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阁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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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邪行

山里的日子并不需要人们精心地去算计。寒春过去,一转眼就是苦夏,接着又过了秋天。

几年的光阴一眨眼就过去了。半阁城村那些大小媳妇活像啥事也没做,一起为村庄上生出了一十九个娃娃。闹得村庄酒宴不断,席棚栉比。最有说叨的是,佑普爷的老伴李若兰居然也掺和其间,赶着这个火红的年月,为长稔塬刷新了一个男人花甲得子的新纪录!

然而,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村上的瞎子谢贵同虽睁着一双无光的眼不时地眺望着天上的白日,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五字箴言——时顺时不顺,不顺时又顺;顺时寓不顺,人顺天不顺!一切不幸皆被这个盲眼人一语言中。

眼下,周围的原野上只剩下准备越冬的麦苗和油菜还给大地留着些许秋的回忆。寒冷的朔风吹来,枯老的柿树枝头便有了寒鸦的叫声。那些沙哑而苍老的叫声,伴随着眼下这满目苍黄的土地,一天天迎送着暮色中天边那一轮如同白灯笼般的太阳慢慢地向西山隐去。

兀自,一头瘦骨嶙峋的老母猪从村头那间生产队的官茅中蹿了出来。它那过分松弛的肚皮随着匆匆小跑的颠簸,左右摆动得如同一只空布袋般地几乎可以甩上自己的脊梁。一只大红公鸡站在朔风中被吹起了羽翼,专注而不解地望着老母猪神色匆匆的背影,直到看见它钻进祠堂旁边的小巷,这才又无趣地继续寻找着粪堆上的菜根,并不时地招呼着其他母鸡来啄食。一只白母鸡立即跑了过来,大红公鸡便围着它扇动着翅膀殷勤地左转半圈右转半圈,白母鸡便心领神会地俯下身子接受了它的美意。大红公鸡悠然地跳上去啄起了白母鸡的鸡冠,颤悠悠地晃了半天,待母鸡微微翘起尾羽之后,它才尽情地“咯”了一声,然后趾高气扬地从母鸡背上跳了下来。母鸡站起身子,在原地招摇地耸起羽毛扑隆隆一阵抖动,又无事一般寻找其可吃的食物去了。这一切,都被远处一只芦花公鸡看得一清二楚,它便寻衅地奔了过来。大红公鸡也不甘示弱,支棱起脖子上的细羽迎了上去,两只公鸡便一扑一抓地啄斗起来……

离此不远的老井坊里,那些排队绞水的社员们根本没有发觉山外的世事已经悄悄地有了变化。他们被湮没在大山的皱褶里,只知道早出晚归地伺候着满地的庄稼。凭着那肤浅的想象,怎么也无法理解山外世界发生的那些莫名其妙的事儿。

这阵子,在省城回来省亲的谢金锁正在给一群人鼓吹城里新近发生的事情。据他吹嘘,眼下那些工厂里的工人已经自发地组织起来“造反”了。一群排队绞水的群众专心地聆听着,简直不敢相信胆大的城里人居然敢闹这号事情。只见谢金锁口若悬河、唾沫四溅,围观者却云霭缭绕、一头雾水。

然而,这个冒失鬼在外边吃过几年洋面后也确实长出息了。他从国际形势拉扯到国内形势,不时地还夹杂着点不明来路的“小道消息”,活像他在人民大会堂刚刚开过大会回来一样。

最后,他终于对傻待在村里的父老乡亲说出了自己一点看法——“大冬天的,闲着也是闲着,大伙不如起来也造造反!”

不待大家对他这番新思想理解透彻,这个货色便十分心焦地在当天夜晚就撺掇了谢有福和几个小年轻在村上成立起一个史无前例的“风雷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第二天一大早,一群自封的“红卫兵”也不知从哪儿做了些红袖箍戴着满村宣传,并信誓旦旦地向村民们反复解说:“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只有一句话,那就是造反有理!”

这群白日鬼聚众造反,有理无理暂且不论,总归是得有一个明确的纲领。但是,他们一直亦不能自圆其说。昨天还在滩里吆喝着一群细狗撵兔的狗户,委实闹不清这一伙毛小子冒着杀头坐牢的危险不为打家劫舍,却站在自己家门前造这一通屁反为了何事?

红卫兵们扎扎实实地在村上折腾了几天,最终却无人叫好。于是,他们就开始了实质性的行动,精心地组织了一场“大夺权”的闹剧。为了把谢栓柱这个村支书撵出祠堂,这群人敲锣打鼓地围着祠堂不歇气儿地闹腾。结果,反而叫栓柱把栓牢抓住狠狠地扇了一顿耳光!

先天晚上,大队部的炕洞里可能被四类分子煨多了羊粪,土炕烫得实在让人的尻子无法忍耐。栓柱半夜起来捅了好几次,那炕火却越捅越红。他只好打开炕洞让烟筒抽抽火,然后往炕席下撑了根拨火棍,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这才发现脚头的炕席被烧焦了一大块,媳妇变巧拿来给他垫背的狗皮褥子的一角也已被烧了个大窟窿。

天刚亮,大队团支部书记高水仙和四队队长谢栓牢领着一群“红卫兵”敲锣打鼓地进了祠堂。那阵子,栓柱正在用脸盆给还在冒烟的褥子淋水,被那锣鼓聒得两耳嗡嗡听不清来人说的话,后来终于明白红卫兵是在“勒令”他立即腾出大队办公室,好让他们暂时成立一个造反“指挥部”。他没好气地骂了声:“滚你妈的屄!”

他家老五还没等随后赶来的谢金锁说话,马上回敬了三哥一句:“谢栓柱,你这是在镇压革命群众的革命运动!要做革命派,你就站过来;要做保皇派,我们就要坚决踏倒你!”

栓柱正在气头上,抓住栓牢就是一顿耳刮子。他一边打还一边喝骂:“狗湿的当了两天队长就出息了,保啥皇?戴个红袖箍你就革命啦?老子今日就镇压你小子一回,有本事上公社告去!”

话说,栓牢被打也无法阻挡“风雷激”的革命步伐。这伙自封的红卫兵们一看“保皇派”依然十分顽固,也还一时不敢把栓柱咋样,便兵分三路,一路人马先行去几座破败的庙宇里戳瞎了菩萨的琉璃眼珠,庙堂四面墙壁上那些明代壁画亦被扫把蘸着石灰水抹上了“不破不立”几个大字标语。然后,他们又一齐挨门排户去砸农户家山墙神龛都供着的土地爷!

第二路人马在谢有福的带领下,每人手里拿着一把榔头和錾子,转着巷去錾巷院里的拴马桩和各户门墩上的石狮子头。就连涝池迎水坡上那只长脖子老鳖,也被齐茬敲断了脖子!

另一路那几个胆子更大,抬来梯子攀上祠堂的屋脊,已经开始扒房上砖雕的貔貅脊兽,他们居然开始拆祖宗的房子了。这个时候,几个上了年纪的族老被人急急地喊了过来,怒不可遏地对着祠堂房顶大声喝骂。这一拨砸脊兽的家伙一看众怒难犯,瞬时分崩离析,跳下房灰溜溜地走了。

脊兽上那些龙子龙孙虽被打得焦头烂额,祠堂最终却没有拆成。

不过,几天来经红卫兵这么一折腾,闹得村庄的气象倒颇有点焕然一新的意味。社员也不用去出工,整天袖着手站在巷道里像在过大年。只要祠堂里那些锣鼓家伙被抬出来,红卫兵闹出一阵铿铿锵锵的声响,巷道里立时就挤满看热闹的人群。

这天中午,谢善广正拉着一对儿小孙孙在巷中间看红火,无意间,他突然瞄见儿子金锁从家里出来了。这小子贼溜溜地一路躲躲闪闪地走,怀里好像还揣着个东西。从儿子的走路姿势上看,他突然想起家里那尊汉白玉观音神像来!

老汉也顾不上许多,顺手从地下拾起一块砖头就向儿子抡了过去。金锁腿脚快,一闪身便跑开了。

老子在后头一边追、一边咧着他那一张中风后合不严实的嘴在巷中间一路大声地叫骂:“革你妈的屄命!观音爷惹过你咧?你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本事你狗西(湿)的今晚别回来费(睡)觉!”

超英和超美两个小孙娃子刚才还看见爷爷乐乐呵呵地牵着他们看热闹,转眼间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拿着半截子砖头追打他们的“爸爸”,两个小家伙一齐吓得失声哭叫起来。陡然出了这么个小插曲,惹得大伙一齐转过来看起了父子俩演绎的这场新热闹,巷院中顿时热闹非凡。

善广一看追不上儿子,却吓坏了一对孙子,又返回身来哄孩子,口里却一直在不住地高声叫骂。

这几天,老汉早已憋了一肚子怨气。自从儿子出门工作,每次回家省亲不用招呼都会给老子提一封西安回民坊上的干果点心作为孝敬。可这次回来,金锁推诿说城里搞了文化大革命,坊上被砸了字号,进门给老两口竟连一颗洋糖都没拿。老婆子在他面前先唠叨了个不歇气,免不了提说一些养了一对儿白眼狼之类的过头话语,却让老头子狠狠地骂了一顿。

当然,一封点心事情尚小,更让老汉可气的是,半阁城从古至今都让娃娃把当家人叫“大”,可他这个儿子,却率先让自己的娃娃把他叫“爸爸”!在家里,两个小家伙稚气地大声叫他们的“爸爸”,当爷的好像听见孙孙随时都在叫狗吃“巴巴”一般不舒服。不提这忤逆种的一宗一件倒还罢了,一提起来不由得当老子的不生气。

老汉一直站在巷中就这么咧着嘴叫骂着。他开始还有章法地谩骂自家儿子,骂着骂着又信口开河地骂开了红卫兵和他们的革命行动。

这时候,“红卫兵副总司令”谢有福忙从金锁手里接过那宝贝石像送了过来,息事宁人地小声叫了一声“叔”,一边交代让他不要再在神龛里供这物件了,一边把老汉推搡着想让他距离祠堂远一点。

善广赶紧恭恭敬敬地把他家那古董接了,尽管被有福推搡得步履趔趄,嘴里仍然不服气地说:“神龛里我早放了毛主席的像,不知唔个败家子从啥地方把观音爷翻出来了,狗西(湿)的!”

看到村上这帮红卫兵闹腾得有点太不像话了,吃过饭,谢栓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偷偷地出了村。他觉得,应当把村上这一切赶紧给公社报告一下,这样下去可咋得了!

栓柱推着自行车进了公社大院,领导们正在会议室忙着开会。院子里,公社中学的师生正在敲锣打鼓地在会场外边闹腾着。一会儿点名叫这个出来“对话”,一会儿又喊那个出来接“大字报”……直到天色擦黑,学生们才很不情愿地撤走了,公社那帮人得空开完了党委会,一个个满脸沮丧地去取碗准备开饭。

运喜一出会议室,一眼就看见栓柱像个傻瓜似的站在院子里,他也不说话,忙到食堂给栓柱和自己各打了一份豆腐菜,两人便闷头吃开了晚饭。他当然比栓柱清楚眼下从北京到各省市那些大城市都在搞这场“革命”的气派,依他估摸,这场史无前例的造反运动来势过于凶猛,绝对不会轻易了结。当然,一时半会儿也无法了结。

下午,他们学习的正是有关这场革命的权威文件。洽川县委已经正式发文,要求各级党委、支部充分谅解群众的某些过火行动。作为向阳公社党委书记,他三天来几乎无法坐卧,一直都在应付这伙学生娃娃的造反。尽管他已经忍耐到了极点,依然无法理解这种无政府主义的“革命行动”。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他憋着一泡尿一直没有出去,从心理上也根本就不愿意接见这些满嘴胡吣的红卫兵小将。正是由于他这个书记还绷着一脸正气,常委会才坚持开完了有关冬季备耕的生产安排的例会。

然而,机关里还是有点人心惶惶。因为,以秘书任丕显为首的一把子年轻干部,已经公开成立了一个游历于党政系统之外的造反组织。就在学生冲进会议厅狂妄叫嚣要“踢开党委闹革命”的时候,这个党委秘书居然也站起来指着高运喜的鼻子,让他立即表明自己的态度。单凭这一点,一帮老家伙已经感觉到一场席卷着整个共和国的大灾难已经悄悄来临。

运喜尽管自己一肚子的想不通,一边吃饭,一边还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栓柱:“群众运动嘛,又不是开镰收麦。过了这一阵子,说不定也就灰飞烟灭了。不过,张书记私下已经透露,这次这个运动绝不同寻常,你回去也要当心呢。不过,一个小村子,倒也出不了多大的事情。”

栓柱听了半天,觉得县委为这号事情都发了红头文件,他一个生产大队的干部更不能马虎。不过,他仍气咻咻地告诉老支书:“再的人都好说,谢有福这货实在是个靠不住的角色!现在已经看不上那个民兵连长了,谢金锁给他封了个副‘司令’,他就整天领了一帮红卫兵在村上胡整,我的话他都爱听不听的!”

运喜无奈地说:“那咋办?你总不能去压制群众运动!”

栓柱却丢了一句:“管他呢!我已通知各队不要给这些胡日鬼白记那些闲工分。啥叫革命?实实在在把粮食打下才是真正的革命,整天呼那些语录口号又能抵个毬用!我看,村上在外工作的个谢金锁也该给他们单位反映一下,哪有这号瞎起哄胡乱整的工人阶级?他不回来搞这一套,谁知道成立什么战斗队?善广老汉骂了他几句,这货干脆把铺盖搬到大队部来了。一群小子整夜围在炕头的炉子上炸油馍馍吃,看那架势是一时半会儿不准备回家去住了。你看看,半阁城到底我是支书还是他是支书?一级党组织咋就让这伙五王八侯随随便便地敲了尿筲?”

运喜劝导他说:“你也不要太激动嘛,有些事你出面不如让佑普爷出面……”

栓柱无奈地告诉他说:“唉,老爷子整天躲在饲养室的热炕上抱着他那宝贝蛋儿子给娃念‘三字经’哩,这些人都上房揭瓦了,他也一个屁都不放!我看这老爷子也是被那次选民闹窝秧了,只顾盘算自己家那小日子,村上的事已经是一点心都不操了喀。”

这些情况运喜也清楚,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两人一直谈到深夜,待栓柱摸回村,鸡都叫头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