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律法(卷二):世界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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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计划

安格兰总督的大厅很冷,冷色高墙朴实无华,宽敞的厅内铺着冷石地板,壁炉里积满冷灰。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挂满一面墙的壁毯,绣有联合王国的金太阳,太阳中间是安格兰的交叉双斧。

米德总督瘫在空旷大桌子后的硬木椅里,双目无神,右手无力地握着酒杯。他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皱巴巴的官服沾满酒渍,稀疏的白发乱作一团。在安格兰出生长大的威斯特少校一直听闻米德是位强势的领袖,意气风发、不知疲倦地保护着他的领土和人民,但现在看起来完全是具行尸走肉。职位项链仿佛将他压垮,他整个人轻飘飘的,犹如那冰冷熄灭的壁炉。

气温寒冷,低落的情绪更让人如坠冰窟。伯尔元帅站在大厅正中,双腿分立,两只大手攥在身后,捏到指节发白。威斯特少校笔直地站在元帅身后,低着头,暗自后悔脱了外套。若说屋里和屋外有温差的话,屋里或许还冷些,而即使才进入秋季,外面已冷极了。

“来一杯吗,阁下?”米德头也不抬,含混地说。空旷的大厅让他声音显得格外虚弱,威斯特似乎看到老人说话的吐息。

“不,总督大人,我不需要。”伯尔皱眉道。据威斯特观察,元帅近一两月除了经常皱眉,似乎没别的表情。他期待时皱眉,满意时皱眉,惊讶时还是皱眉,而这次应该是非常愤怒的皱眉。威斯特紧张地将身体重心从一条麻木的腿转到另一条,让血液流动。他真想离开这儿。

“你呢,威斯特少校?”总督大人低声问,“要不要来一杯?”威斯特刚要拒绝,伯尔先开口了。

“怎么回事?”他吼道。严厉的质问撞在冰冷的墙上,在寒冷的房梁间回荡。

“怎么回事?”总督大人晃动身子,凹陷的眼睛缓缓看向伯尔,好像第一次见到他。“我的儿子们牺牲了。”他颤抖的手抓紧杯子,一口喝个精光。

威斯特看到伯尔元帅身后的手握得更紧了。“我非常遗憾,总督大人,但我问的是边境情况,我问的是黑井村。”

提及这地方,米德身子一抖。“那儿打了一仗。”

“那儿发生了一场屠杀!”伯尔咆哮,“你怎么解释?你没收到国王的命令吗?尽可能召集士兵,完善防御,等待增援?绝不冒险与贝斯奥德交战!”

“国王的命令?”总督大人努嘴,“你是指内阁的命令?我收到了,读过了,也考虑过。”

“然后?”

“我撕掉了。”

威斯特甚至能听到元帅阁下鼻子呼出的粗气。“你……撕掉了?”

“一百年来,我和我的家族治理着安格兰。我们来时,这里一无所有。”说起这些,米德骄傲地扬起下巴,挺起胸膛,“我们开垦了这片荒野,伐木筑路,修建农场和矿山,打造出整个联合王国最富饶的市镇!”

老人神采飞扬,似乎变得高大、威武、雄壮了。“这里的人民寻求我的保护,而非漂洋过海去找内阁。我怎能允许那些北方蛮子、那些野兽大摇大摆掠夺我的土地?毁坏我先人的成果?容忍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怎能在他们蹂躏安格兰时安坐高堂?不,伯尔元帅!我做不到!我召集所有男人,武装他们,让他们去与蛮子战斗,而率领他们的是我的三个儿子。我还能怎样?”

“你他妈可以服从命令!”伯尔用尽力气大叫。威斯特吓了一跳,雷鸣般的回音在耳边嗡嗡响。

米德身子一僵,张开嘴,嘴唇不断颤抖。老人双眼涌出泪水,又瘫倒在椅子里。“我的儿子们牺牲了。”他盯着冰冷的地板,轻声低语,“我的儿子们牺牲了。”

“我同情你的儿子们及陪他们殉葬的人,但一点不同情你。你是自作自受。”伯尔脸一抽,干呕着揉肚子。他缓步走到窗边,看着冰冷灰暗的城镇,“你将本地武装折损大半,我不得不分一部分军队来保卫你的市镇和堡垒。你必须将从黑井村逃回来的及其他还有武器的人全拨给我指挥,我们需要所有力量。”

“我呢?”米德低声问,“内阁里那些疯狗吵着要我见血吧?”

“随他们吵,你对我还有用。安格兰形成了难民潮,人们向南逃离贝斯奥德,或仅仅闻风而逃。你最近没往窗外看吗?奥斯腾霍姆已人满为患,墙外还有好几千人,而这仅仅是开始。你必须安顿好他们,并及时向米德兰疏散。你保护了你的人民三十年,如今他们仍然需要你。”

伯尔转身回房。“你把尚有作战能力的部队清单提供给威斯特少校。难民急需食物、衣服和住所,疏散准备也要立刻开始。”

“立刻,”米德轻声说,“立刻,当然。”

伯尔元帅浓眉下的眼睛快速扫过威斯特,深吸一口气,大步出门。威斯特跟上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安格兰总督依然双手捂脸缩在椅子里,缩在空旷冰冷的大厅中。

“这是安格兰。”威斯特说着手指巨幅地图,望向观众。军官们对他讲的东西兴趣索然。这并不意外,却依然让人恼怒。

克罗伊将军坐在长桌右首,笔挺而面无表情。他又高又瘦,身体硬朗,灰发剪得很短,紧贴瘦削的头颅,黑制服朴素整洁。他庞大的参谋团也剪了一样的发型,修理整齐打上蜡,活像一群沉闷的哀悼者。保德尔将军懒洋洋地坐在长桌左首,红润的圆脸留有茂盛的小胡子,硕大的镶金线硬衣领几乎贴住肥大的粉红耳垂。他的参谋们把椅子当马鞍骑,深红制服挂着穗子,第一颗纽扣漫不经心地敞开,路上溅到的泥巴如徽章般粘住衣服。

克罗伊崇尚的战争是整洁、克己和绝对服从,保德尔崇尚的战争是华丽阵势和精心修饰。双方隔桌对峙,彼此充满不屑,深信自己才掌握了用兵真谛,而别人竭尽所能,充其量也不过是绊脚石。

双方对威斯特来说都是绊脚石,但加起来的阻碍也不及坐在桌子远端那群人。那群人的首领自然是兰迪萨王太子,王太子的紫色制服根本不像制服,更像是加了肩章的裙子或带军徽的睡衣,光袖口蕾丝剪下来就够做块桌布了。在他的光辉掩映下,他的参谋团才显得不那么夺目。一帮联合王国最富有、最英俊、最优雅也最没用的年轻人懒散地坐在王子周围,如果帽子的大小代表能力,那帮人无疑十分伟大。

威斯特转向地图,口干舌燥。他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需尽量清楚地说完坐下。不必在意身后的老军头,也不用考虑那位王储。威斯特知道他们看不起他,嫉恨他出身低微却身居高位,尽管他是靠自我奋斗赢得一切的。

“这是安格兰。”威斯特又说一遍,希望声音听来冷静有力。“卡曼纳河,”他用细棒滑过表示河流的蜿蜒蓝线,“将这个省分成两部分。南部面积比北部小很多,却容纳了绝大多数人口,几乎囊括所有城镇,包括首府奥斯腾霍姆。南部的道路状况也较好,地势相对平坦。据我们所知,北方人尚未渡过这条河。”

威斯特听到有人大声打哈欠,即便来自桌子远端,依然十分清晰。他怒火上涌,陡地转身。兰迪萨王太子至少看起来听得专心致志,打哈欠的是他参谋团中年轻的萨蒙德伯爵。伯爵大人血统无可挑剔,是王子驾前的红人,年龄二十出头,智力不过十岁。他没精打采地睡在椅子里,双眼无神,嘴巴大张。

威斯特尽全力才忍住跳过桌子拿指挥棒抽他的冲动。“我讲的很无聊吗?”他压低声音问。

萨蒙德显然没想到问的是他。他左顾右盼,以为威斯特在冲邻座说话。“什么,我?没,没有,威斯特少校,一点不无聊。怎么会无聊呢!卡曼纳河将安格兰省一分为二,是的,多刺激啊!太刺激了!不过我应该道歉,没错,昨晚熬得太晚,你懂的?”

威斯特当然懂。他熬夜和王子的其他跟班痛饮狂欢,早上来这里浪费别人的时间。克罗伊的部下或许刻板,保德尔的部下或许傲慢,但他们至少还是军人,而王子的参谋团在威斯特看来除了烦人——他们绝对是这方面的专家——简直一无是处。他咬牙切齿,无可奈何地转回地图。

“北部截然不同,”他带着怒气说,“北部几乎都是蛮荒密林、无路沼泽和破碎山丘。那里人烟稀少,虽有矿井、伐木场、村落,还有许多审问部的流放地,但都很分散。只有两条路可供我军大队人马通过并运送补给,然而路况堪忧,尤其在即将来临的冬季。”他指着森林中两条南北向的虚线,“西路靠近山区,连接着各个矿井,东路部分贴近海岸线。两条路最终在白河旁的杜别克要塞交汇,那是安格兰的北界。众所周知,要塞早已落入敌人手中。”

威斯特转身坐下,放慢呼吸,平息怒火,缓和眼睛后面不停悸动的头痛。

“谢谢,威斯特少校。”伯尔元帅道,起身准备向众人讲话。屋里顿时一片窸窸窣窣,人们终于苏醒。元帅阁下绕地图走了几大步,整理思路,然后将指挥棒点在地图上卡曼纳河以北的一个点。

“黑井村。它毫不起眼,距滨海路约十里,没多少房子——现今完全抛荒了——地图上甚至没标注。它本不值得任何关注,但现在不是了。在这里,我军被北方人屠杀。”

“愚蠢的安格兰人。”有人低声说。

“他们应该等我们来。”保德尔轻蔑地假笑道。

“他们确实应该。”伯尔斩钉截铁,“但他们自信满满,为什么不呢?数千装备精良、有骑兵支援的部队,其中多为职业军人,尽管比不上王军,无疑也是训练有素、意志坚定。至少比蛮子强,很多人这么想。”

“他们也算是英勇奋战了。”兰迪萨王子插话,“呃,伯尔元帅?”

伯尔越过桌子盯着他。“胜利者才有资格说这话,殿下。他们被屠杀了,马好运气也好的才跑回来。这不仅是糟蹋兵力,还失去了大批装备补给,这些装备补给如今充实了敌人。更严重的是,这场失利在民众中造成了恐慌,眼下行军路线被难民堵塞,他们认为贝斯奥德随时可能杀到他们的农场、村庄和家园。没错,完全是场灾难,很可能是近年来王国遭遇的最严重的灾难。但灾难也会带来教训。”

元帅阁下一双大手紧紧按桌,身子前倾。“这贝斯奥德谨慎、狡猾、残忍。他有充足的步骑兵和弓箭手,也有行之有效的指挥体系。他的探子异常敏锐,军队机动性强,可能更胜我方——尤其在我们即将面临的北安格兰路况糟糕的乡下。他给安格兰人设下陷阱,引君入瓮,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克罗伊将军鼻子一哼,哂笑道:“应该害怕蛮子,元帅阁下?这就是您的建议啰?”

“斯多里克斯怎么写的,克罗伊将军?‘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我想你可以考虑考虑。”伯尔皱眉盯着桌子对面,“但我从不给建议,我只下命令。”

被训斥的克罗伊撇撇嘴,没再争辩。暂时而已。威斯特知道他不会消停多久。从来不会。

“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伯尔环视全体军官,“好在优势仍属我方。我们有十二个王军团,贵族征兵的数量至少与此相等,我们还有少量从黑井村大屠杀中逃回的安格兰人。据现有情报,我军占有五倍以上的人数优势,当然,还有装备、战术和组织优势。北方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些,他们尽管初战告捷,却仍逗留在卡曼纳河以北,满足于四下劫掠,偶尔过河偷袭。他们不敢冒险与我们正面开战。”

“乌合之众就这点本事。”保德尔咯咯笑道,他的参谋团窃窃低语赞同,“说不定正后悔越界咧!”

“或许如此。”伯尔低声说,“不管怎么说,看样子他们不会主动南下,我们必须渡河进剿。我军主力将分为左翼师和右翼师,分别由克罗伊将军和保德尔将军指挥。”两位将军隔桌对视,眼中是赤裸裸的敌意。“我军目前集结在奥特斯霍姆,准备就绪后走东路,在卡曼纳河对岸展开,搜寻贝斯奥德的军队,迫其决战。”

“请原谅,”克罗伊将军插话,语气中全没有“请原谅”之意,“兵分两路,齐头并进不是更好?”

“西路除了铁矿别无油水,而北方人的武器够多了。滨海路附近掠获更多,也更靠近他们的补给线和撤退路线。此外,我不希望太分散力量,贝斯奥德的实力只是估算。若能迫其决战,我希望尽快聚集兵力,形成压倒性优势。”

“可是阁下!”克罗伊的口气像是青年人在应付老父老母,争取自由生活的权利,“西路就不管不顾吗?”

“我正要谈这个。”伯尔吼着转向地图,“我军另分出一路由兰迪萨王太子指挥,于卡曼纳河以南掘壕固守,防御西路,确保北方人不会摸到后方偷袭。这一路在南岸活动,主力军则在北岸进剿。”

“好吧,阁下。”克罗伊长叹一声坐回去,好像他是为集体利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身后的参谋团也开始窃窃私语,交流着反对意见。

“好极了,完美计划,”保德尔热情洋溢地宣称,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对面的克罗伊,“我完全赞同,元帅阁下,听凭您吩咐。我部将在十天内整装待发。”他的参谋团频频点头,低声附和。

“五天。”伯尔说。

保德尔肥脸上的不满一闪即逝,他很快控制住自己。“五天没问题,元帅阁下。”现在轮到克罗伊得意了。

兰迪萨王太子一直盯着地图,扑满脂粉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困惑不解。“伯尔元帅。”他缓缓开口,“我的部队负责保护通往那条河的西路,对吧?”

“没错,殿下。”

“但不渡河?”

“不渡,殿下。”

“也就是说,我们纯粹是防御?”他用受伤的眼神看着伯尔。

“确实,纯粹是防御。”

兰迪萨皱眉:“听起来毫无挑战性。”他那滑稽参谋团也在座位上挪动,低声抱怨,觉得这完全是大材小用。

“毫无挑战性?殿下,恕我直言,您大错特错!安格兰疆域广阔,地形复杂,北方人很可能发起偷袭,届时我军安危全操您手。您将确保敌人不过河威胁我军补给线,甚至进犯奥斯腾霍姆。”伯尔身子前倾,盯住王太子的眼睛,自信地挥拳,“您是我们的基石,殿下,是我们的支柱,我们的根!您是大门的铰链,帮我们压制敌人,最终将他们逐出安格兰!”

威斯特深受震撼。王子的任务其实无足轻重,但元帅阁下吹得天花乱坠。“太棒了!”兰迪萨激动得帽子上的羽毛前后摇摆,“铰链,没错!重中之重!”

“还有问题吗,诸位?我们都有很多工作要做。”伯尔环视这半圈阴沉面孔,没人说话,“散会。”

克罗伊和保德尔的参谋团冷冷对视后争先起立,而两位伟大的将军都非要抢先踏进明明可并肩通过的门廊,既不肯息事宁人,也不愿屈居人后,挤到走廊后,立马怒冲冲地分道扬镳。

“克罗伊将军。”保德尔高昂着头,轻蔑地说。

“保德尔将军。”克罗伊边整理纤毫不乱的制服,边语气不善地回应。

然后,两人大步向相反的方向离开。

兰迪萨王太子的参谋团在他们之后漫步而出,吵嚷着谁的盔甲最值钱。威斯特起身独自离开。他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干坐着什么都干不了。快到门口时,伯尔元帅开口了。

“看吧,这就是我们的军队,呃,威斯特?我发誓,我就像拖着一堆熊孩子的爹,还没老婆帮我料理。保德尔,克罗伊,兰迪萨。”他摇头,“我的三位指挥官!个个都把这场战争看成出风头的好机会,整个联合王国都容不下这三个猪头,能把他仨弄一屋开会真是奇迹。”他突然打个嗝,“该死的胃胀!”

威斯特想破脑袋,试图说点安慰话。“至少保德尔将军还算服从命令,长官。”

伯尔鼻子一哼:“还算,没错,但要我说,他不如克罗伊靠得住。克罗伊的心思谁都清楚,他肯定会质疑和反对我每个决断;保德尔则城府太深,他会赔笑、奉承、曲意服从,但一旦有利可图就凶相毕露,你会看到的。我不可能同时满足他俩。”他眯眼吞口水,揉着肚子,“不过,只要能让他俩同时不满足,我们就有机会。谢天谢地,他俩讨厌彼此的程度比讨厌我深得多。”

伯尔眉头越皱越深。“他俩本来都比我有机会上位。你知道,保德尔将军是审问长的老友,克罗伊是莫拉维大法官的亲戚。元帅之位出缺后,内阁在两人间争执不下,最后才盯上我,作为折中选择。地方上来的呆子,呃,威斯特?他们就是这么看我。满有效率的呆子,但还是呆子。我敢说,要是明天克罗伊和保德尔死了一个,我后天立马下岗。情形够微妙了,他们又塞进来个王太子。”

威斯特不知说什么好。怎么粉饰噩梦呢?“兰迪萨王太子还是……很热心?”他斟酌道。

“我怎么就没你乐观?”伯尔忧伤地笑笑,“热心?他在做春秋大梦!那帮趋炎附势、娇生惯养的贵族完全毁了他!那孩子和真实世界格格不入!”

“非要他单独领兵吗,长官?”

元帅用粗手指揉眼。“很不幸,非这样不可,这是内阁的底线。他们担忧国王的健康,而王储目前在公众眼中完全是个蠢货加废物。他们希望我们大获全胜,好归功于王子,然后把战功赫赫的他接回阿杜瓦,让他在民众爱戴中准备继承王位。”

伯尔盯着地面沉思片刻。“我已尽可能不让兰迪萨涉险,不让他对上北方人。如果走运,他根本见不到北方人。然而战争瞬息万变,完全可能发生意外,因此我需要有人看着他。这人要有经验和主见,还必须勤奋,因为王子的参谋团是个懒惰而软弱的笑话。这人要确保王太子不卷入麻烦。”他浓眉下的眼睛抬起来。

威斯特胃里一阵翻天搅海。“我?”

“恐怕是的。我真想把你留在身边,但王子指名要你。”

“要我,长官?可我不是朝臣!连贵族都不是!”

伯尔嗤之以鼻。“兰迪萨大概是全军除我之外唯一不在乎你出身的人。他是王储!贵族还是乞丐,在他眼里都一样。”

“可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名战士,你第一个冲过乌利奇城的缺口,此外还有诸多壮举。你驰骋沙场,经验丰富,威斯特,你有战士的荣誉,而王子想得到这份荣誉。这就是原因。”伯尔从夹克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威斯特,“或许这能缓和你的情绪。”

威斯特拆开封蜡,展开厚厚的信纸,扫过纸上那几行整洁文字。他看完一遍又从头看,只因难以置信。他抬头道:“升职信。”

“我知道。我安排的。或许你衣服上加颗星能让他们放尊重点,当然,也许压根没用。不管怎么说,这是你应得的。”

“谢谢您,长官。”威斯特木然道。

“谢什么,谢我给你全军最糟糕的工作?”伯尔大笑,慈爱地拍拍威斯特的肩,“我会想你,真的。现在我要出发检阅第一团,我总觉得指挥官得常露脸。同行如何,上校?”

他们骑出城门,天空已在飘雪。白雪花随风飞舞,落到地上、树上、威斯特坐骑的外套和身后护卫的盔甲上,立刻融化。

“雪。”伯尔扭头低声说,“已经下雪了啊,是不是有点早?”

“非常早,长官,冷得也早。”威斯特一只手松开缰绳,将外套裹紧些,“比以往的晚秋都冷。”

“不用说,卡曼纳河以北更是冷得要命。”

“是的,长官,现在哪儿都不暖和。”

“这个冬天会很难熬,呃,上校?”

“很可能,长官。”上校?威斯特上校?哪怕只在心里将这两个词连起来都觉得奇怪。没人想到平民之子能爬到如此高位。他本人尤其想不到。

“漫长难熬的冬季。”伯尔若有所思,“我们要尽快逮到贝斯奥德,赶在天寒地冻前一鼓作气。”他皱眉看着雪花围着两旁树木旋舞,又皱眉看向威斯特。“糟糕的路况,复杂的地形,严酷的天气。环境够恶劣,呃,上校?”

“是的,长官。”威斯特郁郁地说,但他真正烦心的是自己即将面对的恶劣环境。

“行啦,别想了。你会留在河南边,暖和舒适,或许整个冬天连根北方人的毛都见不到。我听说王子和他的参谋团吃得很棒,这绝对好过在冰天雪地里跟保德尔和克罗伊做伴。”

“没错,长官。”但威斯特并不确定。

伯尔回头看看一段距离外随行的护卫。“跟你说,我年轻时——还没被套上这不靠谱的统领王国大军的职位时——很喜欢骑马,一跑就好几里。那给我……生命的感觉。如今没时间了,报告、文件、办公桌,天天如此。有时你只想策马奔腾,呃,威斯特?”

“当然,长官,可现在——”

“驾!”元帅阁下果断一夹马腹,胯下坐骑噌地跑开,踩出大片泥水。威斯特目瞪口呆。

“该死。”他低声咒骂。固执的老呆子会把自己甩出去、摔断肥脖子。然后怎样?兰迪萨王太子统领全军。想到这个,威斯特不寒而栗,赶紧打马追赶。他有得选吗?

两旁树木飞掠,蹄下道路如梭,马蹄嘚嘚和马具哗啦声不绝于耳。风涌进嘴,刺痛眼睛,雪花迎面扑来。威斯特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护卫们乱作一团,坐骑互相推挤,远远落在后头。

他尽最大努力才在保持速度的同时没掉下去。上次这么骑是好几年前了,当时他被一队古尔库骑兵追过干枯的平原,情形惊心动魄。他的手教缰绳勒得生疼,兴奋和恐惧让他心跳如雷,但他发现自己在微笑。伯尔说的没错,这才是生命的感觉。

元帅放缓速度,威斯特也勒住缰绳,与之并驾齐驱。他们放声大笑,他好几个月没如此畅快了——可能是好几年,因为他不记得上次大笑是何时。

这时,他眼角余光瞥到了什么。

他毛骨悚然,胸膛一阵剧痛,接着头被猛拽向前,缰绳脱出双手,整个世界颠倒过来。马跑了,他在地上滚了一圈又一圈。

他努力起身,世界天旋地转。树木,白色天空,马儿踢动的四肢,飞扬的尘土。他蹒跚几步,摔倒在路上,吃了一嘴泥。有人扶起他,粗暴地扯着他的外套,向森林里拖。

“不。”他喘息着,胸口的疼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怎会出这种事?

树林间横着一条黑线。他穿过灌木踉跄前行,弯着腰,不断被外套下沿绊到。路上放了条绳子,在他们经过时突然拉紧。有人半架半拖着他,他头昏脑涨,完全失去了方向感。陷阱。威斯特摸索自己的剑,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剑鞘是空的。

北方人。威斯特感觉肚子被捅了一刀。北方人抓住了他和伯尔。贝斯奥德的刺客。林外传来急促的沙沙声。威斯特努力想听清。是沿路跟来的护卫。若能发出点信号……

“在这儿……”他刚发出一点可怜的嘶哑喊声,就被一只脏手捂住嘴,拖进潮湿的灌木丛。他尽全力挣扎,但体内没几分力气。透过树林,他看见护卫们在十来跨的前方飞驰而去,却无能为力。

他拼命咬向那只手,那只手却更紧了,捏紧下巴,挤压双唇。他尝到血味,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那只手上的。护卫的声音渐渐远去,消失在林间,恐惧接踵而来。那只手松开,向外推了威斯特一把,他趴倒在地。

一张脸出现在他上方。一张严酷、憔悴、野蛮的脸,留着黑色短发,牙齿野兽般外露,冰冷死板的眼睛充满怒火。那张脸转向一旁,照地上吐了口唾沫。脸这边没有耳朵,只有一片粉红伤疤和一个洞。

威斯特从没见过面容如此可憎的人,简直是野蛮的化身。他强壮到轻而易举能将威斯特撕成两半——而且似乎很乐意动手。血从他手上伤口涌出,顺着指尖滴在森林地面,那是威斯特咬的。他另一只手握着一截光滑木棍,威斯特惊恐地顺着木棍看去,发现木棍尾端有沉重、弯曲、明晃晃的利刃。斧子。

这是真真正正的北方人,不是阿杜瓦的阴沟里烂醉如泥的那种,不是跑到他父亲的农场乞求工作的那种,而是另一种,是他年幼时母亲用来吓唬他的那种。那种人的工作、娱乐乃至生命,全是为了杀戮。威斯特来回扫视利刃和冰冷的眼睛,吓得失去知觉。完了。他会死在冰冷的森林中,像泥巴里的一条狗。

威斯特单手撑起身,陡然升起逃跑的想法。他回头看去,那边逃不脱,有人正穿过森林走来。那是个大块头,大胡子,肩后有剑,双手抱个孩子。威斯特眨眨眼,试图唤起一些比例的概念。他从没见过那么大块头,而其手中的“孩子”正是伯尔元帅。巨人像扔捆树枝一样把伯尔元帅扔到地上。伯尔抬头看了威斯特一眼,打了个嗝。

威斯特咬牙切齿。骑那么快,老呆子,想什么呢?他害死了他俩,就为该死的“有时你就想策马奔腾”“那给人生命的感觉”。再过一小时,他俩准没命了。

他必须反抗,现在或许是最后的机会。尽管他手无寸铁,但战死总比跪泥巴里死去强。他试着集聚怒火。他发现每每想要镇静时,愤怒总没完没了地涌来,现在却消失无踪,只剩无助的绝望蔓延到四肢百骸。

什么英雄,什么战士,没尿裤子就不错。他敢打女人,差点把妹妹掐死,这段记忆徘徊不去,让他羞愧、负疚,哪怕在面临死亡的时刻。他本以为以后有机会补偿,现在看来没有以后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双眼涌出泪水。

“对不起。”他低声自言自语,“真对不起。”他闭上眼,等待一切终结。

“无须道歉,朋友,我估计你咬他不算最狠的。”

又一个北方人从树林中现身,蹲在半卧在地的威斯特身边。这人身材瘦高,纠结的棕发垂在瘦削的脸旁,漆黑的双眼灵动而狡黠。他扯出个吓人的笑容,露出两排丑陋的黄色尖牙,完全没法让人安心。“坐。”他说。他口音很重,威斯特差点没听懂,“坐吧,最好别乱动。”

威斯特和伯尔身后出现了第四个人。一个身材高大、胸膛宽阔的男人,手腕和威斯特的脚腕一般粗,胡子和纠结的头发间有灰丝。这人该是首领,因为其他人主动让路。他缓缓打量威斯特,若有所思,就像一个人在打量蚂蚁,考虑要不要用靴子碾死它。

“你们觉得哪个是伯尔?”他用北方话问。

“我是伯尔。”威斯特说。他必须保护元帅。必须。他不假思索地爬起来,但坠马的眩晕还没消退,不得不扶住树枝,以防摔倒。“我是伯尔。”

老战士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缓慢而沉着。“你?”他爆发出一阵隆隆笑声,低沉而压抑的笑声仿佛远处的积雨云。“我喜欢!好极了!”他转向长相最可憎的那人。“看到没?你不是说南方人没种吗?”

“我说的是他们没脑子。”独耳人俯视威斯特,犹如一只饥饿的猫看着鸟。“确实如此。”

“我想这位才是。”首领看向伯尔,“你是伯尔?”他用通用语问。

元帅看看威斯特,又看看高大的北方人,然后缓缓起身站直,扫掉制服上的泥土,似乎打算体面赴死。“我是伯尔,我不打算求饶。要杀就杀。”威斯特一动没动。体面现在毫无意义。他甚至感觉到斧子已经砍在头上。

但胡子间杂灰丝的北方人只笑笑。“我明白你们在想什么,我为这场误会道歉。我们不是来杀你们,而是来帮你们的。”乍听此言,威斯特难以理解。

伯尔也一样。“帮我们?”

“有许多北方人不满贝斯奥德。很多人是违心跪拜,还有些跪都不愿跪,比如我们。我们和那兔崽子积怨已久,势不两立。不过我们势单力薄,听说你们与他开战,估计我们可以加入。”

“加入?”

“为此我们走了很长的路,而据沿途见闻,你们确实需要帮助。但我们到这儿时,你们的人却不愿接待我们。”

“他们太粗鲁了。”蹲在威斯特旁边的瘦子说。

“非常粗鲁,狗子,他们非常粗鲁,而我们可一点也没冒犯他们。那时我就打算和你当面谈了,你可以称之为首脑会晤。”

伯尔盯着威斯特。“他们想和我们并肩作战。”他说。威斯特也瞠目结舌,正努力适应能活过今天的想法。叫狗子的人咧嘴笑着把剑递向他,剑柄朝前。威斯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剑。

“谢谢。”威斯特笨拙地握住剑柄。

“不客气。”

“我们一共五个,”首领续道,“都有外号,身经百战。我们与贝斯奥德为敌,也曾与他并肩作战,横扫北方。没人比我们更了解他的战术。我们懂得如何侦察、战斗和突袭——这点你也看到了。任何能打击贝斯奥德的任务都有价值,我们会执行到底。你们觉得怎样?”

“觉得……呃,”伯尔用拇指摩挲下巴,沉吟道,“你们的确是些……”他抬头挨个扫视这些凶狠、肮脏的伤疤脸,“可用之才。我怎会拒绝诚挚的提议呢?”

“那让我介绍。这位是狗子。”

“狗子是我。”尖牙的瘦子沉声道,又露出吓人的笑容,“很高兴见面。”他握住威斯特的手,直捏得关节吱嘎作响。

三树拇指一指持斧子、凶神恶煞的独耳人。“最友好的这位是黑旋风。我真想说等混熟了他态度会好些,可惜并非如此。”黑旋风扭头往地上又吐口唾沫。“大块头巴图鲁,人称霹雳头。那边还有寡言哈丁,他在林子里看着你们的马,不让它们跑回路上。别管他,反正他话不多。”

“你呢?”

“三树鲁德。我们这帮人的头儿入土后,由我带领。”

“入土,明白。”伯尔深吸一口气,“好吧,你们听命于威斯特上校,他会给你们安排吃住及相应的任务。”

“我?”威斯特还握着剑。

“当然。”元帅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们的新伙伴很适合在兰迪萨王太子驾前效劳。”威斯特不知该笑还是该哭。他的职位本就够尴尬,现在又多出五个蛮子给他照料。

三树似乎对结果很满意。“很好,”他缓缓点头赞同,“就这么定了。”

“定了。”狗子说,他吓人的笑容更吓人了。

黑旋风则久久盯着威斯特,目光冰冷。“操你奶奶的联合王国。”他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