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很长一段的时间阿尔芒杳无音信,而玛格丽特却时常有人提起。
我不知道您可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一个看上去跟您素昧平生或者至少是毫无牵连的人,一旦有人在您面前提及他,与这个人有关的各种琐闻就会慢慢地汇集起来,您的挚友也都会来和您谈及他们从来也没有跟您谈过的事,您或许就会觉得这个人仿佛就在你的左右。您会发现,在您的生活里,这个人曾频繁浮现,只不过你没有觉察罢了。您会在别人告诉给您的那些事情里找到和您自己生活中某些经历契合的东西。我跟玛格丽特却并非如此,因为我曾经看见过她,遇到过她。我还记得她的容貌,知道她的习性。不过,自从那次拍卖以后,我就时常听见有人提及她的名字。我在前一章中曾提到这种情况,这个名字与一个无与伦比的悲痛牵扯在一起。因此我越来越感到诧异,好奇心也越来越重了。过去,我从来没有跟朋友们谈及过玛格丽特;现在,我一旦碰到他们就问:“您认识一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吗?”
“茶花女吗?”
“就是她。”
“非常熟悉!”
他们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时脸上还带着那种明显的笑容。
“那么,这个姑娘怎么样?”我继续问道。
“一个好姑娘。”
“仅此而已吗?”
“我的天!是啊,比别的姑娘聪明一些,可能比她们更善良一些。”
“您一点儿也不知道有关她的什么特别的事吗?”
“她曾经使德·G男爵倾家荡产。”
“就这一点吗?”
“她还做过……老公爵的情妇。”
“她真的是他的情妇吗?”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样,那老公爵给过她很多钱。”
听到的总是那一套无关痛痒的空泛之谈。然而,我非常渴望知道一些关于玛格丽特和阿尔芒之间的事。一天,我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和那些风月场中的名媛交往甚密。我问她:“您认识玛格丽特·戈蒂埃吗?”
回答又是“非常熟悉”。
“她是个怎样的姑娘?”
“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她死了,我挺难过的。”
“她有没有一个叫阿尔芒·迪瓦尔的情人?”
“一个金黄头发的高个儿吗?”
“是啊!”
“有这么个人。”
“阿尔芒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年轻人,我相信他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儿钱,和玛格丽特两个人一起花光了,后来他不得不离开了她,据说他几乎为她发了疯。”
“那么玛格丽特呢?”
“她也非常爱他,大家一直这么说。不过这种爱就像那些姑娘的爱一样,总不能向她们索求她们所没有的东西吧。”
“阿尔芒后来怎么样了?”
“我一无所知。我们跟他不熟。他和玛格丽特在乡下同居了五六个月。不过那是在乡下,玛格丽特回到巴黎时他就走了。”
“以后您就没有再看见过他吗?”
“没有。”
我也没有再看见过阿尔芒。我甚至在寻思,他来我家,是否是因他知道玛格丽特的死讯,而勾起了旧情,因此格外神伤。我思忖他也许早就把再来看我的诺言随同死者一起置之九霄云外了。对别人来说很可能如此,可是阿尔芒不会。他当时那种悲痛欲绝的声调是非常真诚的。因此我从这一个极端又想到了另外一个极端,我想阿尔芒一定是哀伤成疾,我得不到他的消息,是因为他病了,或许已经死了。
我不由自主地关心起这个年轻人来了。这种关心也许夹杂着私心,说不定在他这种痛苦之下,我已揣测到有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也可能我正是因为急于想知道这个故事,所以才对阿尔芒的销声匿迹感到如此不安。
既然迪瓦尔先生没有再来看我,我就决意到他家里去。要找一个拜访他的借口并不难,可惜我不知道他的住址。我到处打听,但谁都没法告诉我。
我就到昂坦街去打听。玛格丽特的看门人可能知道阿尔芒住在哪儿。看门人已经换了一个新的,他跟我一样不知道阿尔芒的住址。于是我就问戈蒂埃小姐葬在哪里。地点是蒙马特公墓。时值四月,晴空朗朗,阳光明媚,坟墓不再像冬天时那样显得阴森凄迷了。总之,天气渐暖,生者怀念死者,就到他们的坟冢上扫墓。我在去公墓的路上想着,我只要观察一下玛格丽特的坟墓,就可以看出阿尔芒是不是还在伤心,也许还会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我走进公墓看守的房间,我问他在二月二十二日那天,是不是有一个名叫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在蒙马特公墓下葬。
那个人翻阅一本厚厚的簿子,簿子上按号码顺序登记着所有葬在这个墓地里的人的姓名。接着他回答我说,二月二十二日中午,的确有一个叫这个名字的女人在这里下葬。
我请他叫人把我带到她的坟上去,因为这个死人的城市,就像活人的城市一样,街道纵横交错,如果没有人指引,很难辨清方向。看守叫来一个园丁,并关照他一些必要的事情。园丁插嘴说:“我知道,我知道……”接着转身对我说:“啊!那个坟墓好认得很!”
“为什么呢?”我问他。
“因为那上面的花和别的坟上的花完全不同。”
“那个坟墓是您看管的吗?”
“是的,是一个年轻人托我看管的。先生,但愿所有死者的亲属都能像他一样惦念死者就好了。”
拐了几个弯以后,园丁站住了,对我说:“我们到了。”
果然,一块方形花丛呈现在我眼前,如果没有一块刻着名字的白色大理石在那里做证的话,一准谁都认不出这是一个坟墓。
这块大理石笔直地竖在那儿,一圈铁栅栏把这块买下的坟地围了起来,坟地上铺满了白色的茶花。
“您觉得怎么样?”园丁问我。
“美极了。”
“只要有一朵茶花枯萎了,我就按照吩咐另换新的。”
“那么是谁吩咐您的呢?”
“一个年轻人,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哭得很伤心,大概是死者的老相好。那个女的好像不是个规矩人。据说她过去长得很标致。先生,您认得她吗?”
“认得。”
“跟那位先生一样吧。”园丁带着狡黠的微笑对我说。
“不一样,我从来也没有跟她讲过话。”
“而您倒来这里看她,那您心肠可真好!因为到这公墓里来看这个可怜的姑娘的人可真是少之又少呢!”
“您是说从未有人来过?”
“除了那位年轻先生来过一次以外,没有别人来过。”
“只来过一次?”
“是的,先生。”
“后来他没有来过吗?”
“没有来过,但是他回来以后会来的。”
“这么说他是出门去了?”
“是的。”
“您知道他上哪儿去了?”
“我想他是到戈蒂埃小姐的姐姐那儿去了。”
“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他去请求玛格丽特的姐姐同意把死者挪个地方,他要把玛格丽特葬到别处去。”
“为什么不让她葬在这儿呢?”
“您知道,先生,人们对死人有各种看法。这种事,我们这些人每天都看得到。这块坟地的租用期才五年,而这个年轻人想要一块永久性出让的、面积更大一点的坟地,最好是新区里的地。”
“什么新区?”
“就是现在正在出售的,靠左面的那些新坟地。如果这个公墓以前一直像现在那样管理,那么它很可能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了。但是要使一切都做得那么十全十美,那还差得远呢。再说人们又是那么可笑。”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人一直到了这里还要神气活现。就说这位戈蒂埃小姐,好像她生活有点儿淫荡,请原谅我用这个词。现在,这位可怜的小姐,她死了。而如今没有给人落下过什么话柄,我们却天天在她们坟上浇花的女人不是同样有的吗?但是,那些葬在她旁边的死者的亲属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亏他们想得出,说反对把她葬在这儿,还说这种女人应该像穷人一样,另外有专门的埋葬之地。谁看见过这种事?我狠狠地把他们顶了回去:有些阔佬来看望他们死去的亲人,一年来不了四次,他们还自己带花束,看看都是些什么花!他们说要为死者哭泣,但却不肯花钱修葺坟墓;他们在死者的墓碑上写得悲痛欲绝,却从未流过一滴眼泪,还要来跟他们亲属坟墓的邻居找麻烦。您信吗?先生,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我也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但是我喜欢她,这个可怜的小姑娘,我关心她,我给她拿来的茶花价格公道,她是我偏爱的死人。先生,我们这些人没有办法,只能爱死人,因为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去爱别的东西了。”
我望着这个人,毋庸多作解释,一些读者就会懂得,我在听他讲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有多么激动。
他可能也看出来了。因为他又接着说:“据说有些人为了这个姑娘倾家荡产,还说她有一些十分迷恋她的情人,嗨,当我想到竟然连给她买一朵花的人都没有,不免感到又奇怪又悲哀。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因为她总算还有一个坟墓吧,虽说只有一个人怀念她,这个人也已经替别人做了这些事。但是我们这里还有一些和她身世相同、年龄相仿的可怜的姑娘,她们被埋在公共墓地里。每当我听到她们可怜的尸体被扔进墓地的时候,我的心总像被撕碎了似的难受。只要她们一死,就谁也不管她们了。干我们这一行的,尤其是如果还有些良心的话,有时是快活不起来的呀。您说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无能为力的啊!我有一个二十岁的美丽的大姑娘,每当有人送来一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女尸时,我就想到了她,无论送来的是一位阔小姐,还是一个流浪女,我都难免要为之动容。这些啰唆事您一定听厌烦了吧,再说您也不是来听这些故事的。他们要我带您到戈蒂埃小姐的坟上来,这儿就是,您还有什么事要我做吗?”
“您知不知道阿尔芒·迪瓦尔先生的住址?”我问这个园丁。
“我知道,他住在那个什么街……您看见这些花了吧,买这些花的钱我就是到那儿去收的。”
“谢谢您,我的朋友。”
我最后望了一眼这个铺满鲜花的坟墓,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探测一下坟墓有多深,好看看被丢在泥土里的那个漂亮的女人究竟怎么样了,然后,我怀着忧郁的心情离开了玛格丽特的坟墓。
“先生是不是想去拜访迪瓦尔先生?”走在我旁边的园丁接着说。
“是的。”
“我肯定他还没有回来,要不他早到这儿来了。”
“那么您可以肯定他没有忘记玛格丽特吗?”
“不但可以肯定,而且我可以打赌,他想替玛格丽特迁葬就是为了再见她一面。”
“这是怎么回事?”
“上次他到公墓来时,第一句话就是‘有什么办法可以再见到她呢?’这样的事只有迁葬才办得到。我把迁葬需要办的手续一一告诉了他,因为您知道,替死人迁葬,必须要先验明尸身,而这要得到死者家属的许可才可以做,而且还要由警长来主持。迪瓦尔先生去找戈蒂埃小姐的姐姐就是为了征得她的同意。他一回来肯定会先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们已经走到公墓的大门口了。我在园丁的手里放了一点儿钱,再一次向他致谢。接着我就去那个他告诉我的住址。
阿尔芒还未归来。我在他家里留下一张纸条,请他一回来就来找我,或者叫人通知我在哪儿能找到他。
第二天早上我就收到了迪瓦尔先生的信,他告诉我他已经回来了,要我去看他,后面补充了一句,说他相当疲劳,故不能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