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阶会议在格兰温举行,这是一个罗马小镇,依傍塞文河,坐落于德莫尼亚与格温特的北部边界线附近。乌瑟乘牛车而至,拉车的四头公牛都以五月的嫩枝与绿色的织物装饰。至尊王享受着笨重漫长的出行,穿行在他国土的初夏中,也许那是因为他已知道这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不列颠的美好景色,之后他就将越过库堑之穴[1]与宝剑之桥,进入彼世。白色的山楂树组成了灌木篱墙,他的公牛就在其中沉重缓慢地行走。树丛中装点着风信子,罂粟花鲜艳地绽放于一片小麦、黑麦与大麦中,干草已近成熟,长脚秧鸡于田野间聒噪不已。至尊王行得很慢,时常在聚居地或小村落停下,视察农田与房产,向那些比他懂得更多农事的人们建议如何将蓄水池分层或阉割一头肉猪。他在苏利斯泉的温泉中洗浴,精神了不少,出城时甚至自己走了整整一英里,直到走不动被人搀扶着坐上他那铺着皮毛的牛车为止。与他同行的有他的诗人、顾问、医师、合唱团、一大串的仆人和一队由他的勇士与护卫长欧文所率领的战士。每个人都佩戴鲜花,战士们将自己的盾倒挂着以示意为和平而来,但乌瑟太老也太小心了,他习惯让他的战士们每天都磨亮枪尖。
我步行去格兰温,其实那儿没我啥事,但乌瑟召集了莫甘去参加高阶会议。通常,任何会议都不欢迎女人,无论高阶或低阶,但乌瑟相信,除了莫甘,没人能很好地代梅林发表建议,所以在梅林缺席给他带来的绝望中,他传唤了莫甘。她也是乌瑟的亲生女儿,至尊王老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他的一半顾问们的脑子加起来还没有莫甘那黄金头罩下的脑袋好使。莫甘同样代表了诺维娜,虽然这场会议决定的是诺维娜的未来,但诺维娜本人并未被传唤,也没人去询问她的意见。她依然待在怀君岛,由梅林的妻子葛温朵珑照顾。除了她的仆人瑟柏儿,莫甘本不想带任何人去格兰温,但最后一刻,妮慕淡定地宣布她也要去,我亦将与她同行。
莫甘自然大闹了一场。妮慕以冷静对待这年长女人的怒火,却让莫甘更为恼怒。“我受到了指示。”她如此告诉莫甘。莫甘尖声质问是谁的指示,而妮慕只是微笑。莫甘的块头比妮慕大一倍,年龄也长她一倍,但当梅林将妮慕带上他的床时,怀君岛的权力就已传给了后者。面对如此权威,莫甘无计可施,但她依旧反对我的同行。她质问妮慕为何不带露奈特——梅林收养的孤儿中另一个爱尔兰女孩。她说,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不能成为年轻女子的旅伴,但妮慕仍笑而不语。莫甘吐着口水,说她一定会去和梅林告发妮慕对我的喜爱,一旦她这么做了,妮慕的末日也就到了。面对这拙劣的威胁,妮慕只是大笑了几声,便转身离开。
我不关心她们的争吵。我只是想去格兰温,去见识骑马比武、聆听吟游诗人、看看舞蹈,最重要的是,与妮慕在一起。
于是我们四人出发前往格兰温,如同一曲荒腔走板的四重奏。莫甘笨重地走在最前面,李木手杖在握,黄金面具在夏日阳光下闪耀,她跛行着,每一次沉重的步伐都似乎在强调对妮慕随行的反对。撒克逊奴隶瑟柏儿紧跟在她主人身后两步,弯着腰,背上驮着睡具斗篷、干草药和瓶瓶罐罐。妮慕和我走在最后,光着脚,没戴帽,也没有背负行李。妮慕外披一条黑色长斗篷,内穿一条白色袍子,在腰间用一根奴隶绳子束起。她将长长的黑发高高盘起,没有佩戴珠宝,连别住斗篷的骨头别针都没有。莫甘的脖子上则环绕着一副沉重的黄金项圈,暗褐色的斗篷由两枚黄金胸针扣紧在胸前,一枚是三角雄鹿,另一枚则是乌瑟在卡丹城堡赐给她的重金龙饰。
我很享受这次旅行。莫甘行动不便,所以我们慢慢前进,走了整整三天。阳光照射在身上,罗马人修的道路也让旅程很轻松。日暮时分,我们会找到附近村落首领的房子,作为尊贵的客人睡在他铺着稻草的谷仓中。一路上几乎没遇上其他行人,即使有也都纷纷为我们让路,因为莫甘的闪耀黄金象征了她的尊贵地位。曾经有人警告我们,无主人无土地的人也许会在大路上抢劫商旅,但并没有人来威胁我们,也许是因为乌瑟的士兵已经为这次高阶会议清洗了树林与山丘中的土匪——我们经过了数十具钉在路边以示警告的腐烂尸体。农奴与奴隶见到我们都会向莫甘跪下行礼,商人会为她让路,只有一名旅人胆敢挑战我们的权威,他是一名胡子蓬乱的神父,身后还跟着一群衣着褴褛蓬头垢面的女人。这个基督徒小团体在路边舞蹈,歌颂着他们被钉死的神明,但当那神父看见莫甘脸上的金面具、胸前的三角鹿与狂龙胸针时,他冲她大吼,指责她为恶魔的怪物。他一定以为这样一个丑陋残疾的女人是个可以随意嘲弄的猎物,但对伊格莲的女儿、梅林的养女、亚瑟的姐姐来说,一个行游传教士,哪怕再加上他的妻子和圣妓们,都不是自己的对手。莫甘用沉甸甸的手杖猛击了一下那家伙的耳朵,这一记将他打翻在地,摔进一条布满蓖麻的沟里。接着她便继续向前走,仅仅回头小瞥了一眼。神父的女人们尖叫四散,一些在祈祷,另一些则口吐诅咒,但妮慕犹如幽灵般,轻盈地自她们的恶意中穿过。
我没带武器,除非一根手杖和一柄小刀也算是战士的配件。我本渴望带一把剑和一杆枪,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个成年男人,但海威嘲笑我,说造就男人的不是渴望而是言行。他给了我一条青铜项圈,其上刻着梅林的角神形象。他让我以此自卫,还说没有人敢惹梅林。尽管如此,少了男人的武器,我还是觉得自己毫无用处。我问妮慕,为什么让我一起来?
“因为你是我的誓言盟友,小家伙。”妮慕说。我已经长得比她高,但她还是这么亲昵地称呼我。“因为你我是贝尔选中的人,如果他选择的是我们,我们就必须选择彼此。”
“那为什么我们两人要去格兰温?”我想知道。
“当然是因为梅林希望我们去。”
“他会去吗?”我急切地问。梅林已经离开太久,没有他的怀君岛就如同失去了太阳的天空。
“不会。”她平静地说,虽然我不知她是如何得知梅林的意愿,毕竟梅林仍远在天边,而高阶会议的传召是他离开后很久才发出的。
“等到了格兰温,我们会做什么?”
“到了就知道了。”她神神秘秘地说,不肯进一步解释。
等我习惯粪便的剧烈恶臭之后,格兰温就成了一个绝妙的陌生之地。除了梅林治下一些变成了农庄的小别墅,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罗马建筑,我像一只雏鸡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片景观:街道由整齐的石块砌成,虽然在罗马人离开后它们历经多年已有些倾斜;图锥克国王的手下已尽力修复,他们拔去野草,扫去泥土,让城里的九条街道看起来像旱季里的石砌河道。石头街道很难走,看着马匹在摇摇晃晃的石块上挣扎行进,我和妮慕哈哈大笑。建筑与街道同样古怪,我们用木头、茅草、黏土块和板条搭建庭室房屋,但那些罗马建筑由石头与一种奇异的细砖连接建造,长排的低矮房屋覆盖着烧制过的古怪黏土瓦片,历时经年,这些建筑的一部分墙体也已坍塌,露出参差不齐的裂缝。这座城墙包围的城市护卫着塞文河的一处渡口,雄踞两大王国之间,还临近第三个王国,这使得它成为了著名的贸易中心。制陶工人在屋中劳作,金匠伏在桌前忙碌,小牛在屠宰院里吼叫,拥挤的市场上村民们兜售着各式农产,奶油、坚果、皮革、熏鱼、蜂蜜、染色的织物与新剪下的羊毛。在我的眼中,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事物中最棒的便是图锥克国王的士兵。妮慕告诉我,他们是罗马人,或至少是接受罗马式教育的不列颠人,这些士兵的胡子都修剪得很短,脚踏相似的坚实皮鞋,在皮革短裙下穿着羊毛的紧身裤。精锐部队还在裙子外缝制着铜片,走路时这些铜片互相撞击,铿然作响,好像牛铃一般。每个人都有一副擦得光亮的胸甲,一条赤褐色的长披风,以及一顶皮制头盔,头盔的顶部被缝制得好似一道山脊,有些还装饰着染色的羽毛。士兵们携带宽刃的短刀、枪柄锃亮的长枪以及木头皮革混制的长方盾牌,其上有图锥克的公牛纹章。盾牌的尺寸相同,长枪的长度相同,士兵们行军的步伐也一致,这非凡的景象一开始让我大笑,后来才习惯。
城镇的中心有一座宽阔的开放式广场,自四座城门延伸而来的四条大道在此相聚。广场中矗立着一座庞大得惊人的建筑,连妮慕看到都瞪大了眼睛。现今还存活的人已不可能造出如此建筑:这么高,这么白,又拥有这么尖锐的转角。立柱将屋顶高高托起,从屋顶尖至立柱顶端的三角形区域中,白色石头上布满了精美雕刻,内容是勇士将敌人践踏于马蹄之下的场景。石刻的男子手持束束石制长枪,戴着石头盔,盔顶石冠高耸。图案的一部分已断裂掉落或破损成碎片,但对我来说这仍然是一个奇迹。可妮慕在盯视良久之后,却朝它吐口水辟邪。
“你不喜欢?”我不满地问她。
“罗马人试图成为神,”她说,“因此诸神使他们失败。会议不该在这里举行。”
但高阶会议仍旧将在格兰温举行,妮慕无法改变这点。就在这里,在泥土与木头制成的罗马壁垒的环抱中,乌瑟王国的命运即将被决定。
我们到达镇子时,至尊王已经安顿好了。他住在另一座高大的建筑中,住所正面朝向广场中央的立柱大厅。对于妮慕的到来,他表现得既不惊讶也无不满,也许他以为她不过是莫甘的随从。他给了我们一个屋后的单间,在那里闻得到厨房的浓烟,听得见奴隶的吵闹。至尊王的士兵在图锥克那些闪亮的勇士前显得很邋遢,我们的人都留着长头发和凌乱胡须,披着有修补与磨损痕迹的各色披风,手握沉重长剑、粗制长枪以及画着乌瑟龙图案的圆盾——在图锥克那些绘制精美的公牛旁边,显得特别粗糙。
头两天是庆典。两大王国的勇士在墙外演习,当乌瑟的勇士欧文步入场中时,图锥克国王不得不派出他手下最好的两位战士迎战。德莫尼亚最著名的英雄被认为是无敌的,欧文看上去的确如此。他手持长剑站在场中,剑刃反射着夏日的阳光。他很高大,手臂布满文身,赤裸的胸膛上毛发蓬乱,翘起的胡子上装饰着用他手下败将的武器熔制成的战士指环。他与图锥克那两名手下之间本应点到即止,但那二人却轮番攻击欧文,丝毫不见戏耍意味。三人如同仇敌般互搏,剑刃交错,剑风猛烈得简直能一路刮至北方的波伊斯腹地。才过一会儿,他们的汗水中就混进了鲜血,钝剑的剑刃已出现了凹痕,三人皆步履艰难,但欧文仍占上风。他虽然身躯庞大,使剑却很敏捷,每挥一下都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从附近乡间聚集而来、从乌瑟与图锥克两人属地被吸引至此的人们,皆如野兽一般吼叫,催促己方的战士将对手屠杀。图锥克眼见如此激斗,扔下手杖终止了这场比武。“我们是朋友,记住。”他对三人说。作为至尊王坐在图锥克上首的乌瑟则点头赞同。
乌瑟重病缠身,看起来令人恶心:他身体水肿,脸色蜡黄,肌肉松弛,呼吸沉重。他被人用轿子抬至比武场,身上厚实的斗篷藏起了镶嵌珠宝的皮带和闪亮的胸针,将他整个人包裹于他的王座中。图锥克国王穿得像个罗马人,他的祖父也确实是位真正的罗马人,这就解释了他名字的异域发音。国王的头发剪得很短,没留胡子,裹着一条白色的罗马外袍,袍子在一边的肩膀上繁复地折叠起来。他修长苗条,举止优雅,还是个年轻人,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忧伤睿智的神情,这让他看上去年长不少。他的王后伊妮德头上顶着螺旋状盘起的奇怪发辫,这不牢固的发型让她被迫笨拙地行动,就像匹新生马驹。她脸上抹了成块的白色面膏,将她定格于一种不知所措、百无聊赖的迷茫表情。她的儿子莫里格,格温特王国的储君,是个坐立不安的十岁男孩儿,他坐在母亲脚边,每次挖鼻子时都会被父亲打一下。
比武之后是竖琴师与吟游诗人的竞赛。格温特的诗人西纳尔唱颂了乌瑟在艾登城堡战胜撒克逊人的英雄故事。后来我意识到这一定是图锥克的安排,是为了向至尊王致敬。这场表演也的确取悦了乌瑟,他听着诗词面带微笑,若其中赞颂到某位特定的战士时,他还会点头赞同。西纳尔用响亮的声音描述着胜利,当念到欧文杀死上千撒克逊人的段落时,他转向战斗后疲惫的战士。一小时前还试图打倒大个头欧文的一位图锥克勇士站起身来,举起了欧文持剑的手臂。人群随之咆哮,接着又哄堂大笑,因为西纳尔模仿女人的声音来表演撒克逊人求饶。他开始用慌乱的小碎步绕着场子奔跑,还屈膝躲藏,观众们都喜欢这表演。我也很喜欢,几乎能从中看见可恨的撒克逊人瑟瑟发抖,闻到他们尸血的臭味,听见飞来饱食他们血肉的渡鸦翅膀扇动的声音。然后西纳尔站直身子,让斗篷落下,露出了自己画着蓝色图案的裸体。他唱起对诸神的颂词,感谢诸神保佑他们的勇士、德莫尼亚的至尊王乌瑟、不列颠的潘德拉贡,击败诸多敌对国王、首领与勇士。然后,吟游诗人一丝不挂地俯身拜倒在乌瑟的王座前。
乌瑟在他蓬松的斗篷下摸索出一条黄金项圈,扔给了西纳尔。他扔得有气无力,项圈落在了两位国王所坐木台的边缘。妮慕看到如此恶兆,脸色变得苍白,但图锥克冷静地捡起项圈,将它交给白发诗人,并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待诗人们唱毕,太阳已落到了西面山脉之后,山脚下的黑色小溪正是瑟卢瑞亚的边界所在。一队女孩带着鲜花前来献给王后们,但伊妮德是唯一坐在木台之上的王后。捧着准备献给乌瑟夫人的鲜花,几个女孩踟蹰了片刻,但乌瑟挥了挥手,指向独自坐在台旁一张长椅上的莫甘,于是那些女孩就转向那儿,将鸢尾花、绣线菊与对叶兰堆在她的面前。“她看上去像是团垃圾。”妮慕在我的耳边低语,“鲜花插在牛粪上。”
高阶会议前一夜,镇中心雄伟建筑的大厅中举行了基督教的仪式。图锥克是一位狂热的基督徒,他的追随者们蜂拥而至,占据了大厅。以铁环固定的火炬在墙上熊熊燃烧,那晚下着雨,拥挤的大厅里充斥着汗水、湿羊毛与木头燃烧的气味。女人们站在大厅左侧,男人们站在右侧,但妮慕淡定地无视了这安排,爬上了右侧一个基座,底下就是那些身穿斗篷、未着帽子的男人们。还有另一些类似的基座,上面大多有雕像,但我们的柱基上是空的,宽敞得足以让我俩能坐着俯视下面的基督典礼。不过一开始我只惊讶于这大厅内部的宽敞,这儿比我看过的任何宴会大厅都更高、更宽、更长;住在其中的麻雀一定以为这罗马大厅就是整个世界。麻雀们的天堂是有弧度的天花板,由矮胖的砖柱支撑,柱上曾经有过白色光滑灰泥为底的图画。现在,图画残留的碎片还在:我能看到一些红色的轮廓,奔跑中的鹿、长着角和分叉尾部的海怪以及握着杯子双柄的两个女人。
乌瑟不在厅里,但他的基督徒战士出席了,至尊王的顾问白德文主教也协助操办仪式。我和妮慕从我们的鹰巢中窥视着这场面,正如两个调皮的孩子偷听着他们的长辈。图锥克国王和他的一些客人——第二天会出席高阶会议的一些国王和王子们——都在场。这些尊贵的人在大厅靠前的座位就座,但主要的光源并不在他们附近,而是集中在基督教神父们那桌。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的典礼上看见这些人物。“到底什么是主教啊?”我问妮慕。
“类似德鲁伊。”她说。的确,所有的基督教神父都像德鲁伊一样剃光了他们头顶的头发。“不过他们没有经过训练,”妮慕语带嘲讽,“而且一无所知。”
“他们都是主教吗?”我问。有一群剃过发的男人在大厅角落燃着火炬的桌子周围来来去去,跳上跳下。
“不,一些只是神父。他们知道得比主教还少。”她大笑道。
“没有女神父?”我问。
“在他们的宗教里,”她轻蔑地说,“女人必须服从男人。”她吐口水以驱邪,在我们附近的一些战士转头不满地看着她,妮慕无视了他们。她裹在黑色的斗篷中,用双臂将膝盖抱在胸前。莫甘禁止我们参加基督徒典礼,但妮慕已经不再听从莫甘的命令。火光在她消瘦的脸庞上投下阴影,更让她的双瞳闪闪发光。
那些奇怪的神父用希腊语吟咏唱诵着赞歌,我们两人完全听不懂。他们不断地弯腰,下面的人群随之俯身跪下又挣扎起身,大厅的右侧也因此传来一阵阵乒呤乓啷的撞击声,那是上百把剑鞘在平整的地板上擦碰的声响。神父与德鲁伊一样,祈祷时向身体两侧伸直手臂。他们身着奇怪的长袍,看上去有点像图锥克的罗马外袍,但外面披着装饰短斗篷。他们领诵,人们则回应,站在柔弱苍白的伊妮德王后身后的一些女子开始发抖、狂喜战栗,但神父们无视了这样的骚乱,继续诵经咏唱。他们跪拜的桌子上有一个朴素的十字架,妮慕对之做出了驱邪的手势并咕哝着保护咒语。她和我很快就觉得无聊了,我想要溜出去在乌瑟的大厅里占个好位子,以便能吃到仪式之后盛宴上的一些残羹。但今晚接下去的演讲却有了变化,一名年轻的神父开始以不列颠的语言向人群慷慨陈词。
那名年轻的神父正是桑森,那一晚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圣人。他那时尚且年少,比那些主教要年轻许多,但人们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会成为基督教未来的希望,主教们特别给予他此次布道的机会,让他得以大展宏图。
桑森一直以来都很瘦,身材矮小,尖锐的下巴刮得很干净,头顶剃了发,留下一圈黑硬犹如荆棘树篱的头发,树篱的顶端比下方修剪得更齐整些,以至于两簇翘起的黑色乱发从耳朵上方戳出。“他看上去像勒泰戈恩。”妮慕小声对我说,我大笑了起来。勒泰戈恩是孩童故事中的耗子神,它常常夸夸其谈、虚张声势,却总在猫出现时立刻逃窜。不过这只秃顶耗子神倒是很会布道。那晚之前,我从没听过吾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一想到自己聆听第一次训诫时的糟糕情形,就常常害怕得颤抖。但我却不会忘了它传递出来的力量。桑森站在一张桌子上,以便看见众人,也为众人所见。在布道中,他时不时激动得差点从桌沿摔下,好在有他的神父同伴扶住他。我当时希望他摔下来,但不知怎么,他总能够恢复平衡。
他的布道开始得中规中矩。首先感谢上帝让伟大的国王和强大的王子们前来聆听福音,然后他特意恭维了图锥克国王几句,接着便全心投入至基督教对不列颠现状常有的抨击中去了。我后来意识到,与其说是布道,还不如说这是一场政治演讲。
桑森说,不列颠岛是上帝的宠儿。这是一块特别的土地,与其他陆地远远分开,由茫茫海洋所包围,免受瘟疫、异教与敌人的侵害。接着他说,不列颠还被赐予了伟大的统治者与强大的战士,但这个岛屿最近却被外来者撕裂,它的田野、谷仓和村庄都遭遇了战火的荼毒。信奉异教的赛思人[2]和撒克逊人,夺去了我们先人留下的土地,任其荒芜成为不毛之地。可怕的赛思人
亵渎我们父辈的坟墓,强暴我们的妻子,屠杀我们的子女。桑森宣称,此等灾祸不可能发生,除非这是上帝的意志,而为什么上帝会抛弃他宠爱的特别子民呢?
他说,因为这些子民拒绝聆听上帝的圣训。不列颠的儿女仍旧向树木和石头鞠躬。那些所谓神圣的树林仍旧矗立,而它们的神龛中仍旧放置着死者的头骨,以祭品的鲜血冲洗。桑森说,这些事情可能在城镇中不多见,因为大部分的城镇住民都是基督徒,但在乡村,他警告我们,异教徒人满为患。也许不列颠已没剩下几个德鲁伊了,但每道山谷、每片农田中,却有男女行事如同德鲁伊一样,向一块死石头献祭活祭品,用符咒和护符欺骗单纯之人。即使一些基督徒,说到这里桑森怒视着台下的听众们,也去找异教徒女巫缓解病痛、寻邪教女先知为自己解梦,要是人们继续纵容鼓励这些邪恶的行为,上帝就会一直以强暴、屠杀和撒克逊人来诅咒不列颠。他停下,吸了口气,我则摸了摸头颈处的项圈,因为我知道,这咆哮着的耗子神是吾主梅林和吾友妮慕的敌人。我们有罪!桑森突然喊道,在桌沿边步履蹒跚的同时张开了他的双臂。我们都必须忏悔,他说,不列颠的众国王必须爱戴基督和圣母,只有不列颠的全部种族团结在上帝的周围,上帝才会一统不列颠使之完整。到这时,人群已都在回应他的布道,大喊着赞同,向他们的上帝大声祈求,也叫嚷着让德鲁伊及其追随者去死。场面非常可怕。
“走吧,”妮慕对我小声说,“我听够了。”
我们滑下柱台,经过大厅外柱,从前厅中的人群里挤了出去。我跟在妮慕后面穿行过广场,四周火炬跃动,狂风大作。我带着羞耻,将斗篷拉至自己无须的下巴,不让人看见我的项圈。由西飘来的蒙蒙细雨,让广场的石块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图锥克的卫兵们身着制服,一动不动地站在广场四周。妮慕将我领至开阔空地的正中央,停下脚步,突然大笑起来。刚开始她只是咯咯轻笑,之后是略带讽刺的大笑,继而变成猛烈的嘲笑,再后来则演变为目空一切的狂笑。笑声越过格兰温的片片屋顶,回音直冲天际,最后成为了疯狂的尖叫,有如走投无路的野兽临死的号叫。她一边叫着,一边转身,顺日转方向由北至东至南至西再回到北面,没有一名士兵有所反应。在大殿廊柱附近的几个基督徒愤怒地看着我们,但也没有干预。就连基督徒也能认出正与诸神交流的人,他们没人敢碰妮慕一根汗毛。
叫声停止,她蹲下,一言不发,瘦弱的身体蜷缩在黑色披肩下,看不出形状的一团东西在我的脚边颤抖。“哦,小家伙,”她终于用疲倦的声音开口,“哦,我的小家伙。”
“怎么了?”我问。比起让妮慕累坏了的某种瞬间恍惚,我更关心乌瑟大厅中传来的烤猪香味。
她伸出带着疤痕的左手,我拉她起身。“我们有一次机会。”她用一种惊恐的语调低声对我说,“只有一次机会,如果输掉,诸神就会离开我们。我们会被诸神遗弃,留给野兽。里面的那些蠢货,耗子神和他的追随者,会破坏这机会,除非我们与之战斗。他们有那么多人,我们却势单力薄。”她看着我,绝望地哭泣。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没有任何超自然方面的技能,虽然我是梅林的被监护人,太阳神贝尔的孩子。“贝尔会帮我们的,对吧?”我无助地问,“他爱我们,是吧?”
“爱我们!”她甩开我的手。“爱我们!”她轻蔑地重复道,“诸神的任务不是爱我们。你爱德鲁依丹的猪吗?贝尔在上,为什么一个神要来爱我们呢?爱!你知道什么是爱吗,撒克逊人的儿子德瓦?”
“我知道我爱你。”我说。现在想来我不禁脸红,一个男孩可以那么急切地想要赢得一个女人的爱慕。但当时,那样一句告白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勇气。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我在雨水冲刷下、火光照射中满脸通红,希望自己能收回前言。
妮慕冲我微笑。“我知道,”她说,“我知道。现在走吧,去大吃一顿。”
如今,在我垂垂老矣、迈向死亡、于波伊斯山中的修道院里写作故事的这些日子里,有时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妮慕。不是她后来变成的样子,而是当时的她:满腔热血,机敏矫捷,自信满满。我知道自己已皈依基督,在他的保佑下获得了整个世界,但我失去的东西、我们失去的东西,却无法计算。我们失去了一切。
盛宴无与伦比。
高阶会议于上午开始,在那之前,基督徒又举行了另一场仪式。他们的仪式也办得太多了,我心想,在一天的每个小时里他们似乎都要向十字架屈膝行礼。不过,会议推迟开始,倒是让王子和战士们有时间能从昨晚的饮酒、划船、比试中恢复精神。会议的举行地点——大厅中,再一次燃起了火炬,虽然明媚的春日阳光可以从大厅高处的几扇小窗中照射进来,但非常微弱。那些窗户建造的目的本就不是采光,而是让厅内燃烧的烟雾散出去,不过也收效甚微就是了。
至尊王乌瑟坐在一块高台上,俯视着平台上其他的国王、储君和王子。会议的主办人格温特国王图锥克坐在乌瑟的下首,今日在他王座的两侧坐有来访的国王与王子,他们都纷纷向乌瑟或图锥克致敬。伊斯卡的凯杜伊亲王、比利其的迈尔沃斯王以及巨石的领主格兰特亲王均在场,而遥远的康沃尔,不列颠最西边的野蛮国度也派遣了他们的储君崔斯坦王子前来,他正位于高台边缘一张铺着狼皮的王座上,身旁有一个空座。一共有两张王座空着。
事实上,所谓的王座不过就是餐厅拿来的椅子,装饰上了鞍褥。每把椅子前都放置了每个王国的纹章盾牌,倚靠着高台陈列于地上。曾经一度有三十二面盾牌靠在台旁,如今因为不列颠部落间的内战以及撒克逊人的屠刀,有一些洛依格的王国已然覆灭。高阶会议的一大目的便是调停不列颠其余王国间的战斗,但这和平已遭受威胁,因为波伊斯和瑟卢瑞亚并没有来参加会议。这两个国家的空置王座,是它们对格温特与德莫尼亚不息仇恨的沉默见证者。
隔着一块用以演讲的空地,国王与王子的正前方坐着王国的议会和要员。有些议会人数众多,例如格温特与德莫尼亚,而另一些则仅有数人。官员与顾问们席地而坐,我这才注意到他们之间露出的地面上点缀着成千的小小彩石,组成一幅巨大的图画。顾问们都带着毛毯,因为他们知道高阶会议上的审议有可能会拖至深夜。他们身后站立着作为听众和护卫的全副武装的战士,一些人还牵着自己喜爱的猎犬,让它们跟在身侧。我与这些战士们立于一处,我的色纳诺思头像青铜颈环便是我有权身处此地的标志。
会议上有两个女人,只有两个,即使如此,她们的出席还是在等候的人群中引发了一阵抗议的私语,直到乌瑟以目光制止了这些牢骚。
莫甘坐在乌瑟的正前方。别的顾问都悄悄避开她的位置,所以直到妮慕大胆地进入厅门、从就坐的男人中穿行而来并在她身侧坐下之前,莫甘一直独自坐着。妮慕进来时,是如此镇定自若、确信无疑,以至无人试图阻止她。坐下后,她盯着至尊王乌瑟,似乎是想挑战他,看他会不会赶她出去,但国王直接无视了她的到来。莫甘同样无视了她年轻的竞争对手。妮慕挺直脊背,一动不动地坐着,身穿白色长袍,腰系皮质奴隶细腰带,在一群披着厚重斗篷的白发男子中显得纤细脆弱。
如同所有的会议一样,高阶会议始于一场祈祷。如果梅林在场,会由他来召请诸神。但他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格温特的康拉德主教,他向基督教的神祷告。我看见坐在格温特顾问们中的桑森,我注意到,当看见两个女人没有在祷告中低下头时,他露出了愤怒的表情,向她们投去仇视的目光。桑森知道,这两个女人是梅林的人。
祈祷过后,两日前与图锥克的两名战士战斗的德莫尼亚勇士欧文上前接受挑战。一头禽兽,梅林总这么描述欧文,他站在至尊王面前的模样的确像头野兽,脸上带着先前战斗遗留的血疤,宽肩隆起的肌肉外裹着厚实的狼毛斗篷。“在场有人质疑乌瑟至高王座的权力吗?”他咆哮道。
无人应答。没有手刃挑战者的机会,欧文看似有些失望,插剑回鞘,不自在地坐回了顾问群中。他应该更愿意和他的战士们站在一起。
接下去介绍了一些不列颠的新消息。白德文主教以至尊王的名义,汇报说德莫尼亚东面的撒克逊威胁已被削弱,虽然我们为此付出了过于沉重的代价:德莫尼亚的王储、盛名远播的勇士莫德雷德王子在胜利的那一刻被杀害。听着这反复提及的关于他儿子之死的故事,乌瑟面无表情。亚瑟的名字没有被提及,虽然事实上是亚瑟从莫德雷德笨拙的指挥中抢回了胜利,而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点。白德文报告说,战败的撒克逊人来自曾由凯崔瓦兰部落统治的土地,他们已同意向至尊王缴纳年贡——黄金、小麦和牛群。赞美上帝,他补充道,和平到来了。
“赞美上帝,”图锥克国王插嘴说道,“撒克逊人将会被赶出这片土地!”他的话语在后方与侧面的战士中引起一阵骚动,人们用枪柄敲击着地面,至少有一柄枪打碎了镶嵌在地上的小石子。猎犬狂吠。
粗野的喝彩之后,白德文继续平静地说道,德莫尼亚的北方也很和平,这归功于伟大的至尊王与尊贵的图锥克国王之间定下的睿智合约。而西面,说到这里白德文停顿了一下,向年轻英俊的崔斯坦王子投以微笑,同样安定。“康沃尔王国,”他说,“和平自处。我们知道马克国王新近娶妻,但愿与她的前任们一样,能占据她主人的全部精力。”这句话惹来了一阵小小的笑声。
“这是第几任妻子?”乌瑟突然开口,“第四还是第五?”
“我想父王自己也数不清了,至尊王陛下。”崔斯坦回应,大厅中爆发出一阵大笑。更多的砖石在长枪的敲击下破裂,其中一小块碎片弹到了我的脚背上。
接下去由阿格里科拉发言。这是个罗马名字,此人也因固守罗马式生活而闻名。阿格里科拉是图锥克的队长,如今虽已年迈,却仍以高超的战技令敌人闻风丧胆。年龄没有使他笔直挺拔的身材曲缩,只是让他的平头如剑刃般银白。他伤痕累累的脸剃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罗马制服,但比他队员们的更华丽:束腰衣是大红色的,胸甲与护胫甲为银色,臂下夹着他那饰有一束鲜红马鬃的银色头盔。他汇报说,他主人的王国东面的撒克逊人被打退了,但失落之地洛依格却传来了麻烦的消息——有更多的船只越过德国海,自撒克逊人的土地而来。与此同时,他警告说,撒克逊岸边愈多的船只意味着愈多的战士会西进前来不列颠。阿格里科拉还提醒我们注意一名叫阿尔的撒克逊新首领,他正在努力取得赛思人中的统治地位。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阿尔的名字,当时没人想到之后这个名字会与我们纠缠多年。
阿格里科拉继续说道,撒克逊人也许暂时没有动静,但格温特王国并没有迎来和平。南方的波伊斯不列颠兵团与东面的瑟卢瑞亚士兵都在袭击图锥克的土地。信使被派去这两大王国,邀请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出席今天的会议,但是,说到这里,阿格里科拉朝王室平台上的两把空座椅示意,波伊斯的高菲迪特和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都没有来。图锥克毫不掩饰他的失望,他希望格温特和德莫尼亚能与他们的北方邻居缔结合约。我猜想,对和平的渴望,正是乌瑟邀请甘德利亚斯在春天拜访诺维娜的动机,但空置的王座似乎代表了持续的仇恨。阿格里科拉坚决地说道,如果不能获得和平,格兰温国王不得不发动战争,以对抗波伊斯的高菲迪特及其盟友——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乌瑟点头表示了赞同。
阿格里科拉接着报告,从更远的北方传来消息,汉尼斯维恩的国王雷欧狄甘被爱尔兰侵略者丢尔纳赫赶出了自己的国土,失地已被新的征服者命名为林恩。无依无靠的雷欧狄甘投靠了波伊斯的高菲迪特国王以寻求庇护,因为格温内德的凯德沃伦不肯接受他。这条消息让更多人笑了起来,因为高菲迪特国王众所周知的愚蠢。“我同样听说,”笑声平息之后,阿格里科拉接着说,“更多的爱尔兰侵略者已经来到德米缇亚,正逼近波伊斯和瑟卢瑞亚的西面边境。”
“我才能为瑟卢瑞亚发言,”一个霸道的声音从门口传入,“你们没有资格。”
大厅中一阵骚动,所有人都转身看向门口。甘德利亚斯来了。
瑟卢瑞亚的国王像英雄一般步入大厅,动作中无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歉意,即使他一遍又一遍地洗劫了图锥克的土地,一如他跨越塞文河以南侵扰乌瑟的国家。他看起来如此自信,我必须提醒自己他在梅林的厅堂内是如何逃离妮慕的。在甘德利亚斯身后,是拖着腿滴着涎水的德鲁伊坦纳波斯。我再一次想起了死人坑,于是将自己藏在了别人身后。梅林有一次告诉我,坦纳波斯没能成功杀死我,这让我能够将他的灵魂握于手心,但看着那满头小辫上系着碎骨的老人走进大厅,我还是忍不住颤抖。
坦纳波斯身后跟随着甘德利亚斯的扈从,他们的长剑剑鞘外都裹有红布,头发和长须编成小辫。他们与别的士兵站在一处,却将别人挤至旁边,自顾自地列队,充分地扮演了一群擅闯敌人会议的骄傲士兵。坦纳波斯则在顾问们中找到了一处位置,裹着他那绣满新月与奔兔的肮脏灰袍坐了进去。欧文嗅出了血气,想要拦下甘德利亚斯,但后者解下自己的剑,剑柄朝前呈给了至尊王的勇士,以此证明他为和平而来。接着,他跪倒在乌瑟王座前的镶拼地板上。
“起来吧,梅里尔之子、瑟卢瑞亚国王甘德利亚斯。”乌瑟命令道,随即伸出一只手以示欢迎。甘德利亚斯步上高台,亲吻乌瑟的手,然后从背后取下绘有狐狸面具纹章的盾牌。他将其与别的盾牌放在一处,接着坐上自己的王座,愉快地俯视大厅,似乎很高兴能出席会议。他向认识的人点头示意,朝一些人露出惊讶的表情,朝另一些微笑。这些他打招呼的人,全部都是他的敌人,但他懒散自在地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坐在自己家里的火炉边。他甚至跷起一条腿,搁在了椅子的扶手上。当看见两个女人时,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我觉得他在认出妮慕时露出了一丝阴沉,但稍纵即逝。图锥克友善地邀请他发言说说他王国的近况,但甘德利亚斯只是微笑道,瑟卢瑞亚一切都好。
我不想描述太多当日的会议内容让你们无聊。云朵聚集于格兰温上方的同时,争执有了定论,联姻达成共识,最后处理结论也给出了。虽然甘德利亚斯从不承认他的侵略行径,但同意付给图锥克一笔费用——牛羊和黄金,也付给至尊王同样的一笔补偿,其他一些较小的冲突也依样画葫芦解决了。条款很长也很复杂,不过问题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解决了。图锥克做了大部分的工作,不过每次都会朝一侧的至尊王看一下,观察他是不是会做出什么手势来表达自己的决定。除了这些手势,乌瑟基本上没有动过,最多当奴隶给他敬上水和面包,或莫甘用款冬花[3]泡蜜酒制成的缓解他咳嗽的药物时,才会动一动。他仅有一次离开高台,冲背后的墙壁撒了泡尿,那时图锥克正耐心仔细地处理他国内两名要人的领土纠葛。乌瑟朝自己的尿液吐了口口水,以转移其邪恶,然后费力地走回高台。与此同时,图锥克也给出了自己的判定,就如其他判决一样,这桩决定被三名坐在高台后一张桌子旁的书记员记录了下来。
乌瑟将精力节省下来,是为了今日黄昏后一项更重要的事情。这是一个暗淡的黄昏,图锥克的仆人已带了几十支燃烧的新火炬进入大厅。下起了大雨,整个大厅变得阴冷,雨水沿屋顶的破洞中滴落到地板,或是在粗糙的石墙上如小溪流淌而下。气温骤然下降,一个火盆被放置到了至尊王的脚边,那是一个由四条腿支撑的铁篮,里面盛满了燃烧的木头。王室的盾牌都被移开了,图锥克的王座也被移至一边,以便火盆的温暖能传递给乌瑟。木头燃起的烟气飘向天花板,在高处的阴影中旋转着寻找一条通向大雨的出路。
乌瑟最后起身在高阶会议上发言。他状态不稳,为自己的王国发言时,完全倚靠在一枝猎猪标枪上。德莫尼亚,他说,有了一位新的王储,感谢诸神的恩赐,但这位王储很孱弱,还是个婴儿并有一只变形的脚。听见这不吉的流言得到了确认,厅中响起了一阵小声议论,但在乌瑟举起一只手示意安静时,便平息了下来。烟雾环绕着他,让他的模样看来很奇怪,仿佛他的灵魂已披上了彼世的影子外皮。黄金在他的脖子与手腕间闪烁,还有一片薄薄的黄金——至尊王的王冠——围绕着他发际线后撤的白发。
“我老了,”他说,“活不久了。”他再次虚弱地挥手平息听众们对此发言的抗议。“我不是在宣称我的王国地位高于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王国,但我要说,如果德莫尼亚被撒克逊人攻占,那整个不列颠就将沦陷。如果德莫尼亚失陷,那我们就会失去与阿莫里凯以及海那边同胞的联系。如果德莫尼亚失陷,那撒克逊人将会把不列颠逐一拆分入腹。”他停了停,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太累说不下去了,但那伟人的头又抬了起来,说:“不能让撒克逊人打到塞文河!”他喊出这口号,这已成为他这些年来野心的最直接目的。只要撒克逊人还被不列颠人包围,也许有一天我们还有机会将他们赶回德国海,但若他们抵达了我们的西部海岸,那就能以格温特为中心将不列颠分为南北两部分。“格温特的男人,”乌瑟继续说,“是我们最伟大的勇士。”说到这里,他向阿格里科拉点头致敬。“但格温特依靠德莫尼亚的面包生存,这不是秘密。德莫尼亚必须守住,否则不列颠就会沦陷。我有一个孙子,而这个王国是他的!”他将手中的枪戳向平台,那一刻古老顽强的潘德拉贡之魂在他眼中闪耀。不管在这厅中还会决定些什么,都不能越过乌瑟的底线,那是乌瑟的原则,在场所有人现在都明白了这点。剩下该讨论的便是如何保护瘸腿的孩子,直至他长大真正继承王位。
于是讨论开始了,虽然每个人都知道这事几乎已板上钉钉,不然甘德利亚斯怎么会在他的王座上如此自信放肆?然而有些人还是提出了诺维娜丈夫的其他人选。保卫着德莫尼亚对抗撒克逊人战线的巨石领主格兰特亲王便提议了格温特的王储——图锥克之子莫里格,但大厅中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提议不过是变着法子奉承图锥克,是绝对不会被接受的,因为莫里格只不过是个挖鼻孔的小鬼,绝无可能在撒克逊人的手中保卫德莫尼亚。格兰特完成了他的任务,便坐下倾听图锥克的一名顾问提议昆格拉斯王子——高菲迪特的长子、波伊斯的储君。与敌人王储的联姻,那顾问说道,将会给波伊斯和德莫尼亚这两个不列颠最伟大的王国之间带来和平。但这建议被白德文主教无情地推翻了,他知道他的主人绝不会将自己的国家赠送给图锥克最凶残敌人的儿子。
康沃尔的王子崔斯坦是另一位候选者,但他自己表示了反对,因为他明白德莫尼亚没人会信任他的父亲,马克国王。斯庄格沃的梅里雅达克王子也被提名,但斯庄格沃,这个格温特东面的王国已大半沦陷于撒克逊人之手,一个男人连自己的王国都守卫不了,又如何能保护另一个呢?那阿莫里凯的王室成员如何?有人提议道,但无人知道海对岸的王子会不会舍弃布列塔尼的新土地转而来保卫德莫尼亚。
甘德利亚斯,最后还是回到了甘德利亚斯。
然而阿格里科拉说出了那个在场所有人都想要听见却害怕听见的名字。这名老战士站起身,罗马式盔甲铮亮,双肩紧绷。他直直地看着乌瑟·潘德拉贡那阴冷的双眼。“亚瑟,”阿格里科拉说,“我提议亚瑟。”
亚瑟。这个名字在大厅中回响,然后减弱的回音被突如其来的撞击地板声所淹没。以枪敲击地面喝彩的长枪手都是德莫尼亚的战士,他们曾经跟随亚瑟于战场出生入死,了解他的能力,但是他们的声援仅有短短一瞬。
乌瑟·潘德拉贡,不列颠的至尊王,抬起了他自己的长枪,将它重重敲下。会场瞬间安静,只有阿格里科拉依然胆敢挑战至尊王。“我提议,让亚瑟迎娶诺维娜。”他语气谦恭,但即使年幼如我,也明白阿格里科拉是在为他的主子图锥克国王说话。这让我很疑惑,因为我以为甘德利亚斯是图锥克属意的候选人。如果甘德利亚斯能放弃他与波伊斯王国的友谊,那由德莫尼亚、格温特和瑟卢瑞亚组成的新联盟就将把持塞文河两岸的所有土地,这个三国联盟将会成为对抗波伊斯与撒克逊人的壁垒。但我本该想到,图锥克建议亚瑟的目的,其实是想让乌瑟拒绝他,从而欠他一个人情。
“奈博之子亚瑟,”乌瑟说——第一个词语引起了一阵惊恐的抽气声——“不具正统血脉。”这样的判定不容置疑,阿格里科拉接受了自己的失败,行礼就坐。“奈博”的意思是无人,乌瑟是在否认自己是亚瑟的父亲,从而说明亚瑟没有王室血脉,不能迎娶诺维娜。一名贝尔盖主教为亚瑟抗议,说国王们从来都不是自贵族中选出来的,既然过去这习俗存在,那将来也应该照办。但他那猛烈的反对却被乌瑟的一记瞪视冻结。雨水从一扇高处的窗户中旋转进入,落于火中嘶嘶作响。
白德文主教再次起身。也许到目前为止关于诺维娜未来的讨论看似是在浪费时间,但至少其他的所有选择都已被提出,理智的人也该明白现在白德文要宣布的这件事背后的原因了。
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白德文温和地说,尚未婚配。大厅中的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记起了甘德利亚斯与他出身卑微的爱人莱杜伊斯之间那桩婚姻丑闻的谣言,但白德文以轻快的语调无视了这骚乱。几周前,主教继续说道,甘德利亚斯拜访了乌瑟并与至尊王达成了合约,现在乌瑟很高兴能让甘德利亚斯迎娶诺维娜并成为保护者,他重复这个词语,莫德雷德王国的保护者。作为善意的证明,甘德利亚斯已经向乌瑟国王支付了黄金,这笔数目得体的保证金也已被接受。也许有些人,白德文主教轻描淡写道,不信任一个最近还是敌人的男人,但为了进一步表达发自内心的诚意,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已同意放弃长久以来对格温特王国的觊觎,另外,他将皈依基督教,明日就在格兰温的城墙下、塞文河中公开受洗。现场的所有基督徒都大声喊着“哈利路亚”,但我却看着德鲁伊坦纳波斯,疑惑于他的反应。他的主人已公然背弃旧教,为何这邪恶的老匹夫没有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反对?
我也奇怪,为何这些成年人可以如此迅速地接受曾经的敌人,但显而易见,这对他们来说,是万不得已的办法。一个王国将要传承给一名瘸腿的孩子和甘德利亚斯——他一度是我们的敌人,但同时也是一位了不起的战士。如果他遵守诺言,那德莫尼亚和格温特的和平就有保障了。但乌瑟并不蠢,他采取了最安全的措施来保护他的孙子,以防止甘德利亚斯居心不良。乌瑟宣布,德莫尼亚将由一个议会统治,直到莫德雷德长大至提剑的年纪。甘德利亚斯将担任议会的首长,另有多人将作为顾问为他服务,白德文主教为顾问长。另外,乌瑟还邀请了德莫尼亚的坚定盟友,格温特的图锥克,派遣两人进入议会。如此组成的议会将拥有对国家的最高统治权。甘德利亚斯对这决定并不满意。他付出两篮黄金,并不是为了坐在一个老人环伺的议会中,但他知道最好不要抗议。当乌瑟为他的新娘与继子的王国制定规矩时,他保持了安静。
还有更多的规矩。乌瑟说,莫德雷德将拥有三名誓言保护者;这三人将以生命起誓,保护这个男孩。如果任何人伤害了莫德雷德,立誓者将为其复仇,否则就得献上自己的生命。颁布法令时,甘德利亚斯一动不动地坐着,但当立誓者的名字被宣读出来时,他却不自在地动了动。第一位立誓者为格温特国王图锥克,德莫尼亚的勇士欧文是第二位,而阿瓦隆的领主梅林,是第三位。
梅林。人们期待这个名字就如期待亚瑟。乌瑟通常不会在梅林缺席的情况下做出任何决定,但梅林不在这里。梅林已从德莫尼亚消失数月。所有人都认为,梅林也许已经死了。
就在那时,乌瑟第一次看向了莫甘。她兄弟以及她自己的血统被否认时,她一定很局促,但她并不是作为乌瑟的私生女前来参加高阶会议,而是作为梅林所信任的女先知。图锥克和欧文宣誓之后,乌瑟盯着这独眼残疾的女人。厅中的基督徒都纷纷画起了十字,以此抵御邪灵。“嗯?”乌瑟提醒莫甘。
莫甘很紧张。乌瑟现在需要她来为她的神秘同伴梅林担保,保证他会接受誓言。她作为一名女祭司来此,并不是一名顾问,所以她应当像一名女祭司般应对。但她却没有,她的应答非常不足。“我的主人梅林将会很荣幸接受这项任命,陛下。”她说。
妮慕却在此时尖叫。这声音如此突然如此可怕,让整个厅里的人都战栗着抓紧了自己的枪杆。猎犬们的脊梁上亦毛发直竖。随后尖叫渐止,余下一室死寂。大火堆的烟雾于大厅的暗淡内顶处纠结成形,雨点敲击着瓦片,紧接着,在远方,在尖厉的前奏中,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传来了隆隆雷声。
雷声!基督徒们又画起了十字,但无人能质疑这般神迹。雷神塔拉尼斯显灵了,证明诸神已来到高阶会议,而且竟是出自于一个年轻女孩的命令。在让男人们都裹紧斗篷的严寒中,她浑身只着白色长袍与一根奴隶皮绳。
无人走动,无人出声,甚至无人动上一动。无人啜饮蜜酒,无人抓一抓身上的虱子。这里已无国王,已无战士。这里不存主教,不见秃顶僧人,也没有了睿智老人。这里只有缄默惊恐的人们,敬畏地看着一个女孩,看着她站立着,任凭黑色长发散落在洁白纤细的后背。妮慕走上前,来到火盆旁的演讲空地,莫甘盯着地面,坦纳波斯张着嘴,白德文主教无声地祈祷。妮慕向身体两侧张开双臂,顺日转方向慢慢地旋转,以让厅中每一人都能看见她的脸。那是一张恐怖的脸。翻着白眼,没有眼黑,舌头从扭曲的嘴中伸出。她转着,转着,越转越快,我发誓,人群在此时涌起了一阵共同的颤抖。她又在旋转同时抖动,越来越靠近燃烧的大火堆,几乎要跌入火焰,但她突然跳向空中,在摔落于地面之前尖叫了一声。再接着,她像头野兽般用四肢爬行,来来回回地沿着纹饰盾牌探寻——为了让火焰的温度能温暖至尊王的腿,这些盾牌已被分散摆开。当妮慕来到甘德利亚斯的狐狸盾牌前面,她如捕猎的蛇般暴起,吐出一口口水。
唾沫正中狐狸。
甘德利亚斯从王座中起身,图锥克制止了他。坦纳波斯也试图站起,但妮慕转身面向他,双眼依旧翻白,尖叫出声。她手指坦纳波斯,尖声号叫在空旷的罗马大厅中回响。她的魔力让他再次跌坐于地上。
妮慕一阵颤抖,眼球转回,露出了棕色的瞳孔。她看着拥挤的大厅眨了眨眼,似乎很惊讶自己身处于此,她背对至尊王,完全平静了下来。这种平静宣示,她已被诸神附体,现下所言皆为诸神之语。
“梅林还活着吗?”图锥克恭敬地问。
“当然还活着。”妮慕的声音满是轻蔑,也没有对询问她的国王用任何敬称。她现在代表诸神,不必向任何凡人表示尊敬。
“他在哪里?”
“离开了。”妮慕转过身看向平台上穿着罗马长袍的国王。
“离开去了哪里?”图锥克问。
“去寻找不列颠真知。”妮慕说。每个人都在认真聆听,终于,有了些真正的新消息。我注意到,“耗子神”桑森正绝望地不安扭动,想要抗议此等邪教对高阶会议的干扰,但只要图锥克国王还在询问这女孩,他一个小小的神父就不可能对此插手。
“什么是不列颠真知?”至尊王乌瑟问道。
妮慕再次转了一圈,顺日转方向完整的一圈,但这不过是为了集中思绪想这问题的答案,她想好了,便用念咒般催眠式的语调回答道:“不列颠真知是我们先人的学识,诸神的馈赠,十三件宝藏中的十三种力量,一旦集齐,将重新赋予我们统治国土的力量。”她停了停,再开口时已恢复了正常的音色。“梅林致力于让这片国土回归完整,回归统一的不列颠。”说到这里,妮慕转身直视桑森那愤愤不平的明亮小眼睛,“统一于不列颠诸神治下。”她重新面向至尊王。“如果梅林大人失败,德莫尼亚的乌瑟,我们所有人必死无疑。”
厅内响起了一阵抱怨。桑森和其他的基督徒叫喊着抗议,但基督徒国王图锥克却挥手让他们噤声。“这些是梅林说的?”他质问妮慕。
妮慕耸耸肩,好似这问题无关紧要。“这些不是我说的。”她傲慢地回答。
乌瑟丝毫不怀疑妮慕,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代表她的主人发言,而不是她自己。他将大半身体前倾,朝她皱眉。“问问梅林,是不是会按我的意思发誓?问他!他会保护我的孙子吗?”
妮慕停顿良久。我觉得,她已在所有人之前察觉到了不列颠的真相,甚至在梅林之前,亚瑟之前——如果亚瑟真明白过的话。但一种直觉让她没有对这濒死的顽固老人坦陈真相。“陛下,梅林,”她最后以疲累的声音说——这暗示她不过是在卸下一副必要却耗时的重担,“在此刻保证,以他的灵魂起誓,他将誓死保护您的孙子。”
“誓死保护!”莫甘突然插嘴,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她挣扎爬起,在妮慕的衬托下,显得矮胖黝黑。火光照得她的金头盔闪闪发亮。“誓死保护!”她再次大吼,然后像突然想起什么,开始在火盆的烟雾中摇摇晃晃地前后走动,似乎是在显示诸神已附于其身。“誓死保护,梅林说。亚瑟也如此发誓。亚瑟和他的战士们将成为你孙子的保护者。梅林如是说!”她说话时,高贵体面,正如一位熟练的神谕者和女先知,但即使其他人没注意到,我也意识到那一刻暴雨夜中并无雷声传来。
甘德利亚斯站起身反对莫甘的宣言。他的权力之上已被强加了六人议会和三位立誓者,现在居然又要让一队潜在的敌对军队来保卫他的新王国。“不!”他大叫道,但图锥克无视他的抗议,走下平台,站在莫甘身旁,面向乌瑟。这举动让厅中大多数人都明白了,虽然莫甘借梅林之名发言,但她所说的至少是图锥克希望她说的话。格温特的图锥克国王也许是名虔诚的基督徒,不过他更是位精明的政治家,他清楚地明白如何让旧神们支持他的愿望。
“奈博之子亚瑟和他的战士们,”图锥克对至尊王说,“比起我来能更好地保护您的孙子,虽然上帝知道我的誓言庄严郑重。”
格兰特亲王——乌瑟的侄子,是继欧文之后德莫尼亚的第二大军阀——本可以抗议对亚瑟的任命,但巨石领主是个没什么野心的老实人,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统领整个德莫尼亚的军队,所以他站在图锥克身旁,对其表示支持。欧文,乌瑟皇家卫队的首领、至尊王的勇士,对于竞争对手被任命一事似乎不太乐意,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图锥克这边,咆哮着表达了自己的赞同。
乌瑟依旧犹豫。三是个幸运数字,三名立誓者应已足够,加上第四个也许会触犯诸神,但乌瑟因驳回图锥克让亚瑟成为诺维娜丈夫的提议,从而欠他一个人情,如今也只能还上了。“亚瑟应该立誓。”他同意道,只有诸神才知道,指派一名他认为应该为他心爱儿子之死负责的男人,对他来说是多么难,但他依旧这么做了,大厅里响起了喝彩声。长枪敲碎地面,战士们的欢呼在烟雾缭绕的空旷黑暗中回响,只有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一人安静。
就这样,高阶会议结束了。无父之子亚瑟,被选为莫德雷德的誓言保护者。
[1] 原文为Cruachan’s Cave,又译克鲁克安之洞窟,是去往彼世(死后世界)的通路。
[2] 原文为Sais,威尔士语,意为英格兰人,本处应指移民至岛上的日耳曼部落。
[3] 别名冬花、蜂斗菜或款冬蒲公英,具有润肺化痰的药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