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徒弟和三个师父
寻找孙悟空
《西游记》里,师徒四人是主角,孙悟空又是最重要、最耀眼的中心。
孙悟空,“齐天大圣”美猴王。他机敏灵异,神通广大,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佛祖面前,也敢一比高低。他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吃尽苦头,受尽磨难,后经观音点化,他走上了取经路。从此,他忠心耿耿,不畏艰险驱妖斗魔,保唐僧一路西行。这样一个人人喜爱的英雄是个猴子!所以,他在表演上要有猴子的特点,要有猴性,同时,他要具有人的丰富的思想感情,还要有神的悟性和神通,也就是要在他身上兼备猴气、人气和神气。
首先要找到这个扮演孙悟空的人。这个人应该到哪里去找?用武术演员、话剧演员,还是戏曲演员?我犹豫未决。
我先去武术学校看了一些年轻武术演员的表演。这些年轻人虽然能熟练模仿猴子的武打动作,但表演却是弱项。我转而考虑戏曲演员,因为戏曲舞台上已经有了无数个孙悟空,他们的表演有猴气的灵动活泼,也有猴气的武打动作,如果吸收这些可用的技巧,再把生活化、人性化的表演生动自然地揉在一起,那才是我要的孙悟空。
因此,这个演员必须年轻,因为他要易于接受新事物。他要学习生活化的表演方法,甩开舞台上程式化表演的习惯,不能离开锣鼓经就不会动作。同时,他必须能吃苦,一心一意,不能半心半意,半路逃走可不行,谈恋爱之类的事儿就更要做点牺牲,推迟点时间了。
我在做春节将要播出的《春节京剧欣赏会》的准备工作的同时,抽空去找了京剧的名演员李万春,希望他能推荐可用的演员,但是谈得并不投机。李万春认为孙悟空一定要用戏曲舞台上的“勾脸”,“不然就不叫艺术!”我不同意。勾脸?和戏曲舞台上的扮相一样,还怎么在真山真水中表演呢?至于演员,他把自己的儿子李小春推荐给我。但是李小春是内蒙古京剧团的台柱子,轻易借不出来,他的年纪也大了些,不符合我的要求。
这时,我看了一段中国戏曲学校实验京剧团学员董志华演的《闹天宫》。董志华功夫很好,年岁、身材、形象都合适,也很聪明伶俐,我很想用他,但他是实验剧团的主要演员,当年又有出国任务,剧团不借,只好又作罢。
同时,我想起一件事:1959年初,电视台刚成立不久,我去邀请著名京剧演员李少春来台做一个讲话节目。李少春在路上对我说:“不如让我给你们唱一段,也比讲话好。”
我很奇怪,问他:“为什么?说话不比唱省劲得多吗?”
他说:“你不知道,我们上舞台习惯了,离开锣鼓经就张不开嘴。”
我又想起曾在1981年邀请著名演员叶少兰来担任我想拍摄的一部电视剧《女秀才》中的男主演,他婉言谢绝说:“我是唱京剧的,离了锣鼓经我走不了路,演不了电视剧。”(这个戏以后也没有拍成)
这些回忆加上李万春老先生的话,我感觉在京剧界似乎难以找到共鸣。这时我想起几年前我曾经转播过的绍剧《三打白骨精》,它让我印象深刻。虽然我不大听得懂,但是孙悟空的表演既生动活泼,又情真意切,非常感人。我觉得地方戏的表演比京剧更生活化,更易为人接受。于是,我打通了那位“孙悟空”的电话,他就是“南猴王”六龄童。
六龄童老先生非常热情,当我问到是否可以给我推荐扮演电视剧里的孙悟空的演员时,他说:“我这里有一个学员班,有好多小猴子,你尽管来挑!”我问他:“他们功夫怎么样?”老先生回答:“都不错,很好的!”
12月28日,我刚刚交上《春节京剧欣赏会》的节目,就满怀希望地只身去了绍兴。六龄童老先生在车站外等我,他推着自行车,身边还有一个年轻人,也推着自行车。一见面,他就向我介绍:“这是我的儿子。”
当地没有出租车,他们要我坐在他们的自行车后面。我不会骑车,也不愿坐自行车的“二等”座,就和他们父子一路步行到他们家去。他们父子俩健步如飞,我几乎一路小跑才能跟上。有时他们发现我落在后面,就停下来等等我,但不一会儿又走到前面去了。我暗想:真是演猴的!健步如飞!
虽然是冬天,到了他们家,我已经浑身是汗了。六龄童热情地招待了我,我征求他对电视剧《西游记》的意见,并提出我的看法。和李万春不同,他完全同意我对人物造型和表演的想法。我告诉他,孙悟空从石猴出世到成佛这个成长过程,应该有大的变化,应该如何表现。老先生激动地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地表演了刚出世的小猴子如何软绵绵的、走路东倒西歪的样子;大闹天宫时那种威风凛凛、无所畏惧的样子;在师父面前嬉皮笑脸、赔着小心的样子;以及猴子的喜怒哀乐等各种表情及动作,真是生动极了。
我遗憾地说:“可惜呀!要是您年轻三十岁,孙悟空就是您的了!”
他马上指着一直坐在一旁的那个年轻人说:“他是我的儿子!”
我并没有在意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接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你的徒弟有演得这么好的吗?我们什么时候去绍剧团看您的那些学员?”
他似乎有点失望,连声说:“不忙,不忙!”
我注意到客厅的墙上有一张周总理抱着一个小猴子的照片,那是他们去北京演出时照的。那个小猴子很可爱,按年岁,应该是合适的。
我问他:“这个演小猴的孩子现在多大啦?”
他回答我:“他是我的儿子,他叫小六龄童。”
我惊喜地问:“他在哪儿?”
他黯然神伤:“他去世了,是白血病。”
我一时无语,只说了一句:“真可惜。”
这时,他又指着那个我一直没有太注意的年轻人:“他也演猴,为了纪念他的哥哥,在他哥哥去世以后才学戏的。他学了七年了,从十六岁开始到现在。”
我明白了,看来老爷子是要把自己的儿子推荐给我,可是我还没有看到老爷子答应过我的那些绍剧团的小猴子,总得让我有个挑选的余地呀。现在天已经晚了,也许他安排在明天吧!
六龄童把我送到招待所里去住,还给了我一些报纸和资料。晚上,我翻看了那些资料,里面除了介绍六龄童的文章外,还有一些关于绍剧青年猴戏演员的报道。里面提到一个年轻演员,他文功武戏都好,他的《大闹天宫》把猴子演得活灵活现,还用了“令人拍案叫绝”这样的形容词。我看中了这个演员,决心第二天去找他。
但第二天,老爷子又把我接到他家,仍然没有去绍剧团的意思。我提了几次,说今天已经29日,再不去团里,会不会放假了就找不到人了?他还是说:“不会,来得及,来得及。”我提出想看看报纸里介绍的那个青年演员,他也“顾左右而言他”,把话岔开去,只是一再介绍我面前的这个儿子。
这真是“举贤不避亲”!但就算他的儿子不错,也不能强塞给我呀!也许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呢!但他一再提及,我也不能不理睬,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叫章金莱,很文静秀气,像个书生,是浙江昆剧团演员。
我说:“他好像个子高了点?”
老先生赶紧说:“不高,不高,存起腿来就不高了。”
我问到他的表演水平,他说:“没问题,他已经在台上演过孙悟空了。”
我问:“他不是学员吗?”
他说:“是,但是他的水平不错,我亲自教他,他很用功的。”
我又问六龄童:“你刚才说那些表演技巧他都会吗?”
他说:“他会,他都会!”老先生叫金莱站起来表演一些猴子动作。
金莱模仿的动作是准确的,但比起他的父亲,差了些精气神。
我问金莱:“你父亲刚才所说的那些,你都能理解吗?你离开锣鼓经、离开舞台还能表演吗?”
他满有信心地点点头:“能!”
我说:“要演好电视剧里的孙悟空,不能只照搬戏曲原有的东西,还要吸收不少别的表演技巧,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你要把你父亲对悟空的理解和表演技巧学到手。”
老爷子拍着胸脯说:“这点请你放心,包在我身上!”
这时如果提出要看另外的人,似乎已经不合时宜,我只能表示觉得金莱条件不错,可以是个人选,但我得回去汇报,决定权在领导。老先生表示理解,他向我表态:金莱肯定能行的!这段时间,他保证把自己所会的东西都教给他,让领导也能满意。
还有春节节目等着录呢,我急于赶回北京,但是六龄童老先生又提出要给我介绍一个猪八戒,他的哥哥七龄童的儿子——小七龄童,又是一个世家:爸爸演猪八戒,儿子也演猪八戒。
我怀疑地问:“他演的猪八戒有你的孙悟空这么好吗?”老爷子打保票:“没问题,好得很!演了多少年了,有名的猪八戒!后天,就是元旦,你亲自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忙着回去,他却极力推荐并挽留,看来盛情难却,只能推到2日回去。虽然紧张点,但真能顺便找到个猪八戒也不错,我答应留下看看他的演出。演出的地方在另外一个县城,离绍兴还有几十里路,好在老先生这回弄了个车。
金莱带我游绍兴
初次来京,章金莱表演了猴戏片段
12月31日,等待看猪八戒戏前一天,金莱陪我去逛了逛绍兴,参观了鲁迅故居、百草园、咸亨酒家。那时的绍兴古色古香,是个很有特色的、非常可爱的小城,我却无心游玩,因为心里感觉有些不安。我一直没能到绍剧团,没有见到那个报纸上介绍的年轻演员,我担心会不会因此就与一个更为优秀的人选失之交臂?这么大的戏,这么重要的人物,就这么定了?连选择余地都没有?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我没有太大把握。
第三天,看了小七龄童的戏。我不太满意,他太瘦,戏也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但只好答应仍然由领导来定。临行时,我要他们等我电话通知来北京的时间。
回京后,我向领导汇报了去绍兴的事,匆匆忙忙录完《春节京剧欣赏会》。2月1日,六龄童父子带着猪八戒的演员来到北京,我安排他们住在北京市第三招待所的四楼。
第二天上午,我到招待所去看他们,看见六龄童老先生提着四个暖瓶往楼上走。我问他:“服务员没有给你们打水吗?”
他笑着说,“我这是给金莱洗澡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六十岁的老父亲打洗澡水吗?我问他:“你给儿子打洗澡水?这要跑几次才够?”
他还是笑嘻嘻地说:“不多不多,两次就够了。”他告诉我,金莱自小比较受宠,生活不会自理,连衣服都要从杭州带回家里让妈妈洗。
我脱口而出:“他这么娇惯,还能……”
老先生赶紧说:“不要紧,这里有他哥哥,会照顾他的。”
我才明白,哥哥就是小七龄童,他还负有照料弟弟生活的责任!
老先生提着水瓶上楼了,我却愣在原地:这么不能吃苦,还能演孙悟空吗?
洪民生副台长在会议室审看了金莱表演的猴子动作和一个舞台剧的片段,表演时六龄童一直在旁边提示,我感到金莱一个多月来有很大进步,肯定是老父亲花了不少心血,洪副台长也比较满意。但是配戏的猪八戒,他也不喜欢,认为应该另外挑选。
猴子算是定下来了,我把这个喜讯告诉了六龄童老先生,他又高兴又有点失望,因为原打算让小七龄童进组,儿子能够有人照顾的愿望没能实现。
我郑重地和他们两位谈了一次,再次提出我对金莱的要求:金莱必须做好吃苦的准备,生活要能自理,剧组不可能有专人照顾他;学习要刻苦,你现在所会的东西距离孙悟空还很远,必须学习新的表演方法。目前我要去采景,你在这段时间里,首先要把父亲的表演艺术尽量多学些,进组以后再融会贯通其他的东西,诸如武术、表演等,我会安排专人帮你。
对于老先生,我要求千万不要心疼儿子,让他在生活上多自己干点,进组以后就方便了。老爷子和金莱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我这才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三个月以后,我采景回来,剧组正式成立,金莱也进了组。
金莱实现了他的诺言,无论在演戏上还是生活上,都吃了不少苦头,克服了不少困难,同时,也在不断地成长、成熟。六年过去,他成功了,成了不只在中国,而且是世界知名的明星——齐天大圣美猴王。回想起来,当初六龄童老先生执着地向我推荐他的儿子,不能不佩服他老人家有远见,远见在于对他儿子的理解以及对电视剧《西游记》成功和将获得巨大影响的信心!
得到猪八戒
猪八戒在《西游记》里是个讨巧的喜剧人物,他好吃、贪睡、胆小,还有些好色,在天宫就因为调戏嫦娥被贬下凡间投了个猪胎,可还是旧习不改。取经路上,动不动就在师父面前进点儿谗言,害得悟空挨骂,可是一旦悟空被赶走,他又急着求情。动不动嚷嚷分行李回高老庄,但劲头来了,他还是打头阵开路巡山。他憨态可掬,可笑又可爱,是师徒四人里不可或缺的人物。
这个角色我也打算在戏曲演员里找,理由与悟空一样,猪八戒的表演有许多要借鉴戏曲舞台上的动作。我原来看中的是中国京剧院的演员孙桂元,他是中国京剧院三团的主要演员。我在《春节京剧欣赏会》里刚录过他的京剧《无底洞》,他演的猪八戒憨态可掬,令人难忘,所以我希望能让他来演。但他当时是京剧院的台柱子,出国任务多,院里不放,只好作罢。
以后,应招来面试了好几个,都因为各种原因没有通过。有的是形象问题,有的是表演问题……总之,都不合适。有一次,来了一个昆剧院的丑角演员,叫马德华。他形象上略瘦,表演还不错,我让他做了几个生活化的即兴表演,还挺灵的!
我不想几个主演定得太匆忙,还想再挑选更合适的人,但他的决心和诚心打动了我。他坚持要求演猪八戒,甚至求到了李诚儒那里,我也就不再犹豫了,就定他吧!于是,猪八戒就是马德华的了。
猪八戒也是个难演的角色,不说别的,只说无论冬夏戴着那副面具和大肚皮演戏,就够他受的!为演好猪八戒,马德华真付出了不少辛苦,终于完成了这个角色,获得了成功。
马德华饰演猪八戒
妖道变成沙和尚
沙僧,本是天宫的卷帘大将,被贬到人间流沙河。跟着唐僧踏上取经路后,就一直挑上了猪八戒交给他的行李担。虽然本事平常,但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是悟空的得力帮手。在他身上,体现了忠厚、诚实、正直的好品格。
这个演员也不大好选,身体要高大壮实,形象不能太普通,也不能太怪,要有特点,看了好几个都不满意。有一个武术学校来的学生,他形象特别好,化起妆来绝好的一个沙和尚!但他实在不会演戏,走起路来一顺撇,台词也说不了,可惜了一副长相。
这时,北京人艺的董行佶向我介绍了闫怀礼。当他得到通知来见面时,我认出来他曾经来应试过我们的试集《除妖乌鸡国》里的妖道,那个人物他明显不合适,所以没有用他。可是这次他试妆成沙僧,简直太像了。他声如洪钟,气势威武,活脱脱一个沙和尚!于是,我们马上决定录用他。
闫怀礼饰演沙和尚
唐僧换了三个
唐僧,唐玄奘。唐太宗时,他不远万里,独力完成了取经大业。他对佛教有着极大贡献,是个有着坚强意志的伟大的人。而在《西游记》里,突出了孙悟空,贬低了唐僧,使他变成了一个软弱的、是非不分、人妖不辨、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人,还经常念紧箍咒赶走孙悟空,孩子们都不喜欢他。
开拍之前,我们曾经在西安访问过赵朴初先生,希望他给我们写片头字幕。但他婉言谢绝了,因为《西游记》里歪曲了唐僧形象,佛教界对《西游记》不认可,所以他不能为我们题写片名。他诚恳地希望我们的电视剧为唐僧平平反,起码不要丑化唐僧。
事后,我们请著名书法家陈叔亮先生为我们题写了《西游记》的片名,陈老先生还语重心长地为我书写了“脱形取神”四个大字。
其实,赵朴初老先生的意见也是我的本意。我认为,如果没有唐僧的取经行动,也就没有《西游记》。如果唐僧没有坚定的信仰和足够的勇气,他怎能只身踏上取经路,取回来真经,并且翻译、传播呢?但《西游记》毕竟是神话,他身边还有三个神通广大的徒弟来帮助他,因此,肉眼凡胎、慈悲为怀的他时时会与火眼金睛、善识妖怪的孙悟空发生一些矛盾,这是可以理解的事。我们要加强他的意志和胆量,使他比书中所写的更易为人理解和同情。在形象上,“金蝉子转世”的唐僧应该英俊潇洒、文弱儒雅,会使女妖怪想要得到他,男妖怪想要吃掉他。
唐僧是凡人,用不着戏曲舞台上的技艺,所以我到戏剧学院和电影学院去挑。北京电影学院很支持,拿出了表演系毕业班的学生照片,我看中了其中的汪粤。他外形符合我的要求,其他方面没有试。不过,演唐僧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相信他在学校学到的应该够用。
和尚的生活谁也不了解,汪粤更不能掉以轻心。要演得像和尚,就要懂些佛教的规矩和礼节。我安排汪粤到北京的法源寺去学习体验生活,要求他在寺里吃住和和尚们在一起,学习佛教的礼节和知识,回来教给大家。汪粤开始时非常用功,他剃了光头,整天穿着剧组里唐僧的僧衣。
一次,我带他去工人俱乐部看戏,他说要体验生活,非要穿上唐僧的僧袍,披上袈裟,走在大街上人人都看他。我觉得招人惹眼,非常别扭,他却对满街的回头率满不在乎,似乎还很得意。他充满自豪地讲过,一次寺里做法事,他就穿着这身服装进去了,和尚们都恭敬地向他施礼,把他当成唐僧来顶礼膜拜。
我在西安时曾经向赵朴初先生请教:袈裟上的格子是什么意思?他说是象征地位高低,地位越高,格子越多。
“唐僧穿的袈裟格子应该是多少格子呢?”
“应该是最多的,因为他对佛教的贡献是无与伦比的!”
所以和尚们会向他这身衣服参拜。
但是汪粤没有待够十天就跑回来了。这使当时的副导演朱晓峰很不满意,骂他不能吃苦,当了逃兵。汪粤委屈地告诉我:“蚊子咬得受不了,咬身上,还咬光头!和尚们不许打蚊子,说不能杀生。”
汪粤送给我一张他在寺里与老和尚一起照的合影,照片背后有和尚赠给他的两句偈言:“务实——言行相应,不怀自大。有恒——有所为作,而不中舍”。我告诉汪粤:“这是希望你凡事要说到做到,不要半途而废,你可要记住了。”
汪粤还是用功的。他觉得原来唐僧的五佛冠样子不对,就亲自描出了五佛冠的图样。以后,剧中的唐僧僧帽就是按照他所绘出的样子制作的。
可是汪粤在试集《除妖乌鸡国》里的唐僧不理想。审看之后,包括领导都认为应该换人,说他一副苦相,不够大方。我认为本来就是试集,大家都在摸索,都没有找到感觉,不独是唐僧,所以应该再给汪粤一次机会,一个刚出学校的年轻人,不应该一棍子打死。
后来汪粤又演了《祸起观音院》《偷吃人参果》《三打白骨精》。他的表演比较成熟自信了,尤其是《三打白骨精》的结尾,不少观众因为他无情赶走悟空而气愤,而他眼望悟空远去的目光中流露出的痛心、无奈,也表演得十分到位。
但是,拍完了《三打白骨精》,汪粤却提出了一个令我吃惊又生气的要求:有一个电影要他去当主演,他很想去。
我问他:“你放弃唐僧了?”
他支支吾吾地说:“我想利用空余时间去拍。”
我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既然你更重视电影,那就去吧,我这里不能当作补丁,有空就来,有电影就走!”
汪粤虽然有些矛盾,但还是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剧组。他走的时候,眼中含着泪。我为他感到惋惜:他没有做到偈言上的要求,还是半途而废了!
我转而找寻下一个唐僧。这时,小白龙的演员也提到日程上了。为了找高小姐,我在电影《精变》里看中了其中的魏慧丽,同时觉得里面的疯少爷比较清秀,可以试试小白龙。这个演员叫徐少华,是山东话剧团的演员。于是,约好一天,他和总政话剧团的一个参选唐僧的演员一起来试妆试戏。那天,副台长阮若琳也参加。化上妆以后,发现总政来的唐僧形象不够儒雅大方,演小白龙又不够英武,而徐少华演小白龙又觉得太文雅。阮台长当时决定:“不如让他来演唐僧!”于是,徐少华就接过了汪粤的衣钵,进了剧组。
徐少华在剧组一开始比较腼腆,整天躲在屋里看书,不和人来往。他当时很消瘦,为了增肥,我叫剧务多弄一些肉给他吃,他吃饱了就躺在床上,一直保持到胖瘦适度为止。以后,他逐渐活跃起来,在表演上,他很有灵气,师徒四人相处得也不错。
汪粤在法源寺体验生活
试集中的“真假唐僧”
徐少华在组里演了《困囚五行山》《猴王保唐僧》《计收猪八戒》《坎途逢三难》《智激美猴王》《夺宝莲花洞》《大战红孩儿》《斗法降三怪》。从提前播出的几集中可以看出,徐少华扮演的唐僧以其清秀的外貌赢得了许多观众的喜爱。
就在拍摄《智激美猴王》(我们不是按照剧中顺序来拍的)时,徐少华忽然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山东话剧团的领导给他报了山东艺术学院的名,让他去上大学,他要去考试。我非常意外,问他:“你也要放弃唐僧?”他向我解释:“我只是去考试,考上以后,我可以不去上学,只在拍戏空余时间去几天就可以了。”我不大相信:“天下有这样的好事?不上课就能给你文凭?”但是徐少华坚持要去,而且保证以后不会影响拍戏,我只好半信半疑地同意了。
当时,我们正在云南拍戏。为了照顾徐少华能如期赶到济南考试,我动员全剧组把唐僧在石林的戏加班赶出来。记得那是拍“唐僧掉进黄风怪妖洞”的戏,大家拍完日戏拍夜戏,等拍完黑狐精跳舞迷惑唐僧的戏时,天已经快亮了。徐少华如期赶上了考试,大家却累得够呛。
我们转点到昆明拍唐僧变老虎和师徒和好的戏时,徐少华回来了。他没有耽误拍摄,我很高兴。但是,他又提出了一个让我为难的问题:他要求剧组出面和学校交涉,让他可以不上学却能拿到文凭!
我奇怪地问他:“当初不是你自己说可以不用去上课的吗?怎么又要剧组出面呢?剧组哪儿有这么大的面子可以左右学校?”
但徐少华却说:“中央台能办到,倪萍就是这样的,她就没有上课,《中国姑娘》能办到,《西游记》怎么就办不到?”
我问他:“假如只能顾一头的话,你准备如何?”
他说:“我还是要演唐僧。”听他这样说,我放心了。
这集戏拍完,做下面的准备工作时,徐少华回家了,临走时我把后面的日程和时间安排告诉了他。
1985年10月份,在苏州拍《趣经女儿国》。眼看出发日期到了,徐少华却杳无音讯。我打电话给山东话剧团,他们回答说,徐少华和他的爱人一起去上学了。我又把电话打到学校,表演系却回答:“没有这个人!”我一怒之下,把电话打到学校的教务处找教务长,要他立即叫徐少华到剧组拍戏!
教务长去找徐少华,他回来告诉我:“徐少华说有几个镜头要补,请几天假,这就去剧组。”
我对他大喊:“不是几个镜头!是一集重要的戏,没几天工夫是完不了的。”
徐少华到剧组来了,但心里不痛快,他勉强拍完了《趣经女儿国》,这是唐僧的重头戏。当时我和组里所有的人都认为他应该继续拍下去,他的唐僧很受观众喜爱,半路放弃,实在可惜。三个“徒弟”和武打设计林志谦请他吃饭,想说服他留下来,但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一拍完就立即回到学校去了。
临行时我应他的要求,派了两个制片跟他一起到济南去找他的学校,希望学校能让他少上点课,保证拍戏,到时照样拿文凭。但两个制片从济南来了电话,校方领导说,他们问过徐少华:“学业和拍戏哪个为重”时,徐少华表态:“当然以学业为重。”所以,他们也就没法开口了,问我怎么办。
我听到这种情况真生气了:“少华你真想走,说明白就是,何苦一再骗我呢!”
我气愤地把这事向主管我们的副台长阮若琳汇报了,她爽快地说:“那就换人!演员有的是!谁穿上那身衣服谁就是唐僧!”我一下子心里感觉踏实了。
找到下一个唐僧,还是个难题。马上就要出发去山西拍《扫塔辨奇冤》,但是没有唐僧,我真是心急如焚。
《西游记》已经拍了一大半,前面的演员已经有了一定影响,唐僧的形象、气质也不是谁都能够符合要求的。有的合适,来不了,有的愿来,不合适。我一面找人推荐,一面自己留心。
那几天,为了争取时间,大家在广播剧场录制抠像镜头,我则在剪接房编辑录好的戏。真是无巧不成书,那天我结束了工作,和场记于虹一起下楼。我走在前面,楼梯很窄,天已经昏暗,我和一个正在上楼的人擦肩而过。他已经走过去了,模糊中我似乎看到那个人个子魁梧,气质也不错。我急忙叫住他:“哎!你,站住!”
这一声,似乎把他吓了一跳,他回过身来:“您叫我?”
我说:“你是哪儿的?”
他彬彬有礼的回答:“我是这儿的,是广播剧团的。”
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于虹在一旁憋不住了:“他叫迟重瑞,是我们自己剧团的演员。”
是演员,太好了!我叫他:“你站到有光的地方来!”
小迟大概被我这一连串命令式的言语搞糊涂了。他很听话地站到窗前微弱的光线下,但仍然不大看得清楚。
于虹说:“还是回房间里去吧。”
于是我们回到剪接房打开了灯。我才看清小迟的模样:他相貌堂堂,举止温文尔雅,除了有点儿胖,没别的毛病。
我心里有底了,唐僧就是他!
我问他:“《西游记》里的唐僧,你愿不愿意演?”
他十分意外:“唐僧?不是已经有人了吗?”
我说:“没有了!你愿意吗?”
他非常高兴:“愿意!愿意!”
我又问:“这可要剃头!你肯吗?”
外表清秀的第二任唐僧——徐少华
没有戴五佛冠的徐少华
第三任唐僧迟重瑞很有佛相
《四探无底洞》剧照,玉鼠精由常青饰演
他毫不犹豫地说:“正好,我的头发稀,剃头可以让我的头发长得好些!”
我松了一口气:“好,那你今天到广播剧场后台去,叫他们给你试妆。但是你还要减减肥,现在你稍微胖了点儿。”
小迟试妆的结果很好,他方面大耳,颇有佛相。大家都满意。
在军艺礼堂拍摄抠像镜头时,为了补拍《除妖乌鸡国》里猪八戒井底救国王的一场戏,我们搭起了井龙王的水府。我让小迟演井龙王,试试他的戏,并看他是否能吃苦,受不受得了抠模子、戴面具的罪。他顺利地演完了井龙王。
我问他:“难受吗?”
他说:“抠脸模子真难受,不过没什么,别人不是也抠嘛!”
这次“擦肩而过”的经历,成就了《西游记》里第三、也是最坚决、最忠诚的唐僧。迟重瑞热爱唐僧这个角色,兢兢业业、心无旁骛地走完了最后的取经路,取到了真经。
想起来,也挺有意思。三个徒弟,无论是动不动就吵着要分行李回高老庄的猪八戒,还是大闹天宫不服管束的孙悟空,都能踏踏实实、有始有终地完成自己的角色,获得了成功。而本应该是最坚决的取经人唐僧,却恰恰没有能坚持到底。他们有的更重视电影,有的更重视文凭,都离开了取经路,半途而废了。我在楼梯上偶然相遇的最后一位,却把取经任务进行到底,和这个电视剧一起成功了。也许,这就是“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