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那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大概是遵照医嘱,很早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也起得不早。后来他下楼来,是为了要处理事务。他的代理人和一些佃户来了,正等着要跟他说话。
阿黛尔和我现在不得不腾出书房,这儿每天都要用来接待来访的人。楼上有间屋子里生了火,我把我的书搬到了那儿,把它布置成未来的教室。在这天上午我就觉察,桑菲尔德已经起了变化,不再像教堂那么肃静,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响起敲门声或者门铃声。还不断有穿过大厅的脚步声,楼下则时常传来陌生嗓音和不同声调的说话声。一条来自外部世界的小河流过了这儿。这儿有了一位主人。就我来说,我倒比较喜欢了。
这一天,阿黛尔真不容易教,她一直专心不起来,老是跑到门口去,伏在楼梯栏杆上张望,看看是否能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接着又想出种种借口要到楼下去,正像我一眼就看穿的那样,是为了去书房,可我知道那儿并不需要她。后来我有点生气了,叫她好好地坐着,她还是不住嘴地继续按她的叫法大讲她的“朋友爱德华·费尔法克斯·德·罗切斯特先生”[1](我以前未曾听说过他的教名),猜测他到底给她带来什么礼物。因为头天晚上,他好像暗示过,等他的行李从米尔科特运到,里面有一只小箱子,装着她感兴趣的东西。
“这就是说,”她说,“那里面有一件给我的礼物,也许还有给你的呢,小姐。先生说起过你,他问过我家庭教师叫什么名字,还问我她是不是一个小个子,很瘦,脸色有点苍白。我说是的,因为真的是这样。是不是,小姐?”[2]
跟往常一样,我和我的学生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客厅里吃饭。这天下午,风雪交加,我们一直待在教室里。到了黄昏时分,我准许阿黛尔收起书本和作业,跑下楼去。因为这会儿楼下比较静,也没有人来拉门铃,根据这些情况,我估计罗切斯特先生这会儿有空了。屋子里剩下我一个人,我走到窗前,可是望出去什么也看不见。暮色和雪花把天空搅得一片昏暗,连草坪上的灌木丛都看不见了。我放下窗帘,回到炉火边。
在明亮的余烬中,我正在勾画一幅景色图,它有点像我记得以前曾经见过的那幅绘有莱茵河畔海德堡城堡[3]的风景画。这时候,费尔法克斯太太走了进来。她的到来打乱了我正在拼接的火焰镶嵌画,同时也驱散了在孤寂中开始涌上我心头的令人感到不快的沉思。
“罗切斯特先生想请你和你的学生今晚到客厅跟他一起用茶点。”
“他几点钟用茶点?”我问道。
“哦,六点钟,他在乡下总是早睡早起。你最好现在就去换件外衣。我陪你去,好帮你扣扣衣服。把蜡烛拿着。”
“一定得换外衣吗?”
“是的,最好换一换。罗切斯特先生在这儿的时候,我晚上总要穿得好一些。”
这种额外的礼节显得有点过于郑重其事。不过我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费尔法克斯太太的帮助下,脱去黑呢衣换上一件黑绸衣。除一件浅灰色的外,这是我唯一的一件最好的衣服了。而按照我在洛伍德的衣着观念,除非是在头等重大的场合,要不,穿那件浅灰色的衣服就未免太讲究了。
“你还要别只胸针。”费尔法克斯太太说。我只有一件小小的珍珠首饰,是谭波儿小姐作为临别纪念品送我的。我别上它,然后我们就一块儿走下楼来。我一向不习惯见陌生人,像这样郑重其事地奉召去见罗切斯特先生,简直是活受罪。进餐厅时,我让费尔法克斯太太走在前面,我躲在她的身影里穿过那间屋子,然后经过帷幔已经放下的拱门,走进陈设雅致的里间。
桌子上点着两支蜡烛,壁炉架上也点了两支。炉火正旺,派洛特就躺在炉火的光和热中取暖。阿黛尔跪在它旁边。罗切斯特先生正半躺在长沙发上,他的一只脚下用垫子垫着。他正看着阿黛尔和那只狗,炉火照亮了他的脸。两道又粗又黑的浓眉,还有那被横梳的黑发衬托得更加方正的前额,使我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那个赶路人。我认出了他那坚毅的鼻子,它与其说因为漂亮,还不如说因为显出了他的性格而引人注目。还有他那大大的鼻孔,我看出这表明他的脾气暴躁。他那严厉的嘴、下巴和下颚——是的,这三者都非常严厉,一点没错。他现在已脱去斗篷,我觉得他体形宽阔结实,和他的面貌非常相称,我想从体育运动的角度说,这不失为一个好身材——胸宽腰细,尽管既不高大,也不优美。
罗切斯特先生肯定已经发觉费尔法克斯太太和我走进房间,但他似乎无心来注意我们,因为我们走近他跟前时,他连头也没抬一下。
“爱小姐来了,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用她那文静的口气说。他点了点头,眼光依然没有离开狗和孩子。
“请爱小姐坐下吧。”他说。在他那勉强而生硬的点头和不耐烦但还合乎礼节的口气中,似乎还表达了另一层意思:“见鬼,爱小姐来没来跟我有什么关系?这会儿我才不愿意搭理她哩。”
我毫无拘束地坐了下来。彬彬有礼的接待也许会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因为我不懂得怎样用温文尔雅来还礼或者对答。而粗鲁任性倒使我免却拘泥于礼节的义务了。在对方失礼的情况下,庄重地保持沉默,反倒使我处于有利的地位。再说,这种奇特的举止倒也怪有趣的,我很想看看接下来他还会有什么举动。
他仍然像一座雕像那样,就是说,既不说话,也不动弹。费尔法克斯太太大概觉得,总得有个人表现得亲切一点,于是她开口讲起话来。她跟往常一样体贴地——也跟往常一样有点俗气地——向他表示慰问,说他一整天来工作太劳累,说他由于扭伤的脚很痛,心里一定很烦恼,接着又称颂他在对付劳苦方面既有耐心,又有毅力。
“太太,我想喝点儿茶。”这是她得到的唯一回答。她赶紧打铃叫人。茶盘端来后,她又殷勤麻利地摆好杯子、茶匙等。我和阿黛尔走到桌子跟前,可是主人没有离开他的长沙发。
“请你把罗切斯特先生的杯子给他端去好吗?”费尔法斯太太对我说,“阿黛尔也许会把茶泼出去的。”
我照她说的做了。在他从我手中接过杯子时,阿黛尔认为这正是为我提要求的好时机,就嚷了起来:
“先生,你的小箱子里不是有一件礼物要送给爱小姐吗?”[4]
“谁说起过‘礼物’[5]啦?”他粗暴地说,“你盼望有件礼物,爱小姐?你喜欢礼物?”说着,他用阴沉、愠怒而又尖刻的眼光审视着我的脸。
“我说不上,先生。我对礼物没有什么经验。人们一般都认为礼物是让人高兴的东西。”
“一般都认为?可是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这我得花点时间,先生,才能作出一个值得你一听的回答。一件礼物可以从多方面去看它,不是吗?所以得在全面考虑之后,才能说出对它的性质的看法。”
“爱小姐,你不像阿黛尔那么直截了当,她一见我就嚷嚷着要‘礼物’[6],你却拐弯抹角的。”
“因为我不像阿黛尔那样相信自己该得到礼物。她可以凭着彼此熟悉,也凭着往常的习惯提出要求,因为她说你过去经常习惯给她送各种玩具。可要是让我说出个什么理由来,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因为我是个陌生人,又没有做过什么值得受人酬谢的事情。”
“哦,用不着这么谦虚啦!我考查过阿黛尔,发现你在她身上花了很大功夫。她并不聪明,也没多少天赋,可在短短的时间里就有了这么大的进步。”
“先生,你这就给了我‘礼物’[7]啦!我向你表示感谢。称赞他的学生有了进步,是做教师的最渴望得到的礼物。”
“唔!”罗切斯特先生说着,默默地喝起茶来。
“到炉火跟前来吧!”等茶盘端走,费尔法克斯太太退到一边去做编织活后,主人说道。这时,阿黛尔正拉着我的手在屋子里转着,指给我看那些漂亮的书,还有沿墙搁架上和小食品柜上的各种摆设。我们遵命走到壁炉边,阿黛尔想坐到我的膝上,可是他吩咐她和派洛特去玩。
“你在我家待了三个月了吧?”
“是的,先生。”
“你是从——?”
“从××郡的洛伍德学校来。”
“啊!是个慈善机构。你在那儿待了多久了?”
“八年。”
“八年!那你的生命力一定够强的。我认为,在那种地方,哪怕待上这一半长的时间,再好的体质都会完蛋的!难怪你那模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我一直纳闷你打哪儿弄来这么一张脸的。昨天晚上,你在干草村路上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一些神话故事。差一点想问问你,是不是你对我的马施了巫术。到这会儿我还有点拿不准哩。你的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
“我想是早就没有了吧。你还记得他们吗?”
“不记得了。”
“我想也是这样。这么说,你在那台阶上坐着,是在等你的伙伴啦?”
“等谁,先生?”
“等绿衣仙子喽。那正是适合他们出现的月夜呀。是不是我闯开了你们围成的圈子,你就在路面上铺上了那该死的冰?”
我摇摇头。“绿衣仙子一百年前就已离开英国了。”我也像他那样一本正经地说,“不管在干草村路上还是在它周围的田野里,你都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迹了。我想无论是夏天、秋天还是冬天,月亮都不会再照见他们在欢歌狂舞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已放下手中的编织活,扬起眉毛,似乎正在纳闷这话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吧,”罗切斯特先生接着说,“你说你没有父母,那总该有什么亲戚吧,像叔叔、姨妈什么的?”
“没有,我一个也没见过。”
“那你的家呢?”
“我没有家。”
“你的兄弟姐妹住在哪儿?”
“我没有兄弟姐妹。”
“是谁推荐你上这儿来的?”
“我登了广告,费尔法克斯太太看到广告给我来了信。”
“是这样,”那位好心的太太接应说,她现在明白我们在说什么了,“是上帝指引我作出了这样的选择,为这我每天都在感谢他。爱小姐是我十分难得的伙伴,她也是阿黛尔和善细心的老师。”
“你别费神给她做什么品德鉴定了,”罗切斯特先生回答,“颂扬话左右不了我,我会自己作出判断的。她一开始就让我的马摔了一跤。”
“先生?”费尔法克斯太太说。
“我扭伤了脚也得感谢她哩。”
这位寡妇看来简直给弄糊涂了。
“爱小姐,你在城里住过吗?”
“没有,先生。”
“你有很多社会交往吗?”
“没有,只接触过洛伍德的学生和老师,还有现在桑菲尔德府里的人。”
“你看过很多书吗?”
“只是碰上什么书就读什么书,为数不多,而且都不是很专深的。”
“你过的简直是修女的生活,毫无疑问,你在宗教方面一定是训练有素的。据我所知,主持洛伍德的勃洛克赫斯特是个牧师,是不是?”
“是的,先生。”
“你们这班女孩子大概都很崇拜他吧,就像在一所全是修女的修道院里,她们的院长总是很受崇拜的。”
“哦,才不呢。”
“你真冷漠!才不呢!什么话!一个见习修女不崇拜她的牧师!这听起来可有点亵渎神明啊!”
“我不喜欢勃洛克赫斯特先生,而且有这种心情的还不止我一个人。他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人,既傲慢自负,又爱管闲事。他下令剪掉了我们的头发,为了省钱给我们买劣质针线,害得我们简直没法缝。”
“这样来省钱太不应该了。”费尔法克斯太太评论。这回她又听懂我们的谈话内容了。
“这就是他最大的罪状?”罗切斯特先生问道。
“在任命委员会以前,由他一个人主管伙食的时候,他老让我们挨饿。他还每周给我们作一次长篇讲道,叫我们每晚念他编的书,弄得我们厌烦透了。他的书里尽讲些暴死呀,遭受报应呀,吓得我们都不敢上床睡觉。”
“你进洛伍德时是几岁?”
“十岁左右。”
“你在那儿待了八年,那你现在是十八岁?”
我表示同意。
“你看,算术还是管用的。没有它,我几乎猜不出你究竟有多大。像这样外貌和神情相差这么大,判断起来是很不容易的。现在再说说,你在洛伍德都学了些什么?你会弹琴吗?”
“会一点儿。”
“当然,人们都是这么回答的。到书房去……我这是说,要是你高兴的话。(请原谅我的命令口气,我已经习惯于说‘做这个’,别人也就去做了。我没法因新来一个人就改变我的老习惯。)那你就去书房吧,带上一支蜡烛,让门开着,到钢琴前坐下,弹一支曲子。”
我遵照他的吩咐去了。
“够了!”几分钟后他喊了起来,“我看,你确实会弹一点儿,像别的任何一个英国女学生一样。也许比有些人还好一点,不过不怎么样。”
我合上钢琴,回到屋子里。罗切斯特先生接着又说:
“今天早上阿黛尔给我看了几张速写,她说是你画的。我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全是你画的,也许是有个老师帮你的吧?”
“没有,真的没有!”我打断他的话说。
“啊,这伤了你的自尊心了!好吧,那就把你的画夹拿来,只要你能担保那里面的画全是你自个儿画的就行。不过没有把握就别轻易担保。东拼西凑的玩意儿我看得出来。”
“那我就什么也不说,你自己去判断吧,先生。”
我从书房里拿出了画夹。
“把桌子移过来。”他说。我把桌子移到他的长沙发跟前。阿黛尔和费尔法克斯太太也都走过来看画。
“别挤在一块儿,”罗切斯特先生说,“等我看过了,你们再接过去看,别把脸挨得离我这么近。”
他仔仔细细地看了每一张速写和每一幅画。他把其中的三张放在一边,其余的看过以后就推开了。
“把它们拿到另外那张桌子上去,费尔法克斯太太,”他说,“你跟阿黛尔一起去看吧。——你。”他朝我看看,“坐回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回答我的问题。我看得出这些画出自同一个人的手。是出自你的手吗?”
“是的。”
“你什么时候抽时间画的?画这些画得花不少时间,而且还得构思。”
“是我在洛伍德的最后两个假期中画的。那时我没有别的事。”
“你从哪儿弄来摹本的呢?”
“从我自己的脑袋里。”
“就是我现在看到的长在你肩膀上的那个脑袋吗?”
“是的,先生。”
“那里面还有别的这类东西吗?”
“我想也许还有。我希望——还有比这更好的。”
他把那几幅画摊在面前,再次一张张细看着。
趁他正在这样忙着的时候,读者啊,我要给你讲讲这是些什么画。首先,我得声明,这几张画并不出色,不过题材倒的确是在我脑海里生动地浮现出来的。当我心灵的眼睛刚看见它们,还没试图把它们表现出来以前,它们确实是非常动人的。可惜我做不到得心应手,每次画出来的,只不过是我构思出的图景一个苍白无力的写照。
这几张全是水彩画。第一幅画的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低垂的乌云在滚滚翻腾,远景全都淹没在一片昏暗之中,前景也一样,或者不如说,最前面的巨浪也是这样,因为画上没有陆地[8]。一线亮光醒目地衬托出一根一半沉入水中的桅杆,桅杆顶上停着一只又黑又大的鸬鹚,翅膀上溅着点点浪花。它嘴里衔着一只镶有宝石的金手镯,这是用我调色板上所能调出的最鲜明的色彩画的,还用铅笔尽可能勾出了清晰的轮廓。在鸟儿和桅杆的下面,碧波中隐约可见一具尸体正在沉没,唯一还能看清的是一条美丽的胳膊,金镯就是从那条胳膊上被浪冲下或者被鸟儿啄下的。
第二幅画前景只是一座朦胧的山峰,上面的荒草和一些树叶像是被风刮得倒向一边。山的后面和上方是一片辽阔的天空,像在暮色中那样,一抹深蓝。一个女人的上半身高耸云端,那是我用尽可能幽暗柔和的色调画的。暗淡的前额上缀一颗星星,下面的脸仿佛在朦胧的雾气中隐约可见。两眼乌黑闪亮。神情狂野。头发像一片阴影似的飘垂而下,仿佛被风暴和闪电撕下的一团乌云。脖子上有一块月光似的淡淡反光。朵朵薄云也有着同样淡淡的光泽。在这些云朵中,低头耸立着这个金星的幻影。
第三幅画是一座冰山的顶尖直刺北极冬日的天空。一束束北极光,沿着地平线密密麻麻地竖起它们那朦胧的长矛。前景上冒起了一个头——一个巨大的头,把一切都远远地抛在了后面。这个头向下垂着,靠在冰山上,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共同支持着前额,拉起一块黑面纱,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白得像骨头似的毫无血色的额头,还有一只凹陷的一动不动的眼睛,除了呆滞的绝望神色,没有别的表情。在两鬓上边,缠头的黑布头巾的褶裥里,有一圈云雾般模模糊糊的白色火焰在闪闪发光,上面还点缀着更为耀眼的点点火花。这淡淡的新月状的东西,就是戴在“无形之形”头上的那个“王冠的征象”[9]。
“你画这些画时,快活吗?”这时,罗切斯特先生问道。
“我当时简直入了迷,先生。是的,我很快活。总之,画这些画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乐趣。”
“这倒讲得不算过分。照你说的情况来看,你的乐趣并不多。不过我敢说,你在调和和安排这些奇特色调的时候,一定沉醉在一种艺术家的梦境中了。你每天坐下来画画的时间多吗?”
“因为是在假期,我没有别的事要做,所以我坐在那儿从早上一直画到中午,从中午一直画到晚上。仲夏的白天很长,能让我专心致志地工作。”
“那你对自己辛勤劳动的成果感到满意吗?”
“这还差得远哩。我心里想的和画出来的,两者之间有着很大差距,为这我感到非常苦恼。每次,我想画某种东西,可我完全没有能力实现它。”
“不能说完全。你已经抓住了你构想的脉络,不过恐怕也只是到此为止。你还没有足够的绘画技巧和知识来充分表现它们。不过对一个女学生来说,能画出这样的画已经很难得了。至于说构思,这些画可真有点邪门。金星的那双眼睛,你准是在梦里见到过的。你怎么能把它们画得那么清澈而又一点不明亮的呢?是头顶上的那颗星星使得它们黯然失色了吧。它们那庄严凝重的深处又隐藏着什么含义呢?另外又是谁教你画风的呢?在那天空,在那山峰上方,正刮过一阵高空的强风。你在哪儿见到过拉特莫斯山[10]的?你画的这正是拉特莫斯山。好了——你把画拿去吧!”
我刚把画夹的带子扎好,他看了看表,突然说:
“都九点了。你是怎么搞的,爱小姐,让阿黛尔坐得这么久?快带她去睡觉。”
阿黛尔在离开屋子前,走上前吻了他。他容忍了她的这种亲热,但对此好像还不及派洛特高兴,更谈不上比派洛特更喜欢这种亲热了。
“好了,我祝你们大家晚安。”他说着,用手朝门口挥了一下,表示他对我们已经厌烦,把我们打发走。费尔法克斯太太叠好自己的编织活。我拿起我的画夹。我们向他行了个礼,他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礼,我们便退了出来。
“你原来说,费尔法克斯太太,罗切斯特先生并不特别怪的。”我安排阿黛尔睡下后,来到费尔法克斯太太房间,对她说。
“怎么,他怪吗?”
“我想是的。他喜怒无常,而且态度生硬!”
“确实,在陌生人看来,他无疑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我对他的态度已经完全习惯了,所以对这从来不作计较。再说,即使他脾气有点怪,也应该原谅他。”
“为什么?”
“一方面是因为他生性如此——我们谁也没法改变自己的本性。另一方面,无疑是因为他有痛苦的心事在折磨他,使得他心绪不宁。”
“什么心事呢?”
“比如说,家庭纠纷。”
“可他还没成家啊。”
“现在是没有,可是他以前有过——至少,有过亲属。他哥哥几年前去世了。”
“他哥哥?”
“是啊。现在的这位罗切斯特先生拥有这份产业还不很久,大约只有九年光景。”
“九年时间不算短了。他竟那么爱他的哥哥,到现在还为失去哥哥在伤心?”
“哦,不——也许不。我相信他们之间有过什么误会。罗兰·罗切斯特先生对爱德华先生不太公正,也许还使他父亲也对爱德华先生抱有成见。那位老先生爱钱,一心想让他家的产业保持完整。他不喜欢因为分家而使家产分散减少。他还千方百计想让爱德华先生也有钱,好保持家族的声望。所以在爱德华先生刚成年不久,就采取了一些很不公正的措施,结果惹出了许多麻烦来。为了让爱德华先生能发财,老罗切斯特先生和罗兰先生两人合计行事,使爱德华先生落入了一个他认为十分痛苦的境地。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我始终不清楚。不过,这种他非受不可的痛苦,是他精神上所难以忍受的。他不是个肯忍让的人,他和他的家庭决裂了。多年以来,他一直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自从他哥哥没留下遗嘱就去世,使他成了这一产业的主人后,我想他从来没有在桑菲尔德连续住过两个星期。说实在的,这也难怪他要躲开这座老宅子了。”
“他为什么要躲开呢?”
“也许他觉得这儿太沉闷了吧?”
这个回答有点含糊其词,我倒很想听到更为明确的回答。可是,不知是回答不出呢还是不愿回答,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是不给我说清楚罗切斯特先生痛苦的原因和性质。她断言,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谜,还说,她所知道的多半也只是猜测。说实在的,她显然希望我结束这个话题,因此我也就不再问了。
注释
[1]原文为法语。
[2]原文为法语。
[3]此处原文有误,海德堡应在德国的内卡尔河畔。
[4]原文为法语。
[5]原文为法语。
[6]原文为法语。
[7]原文为法语。
[8]英语中,“前景”(foreground)一词有“前面的地”的意思,所以这里这样说。
[9]“无形之形”和“王冠的征象”均为英国诗人弥尔顿(1608—1674)在长诗《失乐园》中描写地狱大门守护者的话。
[10]小亚细亚爱琴海附近的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