵山佛,不敬爹娘敬甚人?’”[32]
言之未毕,僧不觉大哭起来,曰:“檀越说得极是,小僧明早便归家,省吾老母。”
次日,先生再往访之,寺僧曰:“已五鼓负担还乡矣。”
先生曰:“人性本善,于此僧可验也。”
于是益潜心圣贤之学。
读朱考亭语录,反复玩味,又读其《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序致精,为读书之法。”[33]
掩卷叹曰:“循序致精,渐渍洽浃,使物理与吾心混合无间,方是圣贤得手处。”
于是从事于格物致知。每举一事,旁喻曲晓,必穷究其归,至于尽处。
弘治十七年甲子,山东巡按御史陆偁重先生之名,遣使致聘,迎主本省乡试。先生应聘而往,得穆孔晖为解元,后为名臣。[34]是省全录,皆出先生之手。
十八年乙丑,甘泉湛公若水为庶吉士,先生一见定交,以倡圣学为志。尝赠甘泉有:“幼不学问,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始沿周、程求之,若有得焉。自得友于湛子而后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35]
徐爱,字曰仁,居余姚马堰,娶先生女弟,受学甚蚤。沉潜而笃信,记《传习录》示同志。年三十二以没。尝梦瞿昙拊其背曰:“子与颜子同德,亦与颜子同寿。”
其年九月,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先生往京都赴任,谓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之末,不知身心之学为何等,于是首倡讲学之事。闻者兴起,于是从学者众,先生俨然以师道自任。同辈多有议其好名者,惟翰林学士湛甘泉讳若水。深契之,一见定交,终日相与谈论,号为莫逆。[36]
注释
1据毛奇龄所言:“公晚爱会稽山阳明洞,名因号阳明子。按会稽山即苗山,并无洞壑。凡禹井、禹穴、阳明洞类,只是石罅,并无托足处。旧诬以道人授书洞中,固大妄。今作传者且曰讲学阳明洞,则妄极矣。”(《王文成传本》卷一,第1—2页。)阳明洞是在冯梦龙所讲的四明山,还是在毛奇龄所言的会稽山?由此引发出阳明洞是否属实及阳明之号的问题。
冯梦龙对于四明山的描述多引自梅福《四明山记》,明代戴洵亲自勘验,有《四明辨并诗》(《明文海》卷一百一十三)。据《年谱》,正德八年(1513),王阳明“从上虞入四明,观白水,寻龙谷之源”,遂自宁波还余姚。(《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63页。)白水即白水冲,与龙谷均在四明山。据《云笈七签》,道家三十六小洞天中第九为四明山洞,周回一百八十里,名曰丹山赤水天,在越州上余县;第十为会稽山洞,周回三百五十里,名曰阳明洞,在古越州山阴县。(《洞天福地》,《云笈七签》卷二十七,中华书局,2003年,第613页。)道家的阳明洞在会稽山,而非在四明山。
据黄绾《阳明先生行状》,“养病归越,辟阳明书院”(《阳明先生行状》,《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6页),邹守益谓“辟阳明洞旧基为书屋”,黄绾与邹守益均为阳明重要弟子,此言可信度高。禹井、禹穴、阳明洞俱在会稽山,毛奇龄所言“禹井、禹穴、阳明洞只是石罅,并无托足处”,阳明洞的大小并不重要,关键在于王阳明是否在阳明洞附近造书屋、建书院。
陈来先生认为下文提及的五云门为绍兴府的正东门,与山阴为邻的萧山湘湖“去阳明洞方数十里”等证据,足以证明阳明洞在会稽山无疑。(陈来《有无之境:王阳明哲学的精神》,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69页。)“已卜居萧山之湘湖,去阳明洞方数十里耳。书屋亦将落成,闻之喜极。诚得良友相聚会,共进此道,人间更复有何乐!”(《与王纯甫》,《王阳明全集》卷四,第174页。)此信下注明“壬申”(1512),距阳明建阳明洞已过去十二年,在此之前,阳明应居于阳明洞的旧基。此处阳明本人所讲是建设书屋,由此更印证了黄绾与邹守益之言。
另据王华的门人陆深所言:“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余,迂道拜先生于龙山里第。扁舟载酒,相与游南镇诸山,乃休于阳明洞天之下,执手命之曰:‘此吾儿之志也。大业日远,子必勉之。’”(《海日先生行状》,《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4页。)王华与陆深所游阳明洞天应该是新落成的书屋或书院,而真正讲学的盛况则发生在嘉靖癸未(1522)至丁亥(1527):“先生初归越时,朋友踪迹尚寥落,既后,四方来游者日进。癸未年已后,环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诸刹,每当一室,常合食者数十人;夜无卧处,更相就席;歌声彻昏旦。南镇、禹穴、阳明洞诸山远近寺刹,徙足所到,无非同志游寓所在。先生每临讲座,前后左右环坐而听者,常不下数百人,送往迎来,月无虚日;至有在侍更岁,不能遍记其姓名者。”(《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卷三,第134页。)阳明苦心经营的阳明洞真正发挥作用,也完成了王阳明早年在狱中“幽哉阳明麓,可以忘吾老”(《读易》,《王阳明全集》卷十九,第747页)的夙愿。综上,阳明洞在会稽山,王阳明在阳明洞附近造书屋、建书院,1512年基本建成,至1522年,阳明洞真正发挥了讲学的作用。阳明洞是王阳明的精神寄托,是阳明讲学的重要场所。
另据王阳明《和九柏老仙诗》,署名“弘治辛酉(1501)仲冬望日,阳明山人王守仁识”。游九华在辟阳明洞之前一年,王阳明便有“阳明山人”的称号。(束景南《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0页。)王阳明可能很早就心系阳明洞,冯梦龙所讲的因隐居阳明洞而号“阳明”是不准确的。
[1] “须知规矩出方圆”,《王阳明全集》作“须从规矩出方圆”。见《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别诸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872页。按:《靖乱录》所引阳明诗与《王阳明全集》常有微小差异,盖所据版本不同。以下不再出校。
[2] “道学”,指宋代出现的传承尧、舜、文王、周公、孔子、孟子之道,重视理气心性、天德王道的儒学。与后来出现的“理学”一词含义大致相同。
[3] “五教”,出自《尚书·舜典》:“帝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五教指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亦指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4] 王华(1446—1522),字德辉,晚号海日翁。关于拾金囊一事,杨一清与陆深均有记录,但与冯梦龙所言稍异。据杨一清《海日先生墓志铭》:六岁,与群儿戏水滨,见一客来濯足,已大醉,去,遗其所提囊。取视之,数十金也。公度其醒必复来,恐人持去,以投水中坐守之。少顷,其人果号而至。公迎谓曰:“求尔金邪?”为指其处。其人喜,以一锭为谢,却不受。(《世德纪》,《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34页。)又见陆深《海日先生行状》:其人喜跃,以一金谢。先生笑却之曰:“不取尔数十金,乃取尔一金乎?”客且惭且谢,随至先生家,无少长咸遍拜而去。(《世德纪》,《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45页。)
[5] 竹轩翁即王华的父亲王伦,据魏瀚《竹轩先生传》:“先生名伦,字天叙,以字行。性爱竹,所居轩外环植之,日啸咏其间,视纷华势利,泊如也。客有造竹所者,辄指告之曰:‘此吾直谅多闻之友,何可一日相舍耶?’学者因称曰竹轩先生。”(《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30页。)
[6] “苍头”,原指士卒的皂巾,后代指奴仆。
[7] 据陆深《海日先生行状》:“十四岁时,尝与亲朋数人读书龙泉山寺。寺旧有妖为祟。数人者皆富家子,素豪侠自负,莫之信;又多侵侮寺僧,僧甚苦之。信宿妖作,数人果有伤者。寺僧因复张皇其事,众皆失气,狼狈走归。先生独留居如常,妖亦遂止。僧咸以为异。每夜分,辄众登屋号笑,或瓦石撼卧榻,或乘风雨雷电之夕,奋击门障。僧从壁隙中窥,先生方正襟危坐,神气自若,辄又私相叹异。然益多方试之,技殚,因从容问曰:‘向妖为祟,诸人皆被伤,君能独无恐乎?’先生曰:‘吾何恐?’僧曰:‘诸人去后,君更有所见乎?’先生曰:‘吾何见?’僧曰:‘此妖但触犯之,无得遂已者,君安得独无所见乎?’先生笑曰:‘吾见数沙弥为祟耳。’诸僧相顾色动,疑先生已觉其事,因佯谓曰:‘此岂吾寺中亡过诸师兄为祟邪?’先生笑曰:‘非亡过诸师兄,乃见在诸师弟耳。’僧曰:‘君岂亲见吾侪为之?但臆说耳。’先生曰:‘吾虽非亲见,若非尔辈亲为,何以知吾之必有见邪?’寺僧因具言其情,且叹且谢曰:‘吾侪实欲以此试君尔。君天人也,异时福德何可量?’至今寺僧犹传其事。”(《世德纪》,《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 1546 页。)
[8] 据钱德洪:“海日公夫人郑,妊先生既弥十四月,岑夜梦五色云中,见神人绯袍玉带,鼓吹导前,送儿授岑曰:‘与尔为子。’岑辞曰:‘吾已有子,吾媳妇事吾孝,愿得佳儿为孙。’神人许之。忽闻啼声,惊寤,起视中庭,耳中金鼓声隐隐归空,犹如梦中。盖成化壬辰九月三十日亥时也。”(《瑞云楼后记》,《徐爱 钱德洪 董澐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170页。)
[9] 黄绾《阳明先生行状》:“六岁不言。一日,有僧过之,摩其顶曰:‘有此宁馨儿,却叫坏了。’龙山公悟,改今名,遂言,颖异顿发。”(《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4页。)宁馨儿,吴方言,意思是“这样的孩子”,有赞美之意。语出《晋书·王衍传》:“何物老妪,生宁馨儿!”
[10] “高真”,道教中称得道之人为“高真”。
[11] “蔽月山房”,疑为“水月山房”,据《金山志》卷四:“水月山房,额在客堂后院地上。”(束景南《阳明佚文辑考编年》,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页。)
[12] “楮”,落叶乔木,皮可做纸,代指祭祀用的纸钱。
[13] “韬钤”,原指《六韬》及《玉钤篇》两兵书,后泛指兵书。
[14] 《梦中绝句》,《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第877页。诗中“云埋铜柱”“六字题文”,据说马援在平定交趾后,在国境立一铜柱,上面题有六字“铜柱折,交趾灭。”《大明一统志》卷九十对此有记载。此诗为阳明破断藤峡前所作,诗前有序,“此予十五岁时梦中所作。今拜伏波祠下,宛如梦中。兹行殆有不偶然者,因识其事于此。”正德十一年丙子(1516),王阳明四十五岁时,升南赣佥都御史以后,有诗:“五月南征想伏波”,“一战功成未足云”。(《喜雨三首》,《王阳明全集》卷二十,第 821—822页。)据《铜柱梦》:“阳明先生既受广西田州之命,自言曰:‘吾少时常梦至马伏波庙,题之云:铜柱折,交趾灭,拜表归来白如雪。又梦题诗曰:拜表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鬓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铭文永不磨。不意今有此行。’乃嘉靖四年秋也。逾年,功成而疾亟矣。屡表乞致,不许,遂促归,至南雄府青龙铺水西驿而卒。事闻,上怒,爵阴遂尼至今。梦之验也如此。”(董穀《碧里杂存》,明刻本,第21页。)
[15] 终军(约前133—前112),字子云,西汉济南人。据《汉书》载:“少好学,以辩博能属文闻于郡中,年十八,选为博士弟子。”后请缨出使南越,“军遂往说越王,越王听许,请举国内属”。“越相吕嘉不欲内属,发兵攻杀其王及汉使者,皆死。”“军死时年二十余,故世谓之‘终童’。”(《汉书》卷六十四下,中华书局,1962年,第2814—2821页。)
[16] 据清毛奇龄:“游居庸是偶然事,或意有所在。而行状及年谱皆云:时有石和尚、刘千斤之乱,公欲作疏奏诸朝,请自讨之。公父禁之,乃相度形势,出游居庸。则可笑之甚。按石和尚、刘千斤在成化二年(1466)作乱,越一年,遂平。又越五年至八年,而公始生。是作疏讨贼,皆公前世事也。且公父海日公登成化十七年(1481)进士,此时亦未能有修撰官居早在京邸。又况石、刘之乱,只在河阳、南阳间,与居庸无涉。初不意门人黄绾作行状,德洪作年谱而诞罔无理至于此。”(《王文成传本》卷一,清刻本,第2页。)
[17] 据《铁柱老僧》:“阳明先生壮年受室时,以妇翁宦江西,因往焉。一日,独游铁柱观,至一静室中,见一老僧坐,与语相得。僧乃出书一编,授先生而别,且曰:‘三十年后再相见。’后平宸濠,入洪都,复往游焉。老僧尚在,以诗遗先生曰:‘三十年前曾见君,再来消息我先闻。君于生死轻毫末,谁把纲常任半分?穷海也知钦令德,老天应未丧斯文。东归若到武夷去,千载香灯锁白云。’先生亦有和章,今失记。昔所授编,亦竟不知何书也。”(董穀《碧里杂存》,第20—21页。)据《年谱》,铁柱老僧为一道士:“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岁,在越。七月,亲迎夫人诸氏于洪都。外舅诸公养和为江西布政司参议,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卺之日,隅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还。”(《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47页。)阳明四十八岁,正德十四年,阳明平宸濠,入南昌,与“三十年后再相见”“三十年前曾见君”相符。
[18] 事见《年谱》弘治元年戊申(1488),先生十七岁。《年谱》所记与此有差异:“只‘不要字好’一念,亦是不敬”一句,《年谱》作“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王阳明全集》,第1347—1348页。)按:据《年谱》,此处王阳明是肯定明道先生(程颢,1032—1085)的意思。“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见《二程遗书》卷三,《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第60页。
[19] 如前所记,王阳明十二岁时,惟以为圣贤是人生第一等事。娄谅正是以此接引阳明:“还广信,谒一斋娄先生。异其质,语以所当学,而又期以圣人,为可学而至,遂深契之。”(黄绾《阳明先生行状》,《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55页。)娄谅之学,“以收放心为居敬之门,以何思何虑、勿助勿忘为居敬之要”。“文成年十七,亲迎过信,从先生问学,深相契也,则姚江之学,先生为发端也。”(《明儒学案》卷二,《黄宗羲全集》第7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8页。)娄谅师从吴与弼,吴与弼号康斋,“刻苦奋励,多从五更枕上汗流泪下得来。及夫得之而有以自乐,则又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盖七十年如一日,愤乐相生,可谓独得圣贤之心精者”。(《师说》,《黄宗羲全集》第7册,第11页。)吴与弼门下三大弟子:娄谅、胡居仁、陈献章。胡居仁主敬,敬义夹持,为吴与弼守“愤”之门户者;陈献章受学吴与弼后,归家即绝意科举,筑春阳台,数年静坐其中,虽家人罕见其面,虚静中养出端倪,有得于似初春的氤氲一气,由敬畏到洒落,为吴与弼守“乐”之门户者。胡居仁所訾者,亦唯陈献章与娄谅为最,谓两人皆是陷入异教去,但正是陈、娄二人,展开了明代学术的转型。“椎轮为大辂之始,层冰为积水所成,微康斋,焉得有后时之盛哉?”(《明儒学案》卷一,《黄宗羲全集》第7册,第1页。)
[20] “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淮南子·原道训》。)据《论语·宪问》:“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
[21] 据陆深《海日先生行状》:“庚戌正月下旬,竹轩之讣始至,号恸屡绝。即日南奔,葬竹轩于穴湖山,遂庐墓下。墓故虎穴,虎时时群至。先生昼夜哭其傍,若无睹者。久之益驯,或傍庐卧,人畜一不犯,人以为异。”(《世德纪》,《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48页。)据此,竹轩翁当卒于浙江家中,龙山公在京得闻讣。
[22] 据《年谱》,王阳明再次落第的原因是才高遭忌:“明年春,会试下第,缙绅知者咸来慰谕。宰相李西涯戏曰:‘汝今岁不第,来科必为状元,试作来科状元赋。’先生悬笔立就。诸老惊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无我辈矣。’及丙辰会试,果为忌者所抑。”(《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49页。)
[23] 威宁伯指王越,据《王越传》:“王越,字世昌,浚人。长身,多力善射,涉书史,有大略。”“卒于甘州,赠太傅,谥襄敏。越姿表奇伟,议论颷举,久历边陲,身经十余战,知敌情伪及将士勇怯,出奇制胜,动有成算。奖拔士类,笼罩豪俊,用财若流水,以故人乐为用。”(《明史》卷一百七十一,《明史》,中华书局,1974年,第4571—4576页。)
[24] 《陈言边务疏》,《王阳明全集》卷九,第316—322页。
[25] 据《年谱》:“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岩险访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抚其足。有顷醒,惊曰:‘路险何得至此!’因论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两个好秀才。’后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后有会心人远之叹。”(《王阳明全集》卷三十三,第1351页。)此处所言“朱考亭是个讲师,只未到最上一乘”,《年谱》中无此语。据阳明所言:“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别湛甘泉序》,《王阳明全集》卷七,第257页。)“朱子所谓‘格物’云者,在即物而穷其理也。即物穷理,是就事事物物上求其所谓定理者也。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析‘心’与‘理’为二矣。”“夫析心与理而为二,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之所深辟也。”(《答顾东桥书》,《王阳明全集》卷二,第50—51页。)由此可见,地藏洞异人对于周濂溪、程明道的推崇与阳明是一致的,对于朱子的贬低亦有所据。
[26] 正德十五年(1520),王阳明《重游化城寺二首》之“会心人远空遗洞,识面僧来不记名”,可与此诗相印证。
[27] 据王畿言阳明:“筑洞天精庐,日夕勤修炼习伏藏,洞悉机要,其于彼家所谓见性抱一之旨,非惟通其义,盖已尽得其髓矣。自谓尝于静中,内照形躯如水晶宫,忘己忘物、忘天忘地,与空虚同体,光耀神奇,恍惚变幻,似欲言而忘其所以言,乃真境象也。”(《滁阳会语》,《王畿集》卷二,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33页。)
[28] 王思舆是阳明的早期道友,王思舆名文辕,号黄轝子,山阴人,习静隐居,励志力行,与阳明为莫逆。成化、弘治间,学者守成说,不敢有私议朱子者,故不见信于时,惟阳明与之为友,独破旧说,盖有所本云。及阳明先生领南赣之命,见黄轝子,黄轝子欲试其所得,每撼激之动,语人曰:“伯安自此可胜大事矣。盖其平生经世之志,于此见焉。”其后黄轝子殁,阳明方讲良知之学,人多非议之,叹曰:“使黄轝子在,于吾言必相契矣。”(见季本《王思舆传》,《季彭山先生文集》,《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106册,书目文献出版社,1998年,第896页。)
[29] 出自瞿佑(1347—1433)《西湖四时曲》,瞿佑为钱塘人,字宗吉,号存斋,有《存斋诗集》《剪灯新话》等著作。
[30] 此为林逋所作《西湖》,《林和靖集》卷二,后一句又作“细风斜雨不堪听”。林逋“字君复,钱塘人,隐西湖之孤山,真宗闻其名,诏长吏岁时劳问,和靖其赐谥也。”(《四库提要·林和靖集》。)
[31] “嗟予瞻眺门墙外,何能仿佛窥室堂?也来攀附摄遗迹,三千之下,不知亦许再拜占末行。”(《泰山高次王内翰司献韵》,《王阳明全集》卷十九,第743页。)
[32] 此处当来自前文阳明在阳明洞中行导引之法时之所悟:“此孝弟一念,生于孩提,此念若可去,断灭种性矣。此吾儒所以辟二氏。”
[33] 出自朱子《行宫便殿奏札二》,《晦庵朱先生文公文集》卷十四。原文为:“此循序致精,所以为读书之法也。”“此居敬持志,所以为读书之本也。”(《朱子全书》第1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669—670页。)
[34] 据《文简穆玄庵先生孔晖》:“穆孔晖字伯潜,号玄庵,山东堂邑人。弘治乙丑进士,由庶吉士除简讨。为刘瑾所恶,调南京礼部主事。瑾败,复官。历司业、侍讲、春坊庶子、学士、太常寺卿。嘉靖己亥八月卒,年六十一,赠礼部右侍郎,谥文简。阳明主试山东,取先生为第一。”“盖先生学阳明而流于禅,未尝经师门之锻炼,故阳明集中未有问答。”(《明儒学案》卷二十九,《黄宗羲全集》第7册,第739页。)
[35] “某幼不问学,陷溺于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于老、释。赖天之灵,因有所觉,始乃沿周、程之说求之,而若有得焉。顾一二同志之外,莫予翼也,岌岌乎仆而后兴。晩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别湛甘泉序》,《王阳明全集》卷七,第258页。)
[36] 王阳明《别湛甘泉序(壬申)》:“晩得友于甘泉湛子,而后吾之志益坚,毅然若不可遏,则予之资于甘泉多矣。”“吾与甘泉友,意之所在,不言而会;论之所及,不约而同;期于斯道,毙而后已者。”(《王阳明全集》卷七,第257—258页。)另据湛若水所记:“正德丙寅,始归正于圣贤之学。会甘泉子于京师,语人曰:‘守仁从宦三十年,未见此人。’甘泉子语人亦曰:‘若水泛观于四方,未见此人。’遂相与定交讲学。”(《阳明先生墓志铭》,《王阳明全集》卷三十八,第15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