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秋波
贞观十八年
正月
长安城内上元佳节,所见之处一副热闹非凡景象,处处彰显着大唐在唐皇治理之下的那一片昭昭繁荣。
然而宫外灯火通明,昭显盛世,宫内虽是阖家之欢,却潜藏着各门心思的谨小慎微。
这一来,是唐皇决意发兵攻打高丽,却因褚遂良极力谏止而深感不悦。
再来,是那本从太子谋害陷阱中脱身而出的魏王李泰,不日里竟遭家奴及有过往来的朝臣告发,说早在易储未定前,就已有谋嫡之心,从而被盛怒之下的唐皇下谕贬去均州,降作了一方郡王。
遂在家宴之上,李姓子女人人自危,只作一副温驯之态,以免不慎触及殿上国君的逆鳞,再落得个和魏王李泰一般的下场。
当中显得‘尤为拘谨’的,便是在宴中仔细进食的太子李治。
期间他只低眉顺目地效仿着,那在旁坐着的【临川】公主,与她一般默然静闻。
只由着那殿堂之上的国君,借佳节之乐为由,施以‘醉翁意’之计。
不多时,帝王话中的字里行间,便漏露出端倪。
时不时地对长孙氏族当中的薛国公之侄——长孙曦,属各方嘉奖之意,赞其人温文尔雅善读诗书,实为不可多得的人才佳婿。
此话一出,倒叫殿下家宴上的众位皇子心下一松。
但再后观,如今这众位皇女中,及笄待嫁之人已是寥寥无几,加之皇女婚嫁之事向来都是由帝王定夺,鲜少有自主上前请婚求嫁,自降身价的。
遂一时间殿下众位皇女皆作待命之态,噤若寒蝉。
唐皇李世民见状,睨眼扫视一圈,并未动怒,反而是扬眉微许,悠悠然地就此事交于在旁坐着的韦氏代劳。
然而向来温驯的韦氏,却有些大不敬地以‘妾为妃,不敢随意枉担为母之责,择女嫁婿’等说辞给推拒了回去。
这一下,别说是唐皇李世民,就连殿下坐着的众位子女,都显出讶异之态!
心道示韦贵妃自掌管后宫一以来,一向和善温吞,鲜少有这般违逆之语。且今日还是当着众人之面拂了这近日以来就心有不顺的帝王之意。
一个不慎,可就有可能被废除贵妃的荣华之位,从而累及子女,陷入不复之地。
可就在众人为此捏出一把冷汗之际,一旁的唐皇面上倒是不见愠色,反而作慈爱之态转向孟姜这边,开口唤了她的小字,颇有嗔怪地数落起是因她几番婚嫁不成,惹得贵妃生了心病,才叫他这为人父的替她挡灾。
孟姜闻声自当明悉唐皇话外之意,只稍作片刻,便巧笑着领下罪来,推脱拉锯间,只多亏那位及笄不久的皇十五女此刻出言解救,方才得以重新落座。
然而,这帝、妃间的双簧之戏,被不谙世事的皇十五女从中截断,唐皇面上不说什么,但神情已然不如方才愉悦,宴间气氛也随之渐寒。
另一旁懂得察言观色的德妃见状,便只得出来打圆场,半是责怪半是宠溺地教训起皇十五女的少女心性,说她即便是仰慕长孙家的曦公子,也不该如此冒失出言,毁了她十一姊姊得之不易的一桩婚事。
哪知,皇十五女娇憨懵懂,就傻傻的回了句:
“坊间话本皆说两情相悦,才可定终身,况且以十一姊姊的才情秉性,相比那从未照面的曦公子,反倒是那位周家哥哥更为衬些。”
说完,还作求证似的的,望向殿上唐皇,道:
“阿耶,那日女儿瞧见周家哥哥在紫宸殿外,似想亲自拜礼请婚来着,阿耶,您没应允么?”
这话一出,唐皇面上再起的笑意中,就多了几分讽然,继而睨向孟姜,笑道:
“你这十一姊姊,高门之后都多番推拒,朕又如何知道,周家遗子会否能落入她的法眼呢?泽儿,你说呢。”
被唤到闺字的韦氏,此时执盏之手,微有一顿,孟姜见状,也是猜到今日是再躲不过去了。
毕竟,以她之见,唐皇几次三番要将她归置于足下忠臣之子为婚,为的不过是有朝一日,防备母妃韦氏会因往昔之事心有恶念,凭子女长势,渗入朝堂。
且他向来的疑心之重,自当也随着孟姜几次三番的拒婚之举从而叠上阴霾。
如今,在这殿堂之上,便是要当众迫的他这自小宠爱到大的临川公主,在这高门之子与遗孤独子之间,做出抉择。
看她究竟是嫁于高门之妻,‘安分守己‘’;还是出降于故将遗子,平庸此生。
那一声的‘泽儿’,便是最后警告。
终了。
家宴之上,众人道贺。
感叹临川公主得以佳偶良缘,可以托付终身了。
只是无人瞧见殿上韦氏母女在执杯敬君时,唇角减去的笑意。
这婚嫁之期拟在半月之后。
那一场的出嫁红妆,虽说终是由作为母亲的韦氏亲自操持。但是为了不显得过于奢华惹人诟病,再三思量之下,也还是同其他出嫁的皇女一般,中庸至之。
“你怨也好,怒也罢,阿娘只望你能在这长安城内安稳度日,不至再像........”之后的话语不必言毕,母女相视间自然知其义。
那晚皇十五女在宴后一同伴游花苑时,便将一切告知孟姜,那与周家之姻,缘是母亲为保下她余生安稳,所设下的仅退之路。
如此,遂心有郁郁,但为顾及母亲慈心,也为叫唐皇,乃至长孙氏从此放下戒心,已过嫁娶之龄的临川公主,便在众人仰望之下,安稳地出降于周家府邸。
彼时,周家子也奉召承袭了父辈的谯国公的爵位,以示地位不至太过悬殊。
但是在成亲入府后,本该作为新人的这对佳偶,却是有名无实。
反倒是苦得那个,于她身边伴着长大的婆子左右为难。
只因每月在随公主进宫后,面遇唐皇乃至贵妃韦氏问询时,不敢冒然实答,只敢小心谨慎,捡可说的说。
例如,驸马是如何忧心,寒日里公主腿疾之症复发,从而不远千里求取名医药方,亲自登山采药的。
又如,在遇公主心有郁结时,驸马又是如何往返弘文馆处,连着几日搬阅典籍为公主诵读解忧等等。
只字不提二人自新婚之夜起,驸马是如何孤零一人在书房过夜。及不论晴阴朝夕,公主都不与其同桌共食之景。
心道示这二人如今相处之道,真还不如从未有过交集的生人,免不起就叫旁的人瞧着,心生叹息。
然而知女莫若母,几次下来。便是从婆子支支吾吾的话语中猜出一二来。
她的这个小女儿,不像定襄县主李氏一般认命如斯,否则也不会以各类激进之法,明里暗里地违抗皇命。遂对此次的这门婚事,所生出的郁结也是在所难免。
但当初她这个做人母的,之所以应下此门亲事,无非是望着那位周姓驸马的温吞性格,能在假以时日内将孟姜性情当中的波涛暗涌,温去些许,好过总被旁的人盯着,伺机而动。
却不曾想,时至今日,虽然没见温去,反而继如往昔。
并在所有人为她薄待驸马之事加以粉饰之际,依旧不加掩饰自身本来性情,不得已,婆子便只得在韦氏再三责问下如实相告。
不过所幸,此次宫内亲子面见,那位九五之尊的唐皇,因朝堂之事忧扰,并未到场。否则盛怒斥责之下,怕就不是简单幽禁便可平怒的。
怎么说周道务如今不仅是皇婿,还是继袭了父辈爵位的谯国公。虽说品级有名无实。但孟姜若总是这般怠慢,他日被有心人传扬出去,于妻、于皇室皆是不成体统。
然而,即便母亲苦口婆心的劝说,孟姜还是在案前默默为姊弟抄经,直到落笔后,才看向母亲,言道:
“皇女身份于女儿,从来都是枷锁,女儿又何苦一人宿命难脱,再灾祸及他人.......”
她之所以待之周道务如此疏离,也是基于往日淡交之缘,为的就是叫他能在受到冷遇之余,好去另寻心中佳人,待到他日时机成熟时,由自己再向唐皇请旨和离便好。
毕竟,她如今年华渐长,终日遮面跛腿。于世人、朝官眼中不过就是一个寄生于皇室名分之下,被牵着走的蹒跚布偶而已。
于情于理,委实不该去再去祸及一位,正值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再者..........
韦氏见她话落,复又沉默,心下不免皱痛不已,知道女儿终归还是在心底落下了埋怨,却又不肯违背孝道,真的出言迁逆于自己。
遂再忖了忖,还待开口再说些什么,却不料遭殿外求见之人打断,不得不允其请安踏来。
来人自然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十一驸马、谯国公——周道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