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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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良夜

朱丽亚冷淡却含情,

她的小手颤抖,轻轻

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却又轻轻地一捏,唉!

捏得令人心醉神迷,

仿佛是一个谜。[20]

《唐璜》一之七十一

总得去玻璃市走一趟。于连从神甫家出来,恰巧碰上了瓦尔诺先生,他连忙把加薪的事告诉他。

回到韦尔吉后,于连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才下楼到花园里来。他的心灵感到疲倦,因为这么多强烈的感情,使他激动了整整的一天。“我对她们怎么说呢?”他想到了两位夫人,心里有点不安。他没看出:他的思想水平其实并不比女人高,所关心的都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对德维尔夫人说来,甚至对他的朋友德·雷纳夫人说来,于连往往是难以理解的。而他呢,他对她们所说的话,也只是一知半解。这是力量的作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也就是伟大的热情,在这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人心上奔腾激荡的结果。在这个与众不同的人心里,几乎每天都会刮起狂风暴雨。

于连这天晚上走进花园,打算听听这两位表姐妹对他的看法。她们也正急着等他回来。他像平常一样,在德·雷纳夫人身边坐下。不久,夜色便深沉了。他想握住那只在椅背上靠了很久的纤手。纤手开始半推半就,到底还是不高兴地抽了回去。于连本想算了,还准备兴高采烈地谈下去,忽然听见德·雷纳先生走过来了。

于连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早上说过的粗话。“这家伙,”他心里想,“名利地位,应有尽有,占尽了便宜,我要当他的面,捏住他妻子的手,这不是叫他难堪吗?对,我就要这样做,谁叫他瞧不起我呢!”

于连生性本不冷静,这时更是沉不住气;他一心只想要德·雷纳夫人让他捏住她的手,急得简直心无二用了。

德·雷纳先生气愤地谈起政治问题来;玻璃市现在有两三个企业家,肯定比他更有钱,他们打算在选举中挫败他。德维尔夫人听着他讲。于连听得不耐烦了,把椅子挪得离德·雷纳夫人更近些。黑暗掩护了他的一举一动。他大胆把手伸过来摸露在衣袖外面的胳膊。他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他把脸颊靠在这美丽的胳膊上,甚至大胆地吻了起来。

德·雷纳夫人颤抖了。她的丈夫就在四步之外,她赶快把手给于连,同时稍微把他推开一点。德·雷纳先生还在骂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和那些发了财的雅各宾党的暴发户,于连就狂热地吻那只伸过来的手,至少,德·雷纳夫人觉得吻是狂热的。但是在那个不幸的日子,这个可怜的女人手里已经有了把柄,可以证明她偷偷地热恋着的男人,其实爱上了别的女人!当于连不在家的时候,她受到了极端痛苦的折磨,痛苦得她反复思考。

“怎么!我还会恋爱?”她心里想,“我还会有爱情!我是一个有夫之妇,怎么还会成为情人!不过,”她继续想:“我对丈夫从来没有过这种痴情,而对于连,我思想上却丢不开。其实,他还没有成年,对我不过是敬爱而已!这种痴情也是短暂的。我对这个年轻人的感情,对我的丈夫有什么妨碍呢?我和于连谈话,随便想到什么就谈什么,德·雷纳先生听到都要厌烦的。他只想他的公事。我没有拿他的东西给于连,他并没有什么损失。”

她这样想并不口是心非,她天真纯洁的灵魂,只是让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热情引入了歧途。她受了骗还不自知,不过,维护贞操的本能开始警觉了。这就是于连走进花园时,她在内心进行的斗争。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他在她身边坐下:这种令人心醉的幸福顿时使她魂飞九霄云外,半个月来,这种幸福令她神往,但更使她惊奇。一切都是意外。几分钟后,她心里想:难道于连一来,他的过错就一笔勾销了吗?她害怕了,就在这时,她抽了自己的手。

充满了热情的吻,这样的吻她从没有尝过,使她一下忘记了他也许另有所欢。于是在她的心目中,他不再有罪了。怀疑带来的剧烈痛苦消失了,取代的是她梦想不到的幸福,她感到了令人心荡神驰的爱情,如醉似狂的欢乐。这个良夜令人迷恋,但玻璃市市长却闷闷不乐,他念念不忘企业界的暴发户。于连忘了他那不可告人的野心,难以实现的计划。有生以来第一次,美的诱惑力牵着他的鼻子走了。他恍惚若有所失、神魂颠倒地沉入了朦胧而甜蜜的梦幻,温情脉脉地紧紧握住这只非常好看、令人爱不忍释的玉手,迷迷糊糊地听着夜间的微风吹动树叶的飒飒声,远远传来的河上磨坊里的狗吠声。

不过他感到的只是快乐,而不是激情。一回房间,他就只想到另一种幸福,那就是读书的乐趣:人到了二十岁,认识世界,认识自己对世界能起的作用,比什么都更重要。

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心爱的书放下了。老想着拿破仑的胜利,自己也想取得新的胜利。“不错,我打了个胜仗,”他心里想,“但是应该乘胜追击,趁这个目中无人的老爷撤退的时候,把他打得威风扫地。这才纯粹是拿破仑的打法。他责怪我不该荒废孩子们的功课!我偏偏还要多荒废三天,请假去看我的朋友富凯。要是他不答应,我就逼他摊牌,撒手不干,看他让步不让步。”

德·雷纳夫人一夜没有合上眼睛。在这一夜以前,她似乎没有尝过生活的乐趣。她神不守舍,怎么也忘不了于连的热吻带来的幸福。

忽然,“通奸”这个可怕的字眼出现在她面前。感官的爱情所能引起的最卑鄙无耻、最令人厌恶的想法,全都涌现在她想象中。这些想法千方百计,要使她自作多情所描绘的于连温存的形象,以及爱情幸福的神圣形象,都黯然失色。未来呈现在一片恐怖的色彩中。她看到自己为人所唾弃。

这个时刻是可怕的,她的灵魂到了一个她茫然无知的地方。头一天,她刚尝到她从没尝过的幸福,现在她却一下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对这种痛苦毫无了解,难过得几乎失去了理智。一刹那间,她甚至想到要向丈夫倾吐真情,说她怕会爱上于连。这样一来,倒可以谈谈他了。幸亏她想起了在她结婚前夕,她的姑妈给过她一个忠告:向丈夫吐露秘密是危险的,因为他到底是她的主子。因此,她痛苦得无法想象,只好自己扭自己的手。

她被想象牵着鼻子乱走,这些想象互相矛盾,却又同样痛苦。一会儿她怕于连不爱她,一会儿又怕犯了通奸罪,仿佛第二天就要戴枷挂牌,拉到玻璃市广场上去示众似的。

德·雷纳夫人缺少生活的经验,即使她的头脑清醒,能用理智,她也分不清楚,上帝眼里的罪人,和世人辱骂的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分别。

通奸的念头,还有她以为通奸罪会带来的耻辱,这些可怕的想法才下心头,让她得到一点安静,她就想起了和于连在一起天真无邪地生活的乐趣,但像以前一样,于连另有所爱这个可怕的想法,一下又涌上了她的心头。她还看得见他苍白的脸孔,他是多么害怕失掉那张画像,多么担心画像给人看见会连累画中人啊!她还是头一次在这张沉静而高贵的脸上,发现害怕的神色呢。他从来没有为了她或是为了孩子们显得这样激动过。这额外增加的痛苦激烈得令人难以忍受。德·雷纳夫人不知不觉大叫起来,惊醒了她的贴身女仆。她看见床边忽然出现了灯光,她认出了是艾莉莎。

“他爱的是你吗?”她精神恍惚地问道。

女仆发现女主人精神错乱,大吃一惊,根本没有注意这个怪问题。德·雷纳夫人觉得失言了。“我发烧了,”她说,“恐怕说了梦话;陪陪我吧。”她发现需要控制自己,这才完全清醒过来,并且觉得不那么痛苦,半睡不醒使她理智失控,现在又恢复了控制。为了免得女仆老盯着她,她就叫她读报,在她单调地读《每日新闻》的长文章时,德·雷纳夫人下了要循规蹈矩的决心:再见到于连时,一定要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