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三大文学经典·许渊冲百岁诞辰珍藏纪念版(套装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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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迎圣体的队伍

人心激动。天主仿佛降临在狭窄的哥特式街头,信徒们小心在意地到处挂起彩幔,地上铺满金沙。

——杨格

于连枉然低三下四,假装糊涂,但总讨不到别人欢喜,他太与众不同了。“然而,”他想,“这些老师都是非常精明、千里挑一的人,怎能不喜欢谦虚的学生呢?”只有一个老师似乎没有看穿他相信一切、甘心上当的鬼把戏。那就是大教堂的司仪夏斯—贝尔纳神甫,十五年来,他抱着当上议事司铎的希望,权且在神学院教传道术。在于连不明真相时,这门课他总考第一名。夏斯神甫因此对他表示好感,下课后总挽着他的胳膊在花园里兜几个圈子。

“他的目的何在?”于连寻思着。他惊讶地看到,整整几个小时,夏斯神甫都对他谈大教堂的祭服。除了丧服以外,共有十七件镶金边的祭披。他们还打德·吕邦普雷院长夫人的主意,夫人已经九十高龄,还保存着七十年前的结婚礼服,礼服是用金线镂空的上等里昂料子做的。“你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甫忽然一下站住,睁大了眼睛说,“这种料子挂起来是笔直的,因为金线太重了。贝藏松的上等人一致认为,院长夫人的遗嘱一公布,大教堂的‘宝库’就要增加十几件祭披,还不算四五件节日穿的法衣。我看还不止这些,”夏斯神甫压低声音又说一句,“我有理由相信,院长夫人会送我们八个豪华的镀金银烛台,据说是勃艮第公爵大胆查理在意大利买来的,夫人有一个祖先是公爵的宠臣。”

“这个人讲这堆旧衣服干什么?”于连想道,“他未雨绸缪好像有一个世纪了,却不露破绽。一定是他信不过我!他比别人都高一头,别人的秘密打算,不消半个月我就可以猜到。我明白了,这个人的野心十五年来都没有得逞!”

一天晚上,于连正在上剑术课,皮拉尔神甫把他叫去,对他说道:

“明天是圣体节,夏斯—贝尔纳神甫先生需要你去帮他装饰大教堂,去吧,要服从他。”

皮拉尔神甫又把他叫回来,用同情的口气加了一句:

“你看要不要趁机会到城里去走走?”

“我怕有人告密。”[52]于连答道。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就低着头到大教堂去了。一看到街道,一看到城里开始热闹起来,他就觉得开心。为了迎圣体的队伍,到处都在屋前挂了彩幔。在神学院过的这些日子,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他想起了韦尔吉,又想起了漂亮的亚芒达·比内,他可能还会碰上她,因为她的咖啡馆离得并不太远。他打老远就看见了夏斯—贝尔纳神甫站在他心爱的大教堂门口,他身材肥胖,神情开朗,一脸快活相。这一天他得意非凡:“我等你呢,我的好孩子。”他远远看见于连,就大声叫道,“欢迎你来。今天的活又多又累,我们先吃一顿打个底,第二顿要等到十点钟做大弥撒再吃。”

“我希望,先生,”于连认真地说,“做什么事都要有人作证;请你注意。”他说时指着头顶上的大时钟,“我是五点欠一分到的。”

“啊!神学院的小坏蛋把你吓怕了!你怎么老是念念不忘?”夏斯神甫说,“一条路会不会因为路边篱笆上有荆棘就不美丽了?游客还是一样走他的路,让那些该死的荆棘自生自灭。闲话少说,快干活吧,我的朋友,快干活吧!”

夏斯神甫说得不错,要干的活的确很累。头一天在大教堂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因为来不及做准备,所以要在一个上午,把三个殿的哥特式大柱子,都蒙上三十尺长的红色锦缎。主教先生还要了四个挂彩幔的师傅从巴黎坐驿车赶来,但这几个师傅不能什么都亲手干,而贝藏松的工人又笨手笨脚,不但得不到他们的帮助,反倒受到嘲笑,更加手脚不知所措了。

于连看到非自己爬梯子不可,好在他身子灵活,倒也方便。他就自告奋勇,指挥本地的工人。夏尔神甫看见他在梯子间穿梭疾行,爬来爬去,简直高兴坏了。等到柱子都蒙上了锦缎,还要把五个羽毛扎成的大花球,放到主祭坛顶的大华盖上去。华盖的木架镀了金,显得富丽堂皇,下面有八根意大利的螺旋形石柱支持。但是要爬到圣龛顶上的华盖中心,不得不走过一个年深日久的木头飞檐,木头也许给虫蛀坏了,而且离地有四十尺高。

一看到艰险的途径,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巴黎师傅一下泄了气。他们只在下面观望,议论纷纷,但是不敢上去。于连拿起几个大花球,轻巧地跑上梯子。他把花球好好地放在华盖顶部当中的冠状装饰物上。等他一下梯子,夏斯—贝尔纳神甫就紧紧地把他搂在怀里:

“好样的,”好神甫叫了起来,“我要禀告主教大人。”

十点钟那一餐吃得眉飞色舞。夏斯神甫觉得他的教堂从来没有这么漂亮过。

“我的好徒弟,”他对于连说,“我的母亲从前在大教堂出租椅子,所以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在罗伯斯庇尔的恐怖时代,我们遭了殃,那时我才八岁,已经能在做家庭弥撒时帮点小忙了,挣点吃的东西糊口。谁折祭披也不如我,金线饰带从没有折断过。等到拿破仑恢复了宗教信仰,我才有幸在大教堂管事。一年五次,我亲眼看到教堂打扮得漂漂亮亮。但它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光彩夺目,锦缎也从来没有挂得像今天这样好,这样紧紧地贴着柱头。”

“他到底要谈他的心事了。”于连心想,“他已经在谈他自己,这是情不自禁的。他虽然很兴奋,说话还是滴水不漏。可他活也干了不少,他真快活,”于连自言自语,“好酒他也不少喝。多好的人!多好的榜样!我要退避三舍了(这是他从老军医那里学来的一句反话)。”

大弥撒唱“圣哉”的钟声响了。于连想披上白法衣,跟着主教去参加迎圣体的队伍。

“小偷来了怎么办?我的朋友,小偷来了怎么办?”夏斯神甫喊道,“你没有想到吧!迎圣体的队伍就要走了,教堂就要走空了,只有你和我留下来看守。要是柱子脚下只丢掉两米漂亮的金线饰边,我们就算是走运了。这也是德·吕邦普莱夫人赠送的礼物,是她的曾祖父,那位大名鼎鼎的伯爵家传的珍品,全是纯金的,我亲爱的朋友,”神甫又在他的耳边加了一句,神气显得非常激动,“一点没有掺假!我要你负责看住北面的侧殿,千万不要出去。我自己看住南面的侧殿和正殿。特别要注意忏悔室,小偷的耳目就在那里等我们转过身去呢。”

他刚说完,时钟就敲十一点三刻,大钟也立刻响了起来。钟声当当,既洪亮,又庄严,深深地感动了于连。他已经神游天外了。

焚烧的香烛,装成圣徒的孩子们在圣体前撒下的玫瑰花瓣,发出阵阵香味,更使他心醉神迷。

庄严的钟声本来可能使于连想起,这项劳动需要二十个人,每人只挣五十生丁,说不定还需要十几、二十个信徒帮忙。钟声也可能使他想到钟绳和钟架磨损的程度,大钟每两百年掉下来一次的危险,还可能使他考虑如何减少敲钟人的工钱,或者只给他们赦罪,或者想些惠而不费的办法,使教会的宝库支出而金库收入。

于连的心灵听到这样雄伟而洪亮的钟声,却并没有这样精打细算,因为它已经飞到想象的广阔天地中去了。他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神甫,或是一个好行政官的。这样容易激动的心灵,最多只能成为一个艺术家。在这里,于连的抱负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在神学院他的同学中间,有五十个人因为对公众的仇恨,对潜伏在篱笆后面的雅各宾主义的恐惧,更注重生活的现实,一听见大教堂的钟声,就可能只会想到敲钟人的工钱。他们可能会用数学家的天才来计算,给敲钟人的工钱引起了如此高度的群情激愤,是否值得。如果于连想到了大教堂的物质利益,他超越现实目标的想象力,也许会计算如何为教堂节省四十个法郎的维修费,而不是斤斤计较,因小失大,只打二十五个生丁的小算盘。

天气晴朗得无以复加,迎圣体的队伍慢慢走遍了贝藏松,在奉官方之命争先恐后搭起来的光辉灿烂的临时祭坛前停下,而在这时,大教堂却沉浸在一片寂静之中。光线半明半暗,天气凉爽宜人,到处香烟缭绕,玫瑰花香扑鼻。

深长的侧殿既寂静,又凉爽,使于连的梦幻更加含情脉脉。他不用担心神甫来打扰,因为夏斯正在南边大殿里忙着。他的灵魂几乎已经出窍,只让他的肉体在他负责看管的北边侧殿里慢步走来走去。他很放心,因为他确信只有几个虔诚的女信徒在忏悔室里祷告,他的眼睛视而不见。

这时,他半出窍的灵魂忽然看到了两个穿得很好的女人,一个跪在忏悔室里,另外一个跪在她旁边的椅子上。他还是视而不见,然而,也许是出于模糊的责任感,也许是这两位夫人高贵的淡妆刺激了他的爱美之心,他看到忏悔室里并没有神甫。“这倒怪了!”他心里想,“这两位漂亮的夫人如果是虔诚的信徒,为什么不跪到街上的祭坛前去;如果只是世俗的贵妇,那又为什么不引人注目地坐到阳台前排的座位上?衣服的式样多么好!多么有风度!”他放慢了脚步,打算看看她们。

跪在杆悔室里的夫人,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于连的脚步声,稍微转过头来。忽然,她轻轻地喊了一声,感到很不舒服。

这个跪着的夫人浑身无力,往后一倒,她旁边的朋友赶快冲过来扶她。这时,于连看到了往后倒的那位夫人的肩膀。一串他熟悉的螺旋形珍珠项链使他目瞪口呆。等他认出了德·雷纳夫人的头发时,他心里是什么滋味!的确是她。要扶住她的头,免得她跌倒的女人,是德维尔夫人。于连身不由己,一下冲了上去,要不是他扶住她们,德·雷纳夫人一倒,也许她的朋友也会跟着倒下。他看见德·雷纳夫人脸色苍白,毫无知觉,头在东倒西歪。他帮德维尔夫人把她的头靠在椅背上,自己跪在地下。德维尔夫人转过身来,认出了他。

“走开,先生,走开!”她非常愤怒地对他说,“千万不要让她再见到你。一见到你,只会使她厌恶,你来以前,她是多么幸福!你做事太狠毒。走开吧!如果你还有点羞耻之心,就走远点。”

这话等于是命令,当时于连也太软弱,就走开了。“她一直恨我。”想到德维尔夫人时,他这样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打头的神甫鼻音很重的歌声在教堂里响了起来,迎圣体的队伍回来了。夏斯—贝尔纳神甫叫了于连好几遍,没人答应,结果从柱子后面把他拉了出来,他已经半死不活了。神甫要引他去见主教。

“你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甫看见他脸色苍白,几乎走不动路,就对他说,“你干得太累了。”神甫让他挽住胳膊,“来,坐在我背后这个洒圣水的位子上;我来挡驾。”他们这时到了大门旁边。“放心,主教大人至少还要二十分钟才到。你恢复一下,等他来了,我再扶你起来,别看我年纪大,力气还是不小。”

但主教走过时,于连抖得这样厉害,夏斯神甫只好放弃引见的念头。

“不要太难过,”他对于连说,“还有机会的。”

晚上,他送了十斤蜡烛给神学院的小教堂,说是于连熄灭蜡烛的动作迅速,省下来的。这是假话,可怜的孩子自己也像蜡烛一样快熄灭了,自从见到德·雷纳夫人之后,他已经万念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