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崇敬与谨慎并存

这里节选一组极具张力的叙事。“西藏是一种病，不去治不好，去了会大病一场”，这句话确切地描述了我对西藏的“痴恋”。从1999年至2020年，我一共入藏四次，圣洁西藏在心理上对我的吸引神力和魔鬼高反对我身体上的深重限制构成了我心怀崇敬、足下谨慎并存的背包心态和行为。

（一）最高峰畔的呢喃

1999年，工作第一年的暑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开启了入藏之旅。彼时青藏铁路未通，我跟随一个大学生探险团（叫“探索”可能比“探险”恰当），从青藏公路一路向西南，跟感冒斗争了整个行程。在沱沱河兵站过夜，我咳了整整一晚，回到上海我继续咳了三个月，直到广东好友给我寄药服下，我才慢慢康复。时隔17年，2016年再次入藏时，我已经跑遍了滇藏、川藏、甘藏、新藏等青藏高原边缘地带，以为对高反无感的自己直接从上海经成都飞往日喀则，参加定日县的一个旅游规划评审会。以下系列叙事是我抵达定日县后随专家团路上调研考察的纪实日志。

▶　2016-12-10中国，西藏，日喀则，定日县

白天还算活蹦乱跳，晚上开始狂吐不止，吐完晚饭、中饭外加苦水，总算胃里好受很多。以为身经百战后可以克服高反，大自然还是喜欢给我点颜色看看啊！我本想忍耐观察，但是考虑到以前头再痛也没有吐成这样，还是厚颜无耻地要来了氧气罐！服下散利痛，放副县长名片备急求救，安心过日落而息的生活！白天恹恹的几位反而好转，晚上嘴唇变紫的两位专家都没有要氧气罐。简直怀疑我这平日的锻炼效果都跑爪哇国去了。有位专家西藏77个县跑过66个，看来还是北大山鹰社的训练对症下药！不过日喀则来的司机也说头疼，稍微给我们一点心理安慰，也就再升高了500米呗！

朋友圈回复：

1．我没有心理作用。拎着研究生和自己的箱子背包上了三楼，呃呃，头晕目眩……我就纳了闷了，川滇四千米以上每天徒步八小时没事啊！为什么一到西藏就来了高反？

2．谢谢大家！始终敬畏自然，小心呵护自己，不打肿脸充胖子！睡觉睡得很好，以为到早上了，打开手机一看，怎么才睡了两小时？有意思！留念感恩致谢！继续努力睡好！

▶　2016-12-12其一　中国，西藏，日喀则，定日县

评审会开完了一个，就要上大本营了！我早早上床，本来祈祷好好休息，却一夜无眠。一位专家半夜突然支撑不住，跑来我们房间吸氧。过后，猛吠的狗和过厚的被褥彻底把睡眠情绪打乱，脑中开始狂想！前两个月在爱尔兰行程期间也是兴奋得睡不着，失眠时正儿八经地把再出一本背包著作的规划提上议事日程。今天凌晨，我在高反幻觉中竟不自主地构建了该书骨架，并突然有种壮志凌云的感觉！灵感，很多时候真像是回光返照，在越累越艰苦的时候乍现！女神佑我！

▶　2016-12-12其二　珠峰大本营

#大本营实时发布#

拥抱地球第三极，长出翅膀，翱翔；横卧冰川，拥吻……

白天，当身体状况非常好的时候，我还是就想依偎在女神脚下的。我只是在想，当没有了小伙伴、没有了氧气瓶的时候，那得需要一个怎样强大的自己？真希望入藏的每一刻都如此美好，女神眷顾，无风无云，活力充沛，举目灿烂！

朋友圈回复：

1．女神很眷顾我们，领导说来了11次，这次是万里无云无风！诸般晴好，哭着沉醉！

2．大本营，实时中！又有人说我打鸡血了！

3．谢谢大家！我下午就蔫了，正在吸氧！

对话：

友：你不用打鸡血，鸡血都是从你身上提取的！

我：喷饭，经典！

▶　2016-12-12其三　定日县

#西藏，想说爱你不容易#

8点的天，漆黑一片。我们在108道拐的山路中迅速上升了1 000米，隐隐浮现的喜马拉雅群山只见剪影已感巍峨苍茫。当我们抵达第一个日出观景台，四座8 000米以上的高峰连绵着一字排开，金光追逐着雪峰缓缓普照开来，金字塔般的珠峰以绝对王者的风范端坐在那里，安详坚定有力量而绝无不可一世。早间的温度瞬间将手脚冻至无感，但我却恋恋不忍移步。第二座观景台的8 000米以上高峰只有两座，希夏邦马峰和珠峰的对视却在起伏沙山的前景中更显柔情默默。在两次大气开合的场景冲击下，身体开始回暖复苏。再次停驻大本营的时候，轻而易举地爬上小山丘，开始找回感觉。但一看到山包顶上那些登山者石垒的墓碑，瞬间空气就肃穆了。大多数墓碑的年代谈不上久远，我看到的好几个是2000年后的，此时感受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信仰的力量。这种感受，不经过高海拔对身体体验的洗礼，你是无法想象的。所以此刻我相信，哪怕最后是被夏尔巴人向导背上山顶的人，他们的信仰也是强大的。我是没有这种勇气的，上午貌似生龙活虎的亢奋在从绒布寺回程108道拐的盘山路中被消耗殆尽。我含着团友给我的有救命之恩的西洋参，抑制着呕吐强挺到县城。匆匆几口午饭后躺到床上，便做起了因缺氧而倒下的高原梦，之后迷迷糊糊醒来，还活着，就是头痛又强烈来袭！一阵阵的呕吐感让我打消了吃晚饭的念头，又只好很负疚地去申请氧气瓶。近两天进食很少，完全是靠身体老本和满腔热情在支撑着。红景天胶囊每天两粒，现在连心理安慰的作用都起不到了！从昨晚起氧气大抵替代了晚饭，晚饭只会加重呕吐，而吸氧后确实止住了呕吐。当喝水都会吐的时候，人是铁饭是钢就成了一句空话。如果还有下一次入藏，我真的会犹豫。曾经暗许要去的冈仁波齐转山，也许真的只能是个念想了吗？

▶　2016-12-13中国，西藏，日喀则地区

平时，这里的氧气是内地的2/3；冬季，这里的氧气是内地的1/2。一路从定日回到日喀则，捂着脑袋揉搓，想把致裂的头痛揪出来。恍惚中分不清楚是冬天还是夏天，虽然戴着墨镜，烈日还是把晕眩中的我烤得睁不开眼睛。生平第一次渴望离开在路上的状态，我要回家！

朋友圈评论：

1．老师，抱抱！第一次听你在外面玩的时候说要回家！

2．赶紧的，我们上次在拉萨毫不客气地送了肺气肿的同伴去成都，这个会出人命！

3．好歹你看到了女神真容，也算没白受罪！

回复：

我没有感冒，就是每到下午头痛得无法做任何事情，生不如死！如果不吸氧，呕吐得那个凶啊！从下午到晚上身体状况急剧下降，和白天判若两人，下午起来眼睛都睁不开。这不是心理作用，真的吸二十分钟氧就好了！

▶　2016-12-14其一　日喀则市

从来没说过后悔，只说了想回家。刻骨铭心的高原反应，何尝不是一种高峰体验？1999年从拉萨回成都时，我坐的是军用运输机，就是在大片里看到美国空军跳伞的那种。机场内候机时，哀号哭泣声一片。我静默而暗自庆幸：人生几人能有此机会？上机，无座，席地，轰鸣。我则觉得，有趣！直到落地看到从机舱里牵出一只硕大的藏獒，震惊！趁还没有离开西藏，我想说：不是回忆让我爱着你，你给我的痛，和给我的爱同样多！

▶　2016-12-14其二　日喀则，萨迦寺

#西藏的力量#

路过萨迦古城，因白土黏合建造而成的萨迦北寺依山错落，斑驳的土墙出露于红白色标志性的建筑中，诉说着花教曾经辉煌的历史。登古城制高点，寒风嚯嚯，举步维艰。蓝天烈日下的小城安静异常，只有飘动的经幡和费力的移动，让我感觉到她的真实存在。山下河对岸的萨迦南寺才是如今游客参观的重点。踏进已层层剥落的元朝大门，稍稍沉淀下加速的心跳。经书墙贝叶经仍在，只是萨迦法王不驻。看着信徒虔诚地为燃灯添上酥油，在灵塔殿聆听喇嘛与众人的对语，心中再次感念信仰的力量。

（二）世界中心旁的呻吟

在经历了珠峰大本营的冬季洗礼后，我于2019年10月再去林芝，几无高反；2020年9—10月，机缘巧合，我报名参加了一个瑜伽户外团，终于踏上了实现心中梦想的冈仁波齐转山之旅。这座海拔仅有6 721米的山峰，被印度教、藏传佛教、古耆那教、雍仲苯教四个宗教视作世界中心，是世界公认的神山。以下是转山行程即将开始前的一组日志，再次突出了我在青藏高原中心“心怀崇敬，足下谨慎”的内外表现。

▶　2020-10-3其一　中国，西藏，日喀则，萨嘎县

#转山Day 3#

又是一宿没睡着……转山才进入第三天，我却已经把能经历的高反症状全部经历了一遍：失眠、头痛、呕吐、腹泻、鼻黏膜出血……外加感冒发作！早上喝口温开水都吐了出来，看见群里户外领队说她那里有药，赶紧把她请了过来！我真的没有心理作用：知道自己坐飞机过来反应可能大，我这次提前15天喝红景天泡黄芪枸杞，光抗高反的药就带了葡萄糖、携氧片、红景天、泡腾片，几乎天天有氧锻炼两小时，做好了充分的身体心理和物质准备。可是，目前看来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素素（我们的户外领队）帮我量了一下含氧量（和心跳）：第一张是我的（77），第二张是她的（91）。正常平原含氧量必须高于90，不过这里是高原，低地区域的人来这里低于90也正常。她说重庆出的头痛散是目前抗高反最管用的药。为了防止吃了以后吐出来，我抓紧在房间里吃完早饭，好安心服药。可是，早饭也会吐出来，咋办？前一天晚上，我发现队友雪莉教我治疗感冒的开水疗法能止吐，于是如法炮制，先搓揉穴位，再准备早饭。这里，不得不夸一下我神奇的室友，貌似她带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为我准备的！藕粉加牦牛奶粉冲调，蛋白质和淀粉都有了，半固半液的易消化食品，又不至于致吐。

早上黑漆漆的7点，上车吃药，打开阿咖酚散，发现这种古老的纸包粉末有种魔药的神秘气息。苦不堪言地倒下药粉一饮而尽，继续服下其他三四种药。7点半，和在餐厅吃早饭的人马陆陆续续走向洗手间，看到一轮硕大如圆盘的近月悬挂，没戴眼镜的我也分不清那是路灯还是月亮。原来，这两天没看成的中秋月亮，在这里的黎明前等着我呢！

看来这个阿咖酚散有奇效，一夜没睡的我，入藏后第一回能在颠簸的大巴上写下如此长的段落，尚有神清气爽之感，实数仙药！感恩所有的遇见……

▶　2020-10-3其二　萨嘎——玛旁雍错——普兰县

今日黎明即起，行车约8小时，才到达第一处玛旁雍错。一路荒漠为主，直到湖畔，岗仁波齐才第一次露出了她孑然于世的身影。孤独的雪峰，和湖对岸的喜马拉雅群山对望，传说中须弥山的空灵，也许就该是这样？

神药的疗效持续了约6小时，到下午头痛又开始发作，伴着呼呼的狂风，时刻提醒你：朝圣之路就是自虐，走向神山圣湖从无易径！

停车第二处玛旁雍错，喜马拉雅群峰更近，经幡在凛冽狂风中吹响，顶着想要把人裹挟而去的不知何方来风，抱头捂帽子裹围巾，“苟延残喘”的疯模样，会粉碎所有人要图拍美照的“企图”。西藏的“错”（湖）会令人产生审美疲劳吗？

应该不会，因为行车几百千米才能与她们相遇，而一路所经各种环境的恶劣，简直可以用寸草不生来形容。在单调的连续黄色系列中，突然出现绵延俊朗的白和深邃透彻的蓝，立刻呈现出巨大反差的雪域仙境。

一路向西，终于来到我记忆中最最艰苦的阿里。一入普兰县，“特困县”“孔繁森”等字样就在脑海中浮现。当大巴停在一处“豪华”酒店门口时，我简直惊呆了！这该是普兰县最好的酒店了吧？原以为这次本人将打破个人连续不洗头最长时间的历史记录，打开房间门的那一刻，我决定调整一下策略。由于身体状况一直不好，上了高原我就没敢洗头，今晚终于没有了呕吐症状，海拔又降到了3 900，是时候解决一下油头瘪胃的问题啦！出门对面就是串串，已经点好锅底的团友招呼同吃，陆续六人拼满一桌，简直是完美的一顿能量充电餐！

期待美好（少受折磨）的旅程，从今晚开启！

▶　2020-10-3其三　普兰县

原文：You have to go to Tibet at least once in your life time.

You may not like her, but you have to admire her.

She could be your angel torturing you like a devil.

That's how she is.

Go and feel her, though you may not even be able to touch her.

译文：一生必得去一次西藏。

爱或者不爱，你必得仰慕她。

她可能如恶魔，虐你千遍，你却把她捧在掌心，奉若天使。

她就是如此。

尽管你可能根本无法触及她的肌肤，但你还是必得要感受她的心跳！

最后这段诗歌体日志，言简意赅地表达了我在心怀崇敬的内在认知和身体折磨的外在压力对抗之下给出的建议。西藏是个神奇的地方，无论你在这里再怎么流鼻血、头疼、想吐、睡不着，等你一回家，立马又想着什么时候再来！这地方，就是让你上头、上头、再上瘾！所以，带好阿咖酚散，迈上缓慢、有力而坚定的步子，谨慎地去往朝圣之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