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别康桥 : 徐志摩诗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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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翡冷翠的一夜

《翡冷翠的一夜》是徐志摩的第二部诗集,主要收录1925—1927年之间的作品。

翡冷翠[4]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杨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得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了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噩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荫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哪里,啊,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着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渗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渗透的一个迷梦!

半夜深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啊,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发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苏苏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