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章 谁是疯子
君怀的儿子谢武印疯了。
送寒衣那天早上,小伙儿受了点风邪突发癔症,被人抬回去后就一直神志不清。家里请来外村的老先生抓了几副霸药,几个人硬是按住一勺勺灌了下去,原想让其吐出肚子里的那股子秽垢,看看能不能减少疯癫。结果,倒是从小伙子肚子里折腾出了不少嚼碎的书片,人反而愈发疯癫了。
这种病症一般无药可治,不几天时间家里的一切小东西都被这厮犯病时砸光了。他家案板上,闹得连把菜刀都不敢明放,只怕他捞起来砍出人命。最后这次犯病,家里灶台上那口铛锅终于被这厮戳了碗大个窟窿。一家人已经没有一点办法可想了,佑普爷只好给他娘送去一把锁狗的链绳,让在无法控制时把人先拴上一阵子试试看。好在这号病症时缓时紧,时好时犯。在相对稳定的那几天,不用加锁也可以放心地让人出门行走。
从此,半阁城的巷道里,几乎隔几天就可以看见一个面色黄肿、满头秃斑的小伙子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狗链绳,胸前佩戴着一个碗大的领袖像章,边走边跳地高声唱着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一路旁若无人,全凭随兴所至;且声腔激情慷慨,不免令人观之动容。
一个疯子随心所欲的歌舞,不说让社员根本无法得到听觉和视觉上的愉悦享受;身后那根拴狗链绳,随着他且歌且舞的节奏,亦不时击打得脚下的黄土噗噗作响。此刻,如遇小孩围观欢呼,这厮便益发来劲,不免就有些手舞足蹈的大动作,亦常常被脚下的链绳缠绕得砰然跌倒,闹得满脸青肿……
巷道的狗们,看见村里好端端冒出个满脸血污的怪异人类,都吓得夹着尾巴钻进自家门道里狂吠不已。唉,也不知道他口里唱出的这首歌是哪个学校老师的杰作。一段长短句很不一致的大白话,居然也能被他们谱成一首歌曲,也真是太难为人家先生们了。说句良心话,歌倒委实是首好歌,唱起来也勉强还算顺耳,但让一个疯子舞着两个彩布条儿去号,却让全村老老少少个个不寒而栗。直到有一天晚上,这厮从麦场上抱来一捧捧麦草,在谢氏祠堂前燃起了一把大火。眼见那熊熊烈焰越烧越高,火苗子已经蹿上了屋檐,他居然兴高采烈地放声高唱——“毛主席吹响进军号,一夜映红关中道……”此情此景,让山民们顿时觉得身边的这条黄河似乎多少也孕育着一股子邪气。
冬天说来就来了,狗户们却没了往常下滩撵兔子的心思。
小雪这天,高运喜被公社造反派特意押回半阁城,站在谢氏祠堂里边那张原来供四类分子站立的八仙桌上接受批斗。祝心香这个普通的女社员,一夜间也变成了“大走资派的狗婆娘”。几个拿着长短枪的造反派,特异从会场把这女人带回自己家里。
这帮人这次进村还带有个特殊任务,搜查高运喜和大特务詹木林之间的联络电台。进了高家南场,他们三下两下便砸开锁头,一进门便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心香拖着一阵阵发软的双腿被押进家门,靠在山墙边眼睁睁地看着这帮小伙子把做饭屋的坛坛罐罐噼里啪啦打得粉碎,却没有一丝气力去阻止他们的恶行。
最终,因没发现走资派家里藏匿有类似于“电台”之类的罪证,那拨人的目光便集中在院子里这个女人身上,希望在这个女人能招出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
这时候,一个漂亮的农家姑娘满脸通红地闯进了院子。
这个姑娘正是运喜的大女儿高水仙。在祠堂批斗现场,她看见那些人百般折磨自己的父亲,姑娘那阵子心里虽然像刀割一般难受,但为了不让父亲看见女儿就坐在台下,她一直把脸深深地埋在两膝间偷偷地落泪。当她突然看见母亲被一帮小伙子中途带出祠堂,姑娘心里更加恐惧。趁着会场没人注意,她慢慢地把小凳子移到靠近大门的房檐下,没等门口站哨的明白过来,便飞快地扔掉小板凳追出门去。
姑娘以为母亲被那些人带上了停在村中间的汽车里,可到了跟前,却没见到人影。她撒腿又往村西赶去,一直追到岔路口。狂风中的原野,寒风萧萧,凛凛刺骨,大路小路上依然不见母亲的身影。情急之下,她才飞跑回自己家门。
一进门,当她看到母亲站在当院中的台阶下,三个半大小伙子正拿起一把绳子捆绑母亲时,这个平日里十分腼腆的姑娘也不知哪儿来的那股子胆量,冲过去大声责问道:“你们这些土匪,咋不回去把你妈也捆起来?!”
那几个正在捆人的小伙子一看突然闯进来一个大姑娘,开始还有点怯惧。毕竟,他们正在捆绑着的是一个和他们的母亲一样受儿女敬重的女人。可是,当他们明白过来,这个如花似玉的丫头片子原来是大走资派的女儿,那点开初的畏惧立即就变成了一种邪恶的亢奋。
只见那个领头的小伙走近水仙,横着他那张长满青春痘儿的糙脸,先上上下下把姑娘打量了一遍,几乎没说什么,抬手就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这才拍了拍自己打痛了的手掌,恶狠狠地说:“妈的,黑崽子,你找死呀!”
水仙一下子蒙在那儿。一个姑娘家,根本就想不到面前这个年龄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小伙子居然会出手打一个荏弱的女娃!不过,那种保护自己母亲不受凌辱的心理,让姑娘忘记了自己的羞愧,依然坚强地开口大骂:“你这畜生,老天会惩罚你的!”
当打人的小伙再次把手举了起来时,万没想到,心香这个母亲像匹母狼一般挣脱着扑了过来,抱住小伙那只打人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只听小伙子“嗷”的一声,手上的一块皮肉就被撕了个血口子。他立时兽性大发,顺手抓住这个泼女人的头发拼命地甩了起来,脚下还不时地施以踢打……
水仙一看母亲拼了命,对方居然像踢打牲口一样暴打着自己的母亲,她也忘记了姑娘应有的矜持,冲过去就在那个人身上胡挠乱抓了一气……
其他几个扛枪的小伙子一看头目被这母女俩撕扯得不能脱身,立即甩下手里的枪一起上手,好不容易才把两人控制住。也不知道是母女俩被打出了鼻血,还是那小伙自己手上伤口流出来的污血,三个人的脸上顿时都沾了不少殷红的鲜血!
心香又一次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捆绑了起来,半边脸已经明显地比刚才肿胀了许多。趁着那个打人的小头目撕扯着手绢包裹伤口的时候,心香这个当娘的倒是寻思着让女儿能脱身的办法。无意之间,她看见这群人中间那个戴着军帽的小伙不时地低下头,似乎有意回避着自己的目光。她尽管在那儿被绳索勒得喘不匀一口气,可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这个小伙子。
原来,去年后半年那阵子,公社供销社的老主任给她家水仙娃提说过一门亲事。作为未来丈母娘的心香心热得不行,背过男人自己先偷偷相过了人家小伙子。当时,她倒是觉得男方一切都好,美中不足的是小伙儿的父亲是个农业户口。自家男人咋说也是个公社书记,这门亲事还真的多少有点门不当户不对。当时,她私下给运喜把自己这个想法说了说,男人只随便说了一句:“农民咋?咱当个公社书记门户就高了?”她一想也是。自家女子只念了完小,人家娃好赖还住过中学,眼下又在供销社当出纳,心香从心底便默认了这事,并给大媒放了话。
可是,夏天里刚提说起这门亲事,立秋之后全国就闹开了文革。做媒的老主任由于解放前做过私人商号的管家,运动刚起来没几天,就被作为“阶级异己分子”清退回老家种地去了。没了媒人,心香也只好先把这事放一放,等男方重新央来新媒再次提说这门亲事倒也没啥耽误。前一段日子,自家男人被莫名其妙地“打倒”之后,男方家那边马上捎来了话,人家明里推脱说他家孩子年龄还小,让把这事先往后缓一缓。实际上,对方也不好在媒人提说因亲家被人“打倒”、怕影响自己娃娃日后的前程的那些难听话。为此,心香还生了一肚子闷气。
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很不自在的样子,只有女人才会萌生出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理。她毕竟是个成年人,看着女子一进门就被打得鼻青脸肿,知道这一群毛小伙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突然想让这个小伙知道,她已经认出了他。或许,因为这一层关系,也好让这些还不明事理的年轻娃娃放过她们母女……
心香在心里斟酌了再三,还是兜着胆子对那小伙开口说:“你们在家里总还有父母姐妹吧?就说这个戴军帽的小伙,你咋装得不认识我了呢?”
那个戴黄军帽的小伙一听这个被捆绑着的女人已经认出了自己,马上把脸扭了过去。其实,刚才这个院子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让这个年轻人难以面对了。
早上,公社供销系统造反组织领受总部分派的这项押解大走资派巡回批斗的重大政治任务时,小伙已经知道今天要押解的是高云喜。作为一个红卫兵战士,在这号对敌斗争的重大考验面前,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可是,任丕显为他们临时“委任”的这个从县上来的小头目,一路对那些被押解的人动不动就拳脚相向的举动,却使他一路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心香在那边这么一开口,小伙子就更加无地自容了。
刚才,水仙姑娘进门的那一刹那,这个小伙也立即就认出了这个去他们门市柜台扯过花布的漂亮姑娘。那时候,水仙还不知道这个长着一副娃娃脸的小伙子就是母亲给她曾经暗示过不少次的“他”。姑娘那副处子的贤淑和恬静,当时就深深地打动了小伙。看着她那眉清目秀的端庄容貌和亭亭玉立的姣好姿态,小伙子心头当时立即就涌上了一股热流,为自己今生能摊上这么一个好姑娘做媳妇,激动得小心脏一直跳得个不能停歇。要不是老主任被开除回家,他今天走进这个院子,那绝对得喊这个和自己母亲年龄一般的女人一声“丈母姨”的……
这时候,那个站在台阶下包扎好伤口的头目已经走了过来,他好奇地对着那个戴军帽的小伙打量了一阵,这才怪声怪调地问道:“毛子,你认识这个臭丫头?”
同单位来的几个小伙,此前多少都知道这个小名叫“毛子”的同事曾经和公社书记的女儿攀亲的事儿,便站在一旁坏坏地笑了。
毛子看着自己头目那严厉的目光,只好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个小头目也不知道哪儿来了股精神劲儿,立即就嘎嘎地出声大笑起来。末了,他指着周围几个手下说:“同志们,照你们这么一说,这个咬人的老母狗怕不会是毛子的丈母娘吧?”他这一句十分下流的话语,立即就引起一群坏小子附和的讪笑。
一片哄笑中,他却煞有介事地对着同伙开心地说:“好吧,那么咱们今天就给毛子同志提前闹一次新房咋样?”
小伙子们一下子都不笑了。
这群小伙都是四邻八村出来的农家子弟,多多少少还都知道点村庄里的规矩。接下来,这个院子会出现什么事情,尽管谁都不可预料,一个个却明显地有点害怕起来。在村庄里长大的小伙子,对于事物的认知,一直以来都有着他们与生俱来的好恶标准。他们知道,今天这个被任丕显从城里给他们请来的头儿,怎么说也是个坏种!在他们这个刚刚学着做人的年纪,如果其中某一个已经坏到了极致,他的坏已经几近回归于兽了。
当年,这小子在洽川中学就是个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不说左邻右舍见了都得躲着走,就是家里人也被闹得无计可施,只好把他转到偏僻山区的向阳公社继续复读。谁知道,到了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这厮更是如鱼得水。仗着自己父亲是县长,几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男同学谁家背的馍馍白些,他不问东西抢来就吃;哪个班有女同学长得俊俏,他就死皮赖脸地箍着学校跳班过去……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一个班主任被这厮一耳光打落了门齿,还有一个年轻女老师被吓得不敢再来学校上课了。更为可恶的是,一个学业相当不错的女同学为了摆脱他的纠缠,被迫退学回家,随后还背着“小破鞋”的恶名匆匆地被家里嫁进了远山。平时,别说学校拿这个恶少没一点办法,只要不出洽川县,他走到哪里,当地派出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出来谁也不会相信,眼前这小伙居然是洽川县县长董振堂的大公子。而这个公子哥儿,也正是半阁城村谢佑普的大女儿谢月季的义子。也就是说,他是谢福鸿拐骗进半阁城、后来被佑普爷送上北山的小姑娘——柳春琴的亲生儿子。无论谁是这个人的父亲,他的身上流淌的绝对还是谢氏祠堂的骨血……。自从去年秋季洽川中学成立起那个“井冈山战斗队”,并广泛地在社会上搜罗那些复退军人拉起一杆子队伍后,这个混世魔王马上从向阳社中跑回县城母校参加了造反队。由于他根红苗正,不日就成了其中声名显赫的小头目。
在全县揪斗董振堂的万人大会上,人们已经领略过这位董大公子的风采。他不但在揪斗大会上带头高呼“打倒大土匪董振堂”的口号,而且亲自组织红卫兵扇亲老子的耳光!眼睁睁看着老爸被打得满脸青肿,他居然站在台上笑吟吟地毫无一丝怜悯之情……
于是,进村之后,任丕显就特意安排这个“董司令”临时负责搜查分队开展工作。他也想过了,不管这个二愣子在半阁城整出多么大的事情,也完全不用他再去操心。
话说,那个叫毛子的小伙和董双良上中学时曾经同过班,也知道这个人的那些底细。既然对方站在那儿已经说出那些话了,肯定乐意毛子和这个年轻姑娘当众出这个丑。眼见这一切已无法避免,毛子却把这一腔怨气怪罪在多嘴的祝心香身上。
这个时候,有两个不怀好意的家伙已经被头目那“闹房”的主意鼓动得有点跃跃欲试。
只见这个董双良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把美式手枪,指点着那两个家伙说:“去,你们两个先上,把新娘子给咱们先摆置好了,然后再让毛子同志当众‘验货’!”
被指派的那两个小伙子像恶狗听见主子的指令一样,立即就流里流气地扑向了姑娘……
面对这些毫无廉耻的家伙,水仙只顾拼命挣脱着。为了一个姑娘的贞操,她这时本能地已经想到了逃跑。然而,一个弱女子哪会是几个小伙子的对手?水仙这一挣扎,他们趁机就在姑娘身上乱抓乱摸,水仙立即就吓得撕心裂肺地呼救起来——“妈,救救我;妈——”
姑娘尽管扯命地在那儿呼救,这伙人却不为所动。看见猎物已经被手下的喽啰控制住了,董双良又把枪口指向昔日的同窗毛子,并不无戏谑地问:“咋样,新郎官?你小子今天提前开个洋荤,也让这群狗小子过过眼瘾!咦,咋还不动呢?”
这时候,心香尽管被死死地捆绑着,可听到姑娘的尖声呼救,她即刻便像母兽一般挣扎着前去拼命,身后那两个小伙却死死地拖住她不让她挪动一步。
眼睁睁看着那个叫毛子的小伙满脸通红地向她们母女身边怯懦地移动着脚步,心香立即把脸转向这个小伙子大喊:“毛子,你还是个人吗?水仙娃是你的未婚妻呀!”
董双良诡秘地眨巴了一下那双小眼睛,对浑身哆嗦的毛子大喝了一声:“听见了没有?丈母娘已经发话了,你狗小子还磨蹭个啥!”
谁知道,董双良的话音未落,毛子突然满脸煞白,怒气冲冲地扑到祝心香面前,几乎不假思索地举起巴掌,对着心香狠狠地扇了下去!
被捆绑着的心香慢慢地瘫软着身子倒了下去,鼻孔里立时就没了气息。站在对面的水仙看到母亲瘫倒在地,嘴里几乎没有力气喊出一声“妈”,也随之昏迷过去……
这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貌似神情木讷的小伙子,突然发疯般声嘶力竭地对着董双良喝骂了一声——“我日你先人!”说着,顺手操起了搁在台阶上的一支步枪,直直地冲着姓董的拉动了大栓!
几个同伙一看毛子要犯混,马上放下两个女人向已经开始发飙的毛子扑了过去……
那杆被毛子端着的枪虽然被几双手同时扭住了,黑洞洞的枪口却依然朝着天空“砰——”的一声放响了。
院子的老枣树上,几片干枯的叶子受到那尖利的声响震动,无声地飘离枝头,缓慢地落在了母女的头发上;距离枣树不远处的猪食盆边,一只觅食的小麻雀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惊得飞了起来,却慌不择路地一头撞在山墙的砖棱。只听“啪”的一声,麻雀像个小沙袋一般掉在了不知生死的一对母女身边。
但见,鸟儿抽搐着翅膀吃力地站直了小小的身子,嘴里立即沁出一朵殷红的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