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蒜山之战
丹徒,是史书上的一般记述,在今江苏镇江市丹徒区,但细察其交战经过,说成京口其实更合适,用今天的标准来看,京口可以翻译成“丹徒市京口区”。作为北府军的大本营,这里的守备原本是不弱的,但因为半年前刘牢之率北府军主力南下会稽,此时的兵力非常空虚,如此强大的敌军突然迫近,守军个个人心惶惶,士气不高。当地的百姓更是早早准备,将家里值钱的东西用担子一挑,紧盯着军队的动向,做好随时出逃的准备。直到刘裕赶到,守军的士气才稍有振作。
当时在京口之北,紧贴着长江南岸,有三座小山,由东到西,分别是北固山(辛弃疾的千古名作《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是在这里写下的)、蒜山、金山(就是《白蛇传》中法海老和尚的出家地),其中以今天最没名气的蒜山最为重要。蒜山是个伸入长江中的小半岛,山下即连接江北的重要渡口蒜山渡,此山虽然不是很高(这里的小山都不可能很高),面积也不大,但四周坡度很陡,山顶却较平坦,利于驻军,其形势险要。据此山之上,北可以监控长江,南可以俯瞰京口,实是兵家必争的要地。
早在孙策、孙权兄弟坐镇京口(当时叫京城)时,蒜山就是重要的军事据点。传说在赤壁之战前,诸葛亮出使东吴,与周瑜在蒜山驻地会晤,面商抗曹之策。两人各自把自己的想法写在手上,待写好一瞧,都是一个“火”字,就此定下了谋算曹军的计划,此地便因此得名“算山”,后来不知怎么就变成“蒜山”了。不过,这个传说的可信度不是太高。后来,由于蒜山的位置过于突出,所谓“堆出于岸,流必湍之”,随着长江水流对南岸的不断侵蚀,大约在南宋年间,蒜山的绝大部分坍塌入江,只剩下一块高十米左右的巨大石碛留在今江苏省镇江市长江路边。
孙恩要取丹徒,蒜山这个制高点自然势在必夺。于是,孙天师本人也身先士卒,率数万民众下船,鼓噪而上,抢夺蒜山。北府危在旦夕。此时刚赶到京口的刘裕已来不及做任何布置,也顾不得手下长途跋涉的疲劳,立即率几百部下和当地守军急登蒜山,与孙恩军发生奇迹般的蒜山之战。
从各种史书的记述来看,刘裕此时几乎把军事上所有可能的劣势都占了:仓促应战(刘裕与孙恩是同时抵达战场的,他无法像在句章、海盐那样事先巧妙布置)、以弱敌强(刘裕援军兵不满千,京口原守军数目不详,也不可能很多,而孙恩出动了数万大军,兵力对比至少是十几比一,甚至几十比一)、以劳击逸(刘裕的人是用两条腿跑来的,孙恩的人是坐船来的)、士气低落、民心不稳(这两项前边提到了,总之,不论质量、数量、准备,刘裕全落下风)。可一场交战下来,结果仍是孙恩大败。史书记述的过程简短得就像尤里乌斯·恺撒的军报:“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就胜利了!”这还有天理吗?如果满足了这么充分的战败条件还不打败仗,那写兵书的人都找块豆腐撞死得了。
可历史不以兵书的意志为转移,蒜山之战仍这样发生了。这一仗之所以打得这样匪夷所思,依在下看,是因为史书为了神化刘裕,使用了几处小小的曲笔。下面让我们透过史书释放的烟幕弹,来简单解析蒜山之战。
首先,史书提到此仗发生的地方是丹徒,这虽然不能算错,但其实是一个小小的障眼法,让我们忘记这里更重要的一个地名——京口。京口是什么地方,是北府军的总部,北府将士的老家。这里的守兵并非海盐那些没什么战斗力的民兵,而是久经沙场的北府军士。这里的百姓,也是有强悍好武传统的北方流民后代。这些军民,在孙恩大军到来之际,因得知强弱悬殊和缺乏主心骨,产生过畏惧和动摇,但等刘裕到来,众人有了这员名将作为依靠,士气低落、民心不稳的状态应该就结束了,而史书对此一句没提。
我们可以猜想,刘裕在临战前可能做了简短的战前动员:
“弟兄们,我们已经无路可退了!因为在我们的身后,便是京口!那里有我们的房屋,住着我们慈爱的父母和盼望我们凯旋的妻儿,那里的郊外有着我们祖先的坟墓,那里田野里长着我们的庄稼,那里的每条街巷都流淌着我们的记忆,那里的每个人都是我们的朋友兄弟!能把他们都交给孙恩去蹂躏吗?我们要保卫的,已经不仅是大晋朝廷,更是我们每个人的家!为了这些,我们能不拼下去吗?”
“而且孙恩此次进犯,是江上登陆进攻的,如此一来,蒜山是他必争之地。但他一旦进攻蒜山,就犯下了以己之短击敌之长的兵家大忌!因为蒜山地域狭小,他的几万大军根本不可能展开,兵力优势就无从谈起,剩下的,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我们不会忘记洛涧、淝水的光荣!我们不会丧失勇气!孙恩的人虽然多,但我也和他打过几仗,那帮子假道士不堪一击,十个也抵不了你们一个!所以这一仗我们不但必须打,而且我们能打赢!”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宋书·武帝纪》上记载的场面:“高祖率所领奔击,大破之,投赴水死者甚众。恩以彭排自载,仅得还船。”刘裕带着这批士气高昂(尽管不久前他们还打算逃跑)的敢死之士,由南向北冲上蒜山,猛击正在由北向南抢登蒜山的孙恩大军。在保卫家乡的现实利益驱动下,在刘裕的激励下,原本就不弱的北府军士此刻都是超水平发挥。刘裕从海盐带来的人可能比较疲惫,但当地守兵只要恢复了勇气,都是生力军。而孙恩的人见到刘裕的旗号,先自软了三分,狭窄的山地又使孙恩的多数兵力派不上用场,使得他的前锋对刘裕的猛攻无法招架,只得后退。山小人多,孙恩军后退的前锋把后边的大队人马压成了沙丁鱼罐头,多数人都动弹不得,很多人被挤落山崖。慌乱之中,孙恩军已无战心,只想尽快离开这鬼地方,终致大败。混乱中,差点儿连孙恩都不能幸免,多亏找到一个木筏,他才得以狼狈逃回船上。
如果说在海盐,刘裕给孙恩的感觉还只是难缠,那么蒜山之战后,刘裕给他的感觉就是恐惧了。虽然这一战损失并不是很大,但差点儿当上“水仙”的经历让他丧胆了。他不敢再招惹这个煞星,令全军上船,继续向建康前进。
蒜山之役虽小,意义却超过了之前的句章、海盐诸战,它是导致孙恩最终失败的很关键的一战。孙恩军的损失虽不严重,但此战打乱了孙恩的战略部署,延误了他唯一可能得手的战机。孙恩的原计划是乘守兵空虚之际一举攻取丹徒。应该说,这本是挺高明的一招,一旦成功,可以收到两大利处。其一,控制了京口,自然很容易将北府军大量家属扣为人质,将来北府军与他交战的时候,自然不能不投鼠忌器,仗就好打多了。其二,攻下了京口,可以此为依托,从陆路速攻建康,急行军的话,只需一昼夜即可到达,就有可能抢在刘牢之和司马尚之的援军到达之前拿下晋朝的京城。
现在蒜山失利,两头落空,道爷们只能继续坐船去建康了,虽然比走路舒服,但太慢了。孙恩军的船只多是海船,船身高大,虽然抗风浪的能力不错,但在长江中开行,则显得过于笨重,行动本就迟缓。加之此时久吹西风,孙恩军是逆风逆水前进,速度更加缓慢。一千多年后,郑成功率水军攻入长江,进攻南京,行军路线几乎和孙恩一模一样,同样也是因为行动迟缓,让清军援兵从容赶到,而最终功败垂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