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眼中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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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关于我

1 举起精神自由的旗帜

最近,我在你们的报纸上读到了一篇文章,说我作为一个哲人,在参加一次特别会议的时候迟到了半小时。如果这抱怨仅仅是针对这一次偶然的情况,那么我可以对我的迟到做出令众人满意的解释。但是我相信那篇文章的作者把这当作一个象征,认为这并不是意外,而是暗示着我的一些事情。我猜测,他这么想,是因为在他看来,我根本落后于这个摩登的时代,我应该出生在两千年以前,那时候诗人在月光之下对酒畅想,哲人遗世独立,忘却时空。

这让我有些惊讶,我肯定,如果我的闲暇时间比较多,那么我会觉得这非常有意思。从少年时候起,我就已经听惯了我自己的国人的愤怒指责,他们说我过于现代,忘却了先贤留下的伟大教诲,从而放弃了我融入印度这么神圣珍贵的文明的权利。对你们来说,我是落后于时代的,是一无是处的,而对我祖国的国民来说,我又是过于标新立异、令人反感的。我真不知道谁是对的。

胡适博士昨天做了一次占星师,他根据日月星辰的运动,推测出了我到贵国的访问。我猜他能够从星辰的异常中推测出我出生时受到什么星辰的庇护,又受到怎样的负面影响。他应该能够让我明白,为什么我这个不幸的存在,总是不断地被怀疑为违禁品——被走私到错误的时间之岸——不仅被非常熟悉的同胞怀疑,而且也被我几乎没有费心去了解过的人如此对待。由于这种误解,友人们让我向你们介绍一下我的生平琐事,以便让你们不致觉得我的理念过于虚无缥缈,不会像莫名其妙的幻影一样吓坏你们。

我出生在1861年,这在历史上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年头,但是这一年属于我们孟加拉历史的一个伟大时期。你们也许不知道,我们朝圣的地方,通常在河流交汇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河流就是自然生命之神的象征,而它们的交汇,则象征着神灵的汇集、理想的汇集。而我出生的时代,就是我们国家命运中三个运动的潮流汇集的时代[1]。

这些运动之一就是宗教运动,由心胸宽大而又智慧高深的罗姆莫罕·罗易[2]发起。这是一场革命,因为他尝试重新去开通精神生活的渠道,而这渠道已经被只注重外表、缺乏精神教益的形式主义和物质主义信条的泥沙碎石堵塞很多年了。

罗易和守旧派之间展开了一场宏大的战斗,守旧派对一切充满活力的思想都充满怀疑。那些执着于古老过去不放的人,沾沾自喜于他们累积的古董,在时间留下的崇高光辉壁垒的限制中悠闲自得。当一些伟大的灵魂、一些热爱真理的人,冲破藩篱,让思想的阳光和生命的气息透进来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紧张愤怒。理想引发运动,而在他们看来所有的运动,都是对他们的仓库安全的威胁。

这大致发生在我出生前后。我可以很骄傲地说,我父亲是那场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为此,他备受排斥,但他勇敢地面对了社会的侮辱。我就出生在这样的氛围中,各种新思想不断出现,而那些陈旧得不能再陈旧的思想却是时代的主流。

第二个运动同样重要。一个相当伟大的人,班吉姆·钱德拉·查特吉[3],是那时发生的孟加拉文学革命的首位先驱。他比我年长很多,但却和我算是同辈人,他寿命很长,我因而有幸亲眼见过他。

我们的自我表达一定要寻找自由,不仅是精神上的,文学上的表达也需要。但是我们的文学却任由它的创造力消失殆尽。它缺乏活力,因为修辞学上的严格限制而僵死。而恰特基却勇敢地发起了挑战,对抗那些只相信石碑永垂不朽、相信那种只会蕴藏在无生命中的完美的守旧派。他将我们的语言中的沉闷形式所带来的致命重量移开,用他的魔杖轻轻一触,将我们的文学从长年沉睡中唤醒。当文学带着饱满的精力和优雅苏醒时,带给我们的是多美的画面啊!

那个时代在我的国家还发生了另一场运动,便是民族运动。这场运动并不完全是政治性的,但是它开始道出了我们的人民试图维护自己人格的心声。这是一种义愤的呼声,反对那些来自东方以外的世界的人加于我们身上的羞辱,尤其是反对他们当时习惯于把自己的生活作为标准,按照是否与之相似,粗暴地划分人类世界的好坏。

这种带有歧视色彩的区分标准,一直在伤害着我们,并且给我们的文化世界带来了很大的伤害。它促使我们国家的年轻人对祖先留下的一切东西充满了怀疑。古老的印度绘画和其他艺术作品遭到了我们国家的学生的嘲笑,因为这些学生在仿效他们的欧洲老师。

尽管后来,我们的教师改变了想法,但是他们的信徒却无法完全恢复对我们自己的艺术传统的信心,即使这样的艺术影响力是恒久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都鼓励欣赏法国的三流绘画,欣赏俗丽而又廉价的石版画,欣赏机械地遵守模式化标准的作品,他们依然将能够轻蔑地拒绝东方的艺术作为高等文明的表现。

印度国内摩登的年轻人们点头称是,说真正的艺术源泉并不在于发现现实的心跳的内涵韵律,而在舶来的绘画作品中那丰满的嘴唇、描画胭脂的脸颊和裸露的胸部。这种否定的情绪,实际上是来源于彻底的无知,也侵袭了我们文化的其他领域。这是因为那些大嗓门、粗胳膊的人对我们的年轻一代施加了催眠术。

在我出生的时候,反叛精神已经觉醒,有人已经努力要逆转潮流。我家族当中就有人是这场运动的领导人,我的兄弟和亲戚,他们勇敢地站出来,拯救人们被自我侮辱和忽略的心灵。

我们必须找到一些普遍的、永恒的基础,我们必须把拥有永恒价值的东西找出来。这场民族运动开始宣布:我们绝对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将我们的过去一笔抹杀。这并不是一个反对的运动,而是一场革命,因为它激发了一种巨大的勇气,让我们去否定和反对崇洋媚外。

这三场运动在进行,我的家庭积极参加了所有运动。我们因为持有不正统的宗教观念而遭到人们的排斥,从而失去了种姓,但也让我们享受到了自由。我们不得不依靠我们自己的想法和心灵的力量来创建我们的新世界。我们不得不从地基开始,因此必须寻找一个牢固的根基。

我们不可能创造出根基来,但是我们能够建造出上面的部分。对新生活的表达和人们心中潜藏的对根基的寻找,二者必须结合起来。有些人相信人生无常,因为一切都会变化,这样的人应该记住这样一点:统一或变化之下必然隐藏着一条线索,也许表面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却会引起对立和冲突。统一的线索并不在外在的世界,而在我们的灵魂深处。

正如我所说的,我在这三种运动交汇的氛围中出生,身边充满了各种革命。我生在一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家庭中,小时候,我就被教育要以我内心的判断为标准,寻找自我表达的方式。当然,这种表达是用我的母语来进行的。但是这种本属于人民大众的语言,需要按照我自己的欲求来调整。

没有一个诗人会从正统的店铺借用已经存在的表达方式。他不仅要有自己的种子,还应该拥有自己的土壤。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表达——不仅因为那语言是他自己独创的,还因为他对语言的独特使用,在生命独特的润饰下,将那语言系统转化成了个人创作的独特载体。

世界各族人民的心中都有诗性,都需要尽可能完美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因而,他们必须有自己的表达方式,有感染力的,能够影响人的,能够成为他们自己的语言,世代相传。所有伟大的语言都经历过变化,并且仍在不断变化。那些拒绝变化的语言注定死亡,在思想和文学方面不会有收获。当形式固定下来,精神要么勉强接受这种限制,要么加以反抗。一切革命运动都包含着内部反抗外部入侵的斗争。

在这个地球的生命史上,曾经有一页伟大的篇章:人们心中不可抵挡的某些力量找到了一条路,通向某种计划,发出胜利的反抗的呐喊,表明自己不会屈服于外在的野蛮巨大的力量。它那时是多么无助啊,但是现在它不是已经接近胜利了吗?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也是如此,当某些力量集中体现了外在的世界,威胁着要奴役我们的内心,满足它自我的目的,那么革命就会发生。

当一种机械的组织成为了一种中心力量,无论是政治的、商业的、教育的还是宗教的,都会为了增大自己的力量而去阻碍人们内在生命的自由流动,妨害并剥削人们的内在生命。如今,这种力量正在外部迅速集中,被压迫的灵魂要求摆脱扭曲、束缚和纠缠的呼声也在空气中充斥。

革命必将到来,人们必须冒着被辱骂和被误解的风险,这些辱骂和误解,来自那些贪图安逸的人,来自那些崇尚物质、墨守成规的人,来自那些生活在僵死的过去而非现代的人。这种过去实际上属于远古的世代,那时起决定作用的是身体,而非心灵。

纯粹以肉体为主导是机械的,而现代的机器不过是我们身体的扩张,是手脚的延长和增加。现代的孩子为这种代表超常物质力量的巨大物体而骄傲,说:“给我这个大玩具,不要让任何情感来打扰。”他并没有意识到,如此一来,我们就退化到了蒙昧的世代,那时巨大的身躯受到尊重,而内在的精神的自由却没有地位。

世界上所有伟大的人类运动都与某些伟大的思想有关。你们当中有人也许会认为这种精神学说,在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濒死痛苦后已经奄奄一息了,除了外在的力量和物质基础以外,我们别无所依。但是,我要说,在我看来,你们的说法才是早就过时了。它在生命的萌发阶段就已经土崩瓦解了。人类取代了许多庞然大物,成为世界的主人,赤裸着身体成为造物的中心,赤手空拳,但是却拥有不可征服的心灵和精神。

物质至上的观点已经非常陈旧了。人类精神的显现则是真正现代的:我支持这个观点,因为我是一个现代化的人。我已经讲过我是如何降生在一个充满反抗精神的家庭中,我的家庭一直都信仰忠于内在的理想。如果你们想要反驳我,你们可以随心所欲。但是我有权去进行革命,举起精神自由的旗帜,插入你们的神殿当中——你们的神殿,无非就是物质力量和物质积累罢了。

(宁芙 译)

2 我的诗人生涯[4]

我的朋友们,我们来外邦做客的,只能在当地人自然流露的情感里寻求乡土的安慰,但也只在他们的内心有盈余时,做客的方有分润的希冀。有的自身先已穷苦,他们便不能开放他们的心府与家门,款待远来的过客。只有人情富有的国民才能有大量的殷勤。

在一座古旧的森林里,林木终古地滋长,花叶相继地鲜妍,那地下的泥土也跟着益发地膏腴与深厚与丰饶。你们这古旧的文明也富厚了心灵的土质,她的绵延的人道的栽培使从这地土里滋长的一草与一木,都涵有活泼的生机。就为是近人情,就为是有充实的生活,你们的文明才能有这样的寿命。有的文明也曾产生过它们的智慧与理想与艺术的收成,但它们不曾持久,只有一度的荣华,便变成荒芜。但是你们的,为的是地土的深厚,还是培养着这生命的大树,摇曳着和蔼的青荫,结着鲜甜的果实,便是远来的行旅也有仰庇与解渴的快乐。这是使我做客的深深的铭感,我因此也深信你们的文学与其他表现的艺术亦必亲切地感受这一点可贵的人道的精神。因为表现一民族个性最准则的与最高的方式只是社会自身、生活自身,我已经从你们的生活的杯里尝味一种异样的芳酿,饮啜了不朽的人情。为此我们远来的游客在这古文明的旧邦不但没有生疏的感想,竟然寻到了乡土的欢欣。

今天下午我在报上看见一篇文章,说你们的特性只是近人情。我也很相信,我方才知道今晚同座的不少诗人与文学家,都是我同行的劲敌,但是他们不但没有嫉忌的痕迹,并且一致地给我这样诚挚的欢迎。这不是你们富有人情的一个铁证?我并不懂得你们的文学。我没有那样的学问。但是单就我念过少数英译的中国诗选,已经够我醉心。我盼望以后有机会仔细地品评。你们的文学有一种特异的品性,纯粹中国的,我从不曾在第二种文学里得到相类的经验与印象。但是我知道你们都比我懂的多,用不着我来讲你们的文学。我今晚只想把我自己国里文学界的情形约略讲给你们听。方才我听说你们的文学受一种固定的形式的拘束,严格的章法妨碍表现的自由,因此缺乏生命的跳动,我们的文学早年也有同样的情形。但是在我们,古梵文文学的影响只限于知识阶级,在平民文学里并没有多大的势力。我们古代的通俗文学,现在都已遗失了。但是我们相信当初一定有方言的文学,而且曾经给当年的诗人不少的灵感,因为我们在古文学里看得出这平行水流的暗示,文言的与方言的文学同时在先民的心怀里流出。但是因为方言继续地改变,又没有准确的记载,当初方言的文学都只是互相口述的,他们也就跟着时代的转变晦塞与毁灭。同时近代的方言渐渐地发展,在文学里创造了不少永久的体裁与方式。我的朋友沈教授[5],他曾经研究过印度中古的诗,他可以告诉你们在十三世纪与十七世纪之间我们出了不少有名的玄秘派的诗人。经他的指导我自己也念了他们的名作,我得到很有趣的发现,因为虽则隔着几百年的分别,他们所表现的思想与情感,还只是我们当代人的思想与情感。他们是时新的,满充着真纯的热烈的生命与美的情感。所有真的作品永远是时新的,永远不会褪色与变旧,所以我说我们中古时期的文学只是时新的。

在我们彭加耳[6]的地方当年因为佛熙那梵运动[7]产生了不少抒情的诗歌。在印度一般平民的心灵的生活全靠一种深沉的玄秘性或宗教性的情感继续地给他们营养与鼓舞。我们往古圣哲们的使命也就只给他们精神的慰安,他们在社会上因为阶级制度的关系不仅没有体面的地位,而且实际上忍受压迫与凌辱。我们的前辈教导他们人格的自重与灵性的神圣,给他们勇敢与希望鼓荡他们潜伏的心声。所以那时期出产的诗歌有一种神异的智慧的深厚与方式的美艳。

我自己开始我诗人的生涯时英国的文学很影响那时的作者。我想这也许是我的幸运,我那时并没有受什么所谓正式的教育,因为在习惯上上等的人家都应该送他们的子弟进学堂进大学受相当的教育。虽则我不能说我自己完全不受当时模仿性的文学的影响,但我自喜我著作的路径并不曾歧误,我的根蒂依旧种植在我们早期文学柔软的泥土里,不是在杂乱的蔓草丛中。我相信我及早逃出学校的牢门与教师的专制是我的幸福,他们杂色的标准因此不曾沾染我清洁的本能。因此我有的是创作的自由,我一任我的恣肆的幻想,搏揉文字与思想,制造新体的诗歌,因此我也备受渊博的批评家的非难与聪明人大声的嘲笑。我的知识的固陋与异端的狂妄的结果使我变成了文学界的一个法外的浪人,我初起著作的时候,我的年岁其实是可笑的幼稚;我是那时的著作家里的最年轻的。我没有相当年岁的保障,又没有体面的英国教育的面具。所以我的早年的尝试并没有得到多大的奖掖,我只是在脱离尘世的生活中,享受我的自由。后来我年岁渐渐地大了,我不敢说这有多大的好处。总之在这时期内我渐渐地打出了我的路径,从冷酷的笑骂与偶逢的奖励中渐渐地取得了认识与评价,虽则毁与誉的等分还不过是地面上水与地的比量。

如其你们要知道我为什么在早年便有那样的大胆,我可以说彭加耳抒情的诗歌是给我勇敢的一个泉源,我到如今还忘不了他们的影响,那样规律的自由,那样无忌惮的表现。我记得那些诗歌最初印行的时候,我还只十二岁。我从我的长辈的书桌上私自地偷得了诗本。我明知是不应该的,像我那样年纪不应得那样地放肆。我应得好好地上我的学,缴我的考卷,走正规的方向,避去危险的路径。并且我那时偷着念的诗歌大都是男女恋情的,更不是十多岁的小孩子应得研究的。但是幸而我那时的想象力只爱上了他们的形式与声调的美;所以虽则那些诗歌满充着肉艳的彩色,他们也只是轻风似的吹过我的童心,并没有扰乱我的方寸。

我那时在文学上无赖的生涯还有一个缘由。你们知道我的父亲是一个新宗教运动的领袖,他是根据优婆尼沙昙[8]的教训主张绝对的一神论的。在彭加耳的人看来,他差不多与主张基督教的一样的荒谬,也许更坏些。所以我们与当时的社会绝对地没有交情,不相往来,这又是强迫我做叛徒的一个缘由,脱卸我服从过去的负担。

我差不多在髫年的时候就感悟自然的美,嫩色的草木,流动的云彩,天空中随季变换的鸟声的风籁,都给我一种亲密的伴侣的感觉。同时我对于人情的感受力也是很深很强,也要求文字的表现,我尤其想用我自己的工具来传达我内在的情绪。真挚的情感自然地要求真纯与正确的表现,但是我那时功夫太浅不能发明完善的方式,抒写蓬勃的心境。我家里的人多少都是有天分的——有的是美术家,有的是诗人,有的是音乐家——所以我的家庭的空气里只是泛滥着创作的精神。从那时起我在我的国内得了声名,虽则一部分人到如今还是很强烈地反对我。有人说我的诗歌不是从我们正宗的炉火里熔冶出来的。有人说我的诗太不可解,也有人说我的诗不够洁净。事实上我在我的国内从不曾有过全盘的承受,这也是一件好事,因为最容易使人堕落的是成功。这是我的文学的生涯的梗概。但是我自己口里的传述是有限的,可惜我再没有别的方法能使你们更亲切地了解我的著作的生平。我盼望你们将来有机会看我彭加利文[9]的原著。我们的文字是不大量的,吝啬的。除非你直接去求教她,假如你单凭译文去认识她,她是不轻易开放她的宝藏给你看的。你得亲自地去温存她,殷勤地去伺候她。诗歌是心灵的表现,他们不比得金银或是别的实体的物质可以随便兑换的。你不能从一个代理人的身上得到你爱人的微笑与妙瞬,不论他是怎样地尽心与尽职。

我自己也曾经想从文字里寻得欧洲各国文学的妙处。我年轻的时候我曾经尝试檀德[10],但不幸我看的是译文。结果是完全的失败,我凭我的良心只得中止我的尝试。所以我的檀德只是一本阖紧的书,我始终没有认识他。

我那时也想学德文,我最初念海涅的译文时便窥见了一瞥的神光。幸而我认识一个传教的德国女士,我就请求她的助力。我用功了好几个月,但是因为我有的是小机灵,那并不是件好事,我就缺乏耐心。我有的是危险的小聪明,什么意义一猜就着,太容易了。我的先生以为我真的已经通达了:其实并没有那回事。但是我居然念完了海涅,念得也很高兴。其次我就尝试哥德[11]。我的野心太大了。我拿起了浮士德,凭着我有限的德文知识,也居然念完。我想我总算进了宫院的大门,但逢我恰没有开门的秘钥,没有进内院去瞻览的特权,我只是寻常的游客,只准在客厅内小坐,虽则也很舒服,恰不能使人满意。他的抒情的与此外的诗歌更不是我的份了。所以认真地讲,我并不懂得我的哥德,还有许多伟大的明星也是因为文字的关系我始终不能分润他们的光亮。这正是当然的情形。你如其不经由朝拜的行程你如何到得了神座的跟前。所以你们单看译本是很不容易看到我们的文字的真相。你得自己亲身来对她求爱,得了她的柔情你方才可以见到她的真美,因为她的妙处就在她的容貌与丰采,并不是货物似的存在她的栈里。

你们猜想我是一个诗人,但是你们的证据是很薄弱。你们的信仰是含糊的,所以你们想收集外貌的凭证来加添一些重量。你们因为我有美丽的花白胡须,所以你们就确信我是一个诗人,你们这么说很使我满意。但是我的虚荣心还想要求你们更深刻的认识,那才给我更深刻的满意,我盼望你们能够从我的声音里认识我,我的声音就在我的诗里。我真的期望我的话能够引诱你们来学彭加利文,我盼望坐在我对面笔记的诗人能够发这样一个愿心。我愿意收他做我们的学生,尽我的力量来帮助他。我要请你们来看:我们在彭加耳所做的事业。我们的文学有很大的前途,我们有的是真的文学,因为这里面有的是生命的真,不仅仅是辞藻。我乘便也想告诉你们我们新近的艺术运动的大概。

我的侄儿是这新艺术运动的领袖,前途也很有希望。我同来的朋友鲍司,他也是一个大美术家,如其他愿意对你们讲,他可以使你们知道这运动逐渐发展的情形,与它内在的生命。至于音乐,我自己也算是一个音乐家。我曾经制作不少的诗歌,完全不顾正宗派音乐的原则,因此很多人都怪嫌我的莽撞,因为我所以大胆的缘故只为是不曾受过正式的训练。但是我还是继续我的工作,上帝容恕我因为我自己不知道我做的是什么。也许在艺术里工作这是最好的方法。因为我发现责备我的人他们自己先就唱我的歌。他们并不愿意喜欢我的歌,他们相信他们并不喜欢我的歌,但是他们还是免不了唱我的歌,虽则不一定唱得对。你们不要以为我的虚荣心大。因为我是虚心的所以我能够客观地评判我自己,能够堂皇地称赞我自己的作品。因为我是谦让的,所以我不迟疑地告诉你们,我的诗歌在我的国民的心里已经取得了永久的地位,像春天的鲜花们永远有它们的生命。而且不仅当代的,就是将来的人们,在他们欢欣或是忧伤或是逢到喜庆的日子,我的歌调就会不期然地在他们的心里流出,他们忘不了我的声音。这也算是一个革命家的成就。

(徐志摩 译)

3 诗人的宗教

有人告诉我,中国不需要宗教。我认为这很难置信。人们通常都会根据自己狭隘的教派定义,去判断邻人的宗教。我敢肯定,如果我有幸能在中国多住一些时日,我就能够理解中国人深邃的心弦,理解他们心灵的音乐。但是我的来访实在太短暂了,还不时被许多约会打断,令我无法去接近那些在单纯的内心世界中依然保有国家传统的人。

人们要我讲一讲我自己的宗教观。我一直以来都不愿意讲这个话题,其中一个原因是我并非因为偶然的出身而被动接受特定的宗教信仰才投入我自己的宗教。我出生在一个伟大的宗教复兴运动的先驱家庭中,遵照《奥义书》中的圣贤的言论。但是,由于我的个性,我绝对不会因为周围的人信仰就相信接受它。我不能说服自己去想象因为我信任的人信仰某种宗教,我自己便也去信仰。

所以,我的心灵是在自由的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不受任何教会经文的束缚,不受任何有组织的崇拜者的言论的左右。因此,如果有人问我关于宗教的问题,我没有任何预设的立场,没有任何经过训练的、有系统的回答。

自从我来到中国之后,只被问及过一次关于相信宗教的理由。有一个大学生想让我讲诉我相信上帝的理由。我确实尝试给他我的解答,但是我必须承认理由与事实截然不同,正如人们不需要明白光学理论便能够察觉到光线一样。如果我的解释有错,那并不代表我的信仰的真实性有问题,因为它真实的证据是出于想象,而非来自逻辑。因此,向我提问的人有权不相信我的幻觉,拒绝我的陈述。在这种情形下,某本受很多人尊重的特别的书的权威性,比某个个人的解释更有分量,因此,我从来都认为自己无权去布道,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引领人们走上信仰之路的导师。

我的宗教,完全就是诗人的宗教。它通过看不到摸不着的方式触动我,就如同它赋予我的音乐灵感。我的宗教生活,就如同我的诗性生活一般,遵循着同样神秘的路线。不知如何,它们就结合在了一起,尽管它们的结合有一个漫长的仪式,我却一无所知。然后突然间某一天,它们的结合就出现在我的面前。

那个时候我住在一个村子里。那是一个寻常而琐碎的日子。我每天早上的日常工作结束后,正准备去洗一个澡,我在我的窗前站了片刻,凝视着在干涸的河流岸边的一个集市。突然间,我感受到了我心灵深处灵魂的震颤。我经历的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明亮,种种散乱的、昏暗的事情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意义的集合。我的感受就好比一个在厚厚的迷雾中找不到方向努力寻找道路的人突然间发现自己站在了自家门口一般。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天,在经过了学习孟加拉文字母的痛苦过程后,我意外地拼出了第一个有意义的句子:“下雨了,树叶摇动。”这些词语描绘的画面令我激动不已。原本毫无意义的元素不再孤立,我的心因为这意象的组合而欣喜疯狂。同样,在村子里的那个早上,我生活中的种种事实突然间形成光明的真理的集合,出现在我的面前。所有过去如翻滚的浪涛般的事情,现在对我来说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从那以后,我一直都抱持着一个信念,我所有关于自然和人的经历,都蕴含着精神现实的基本真理。

如果我告诉你们在那天偶然顿悟之前我经历了多长时间的摸索,你们也许就会理解我。希望你们能够谅解,在我说我有诗歌天赋,能够敏锐地回应内心深处的情感的呼吸时,不要认为我是在自吹自擂。我从儿时就格外敏感,我的心时时刻刻都感受着周围的世界,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类的。

我们的房子连着一个小花园。这对我来说是一片仙境,每天都有美丽的奇迹发生。几乎每天早上,晨曦初露,我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急匆匆地奔向花园,去迎接照在花园边上的一排椰子树的微微摇动的叶子上的第一缕粉红色的微光。清晨的微风中,小草上的露珠微光闪闪。天空似乎给我一种陪伴,我的整颗心,整个身体,都沉浸在这静谧的几个小时中饱饮着流光和平和。我唯恐错过一个这样的黎明,因为每一个黎明对我来说都异常宝贵,比金子之于守财奴还要宝贵。

我有幸拥有一种对万物保持惊讶的敏感,这令得孩子可以进入万物中心蕴含着神秘财富的殿堂。我不在乎我的学习,因为它们粗暴地让我远离我身边的世界,远离我的朋友和我的伙伴。因而,十三岁的时候,我便逃离了那种妄图要将我禁锢在石墙内的课堂教育体系。

这也许能向你们解释清楚我的宗教的含义。这个世界对于我是真实鲜活的,与我的生命亲密无间。曾经有一个医学系的学生拿给我一段人类的气管看,试图激起我对其结构的赞叹,我当时的反感和震惊,至今依然记得。他想说服我这就是人类美丽声线的来源,对这一信息,我竭力拒绝。我并不崇拜工匠的技巧,但是我愿意分享艺术家的快乐,他们能够隐藏机械的构造,以不可言喻的和谐展示自己的创作力。

上帝并不在意让地质现象记录他的神力,但是他却对美的种种表达充满了骄傲,他让绿草如茵,让鲜花烂漫,让云霞绚烂,让流水潺潺。

我并不清楚是谁或是什么触动了我的心弦,就仿佛婴儿不知道自己母亲的名字,或者母亲是谁、是什么样的。我对我的个性一直都有一种深深的满足感,它们从四面八方通过活生生的交流渠道融汇到我的天性之中。

对我来说,有一件事非常重要,就是我对周围世界的感受从来都未曾迟钝。云彩还是那片云彩,花朵还是那株花朵,这就足够了,因为它们直接和我交谈,因为我无法对它们无动于衷。我依然记得那特别的一刻。那是一个下午,放学之后,我从车上跳下来,突然间我看到,在天空中,就在我们房屋的平台上方,一团厚厚的积雨云投下一片阴凉。这种奇迹,这种慷慨,令我感受到一种自由的喜悦,这种自由我们在亲密朋友的爱中能够体会到。

我在另外一篇文章中曾经有过一个说法,我猜测,一个来自其他星球的陌生人来造访我们的地球,偶然间听到了留声机发出的人类的声音。对他来说,显然最为活跃的东西便是那转动的唱片,他无法发现这之后蕴含的人类真相,也许会将唱片这非人的科技产物当作终极的真相,一种能够触碰到、能够被量化的真相。他会想知道一台机器怎么可能会对灵魂倾诉。如果在追求谜团的过程中,他因为和作曲家的会面而突然间接触到音乐的核心,就会立刻懂得音乐的意义就是一种人类的交流方式。

我们可以通过量化去解读所得到的信息,但是却很难用原子和分子的组合这样的方式来解读快乐和喜悦。造物主缔造世界秩序的时候,似乎特别关注如何给予我们快乐,这表明,在茫茫宇宙中,在超越事物和力量的意义之上,有某种信息会通过神奇的方式触动你的心性。这种触动只可意会,无法分析。我们能证实这一点,就像对从外星球来的那个人来说,令他的同胞最心满意足的解释,莫过于尽管看不到心性在哪里,但是却能够通过机械与心灵直接对话。

是不是仅仅因为玫瑰花是圆形的粉红色的,它就比能够给我买来日常所需和奴仆的金子给我带来更多的满足感?也许一开始,你会否认玫瑰比金子更加令人愉悦的事实。但是你必须记住,我并不是在谈论人造的价值。如果我们必须穿越一片金子做成的沙漠,那么,这些死气沉沉的碎片所泛出的冷酷光芒,足以让我们觉得恐惧,而看到玫瑰,我们就仿佛听到了来自天国的音乐。

我们从一朵玫瑰花中所得来的快乐的终极意义,不在于它的花瓣有多么圆,就和音乐带来的快乐的最终意义并不存在于唱片中一样。我们能够通过一朵玫瑰感受到爱的语言抵达我们心中。我们给我们的爱人送上玫瑰,不正是因为它传达着一种无法言传的信息吗?将玫瑰作为礼物,我们便是利用一种快乐的普遍的语言,来表达我们的内心。

在印度,毗湿奴教是一种充满象征意义的宗教,爱神的笛子时吹时停,向我们诠释蕴含在自然和人身上的不同的美。这些诠释向我们发出邀请,鼓励我们走出自我为中心的世界,走入爱和真理的国度。我们听不到大自然的声音吗?还是我们已经因为为自我索取的欲求、集市的吵闹而聋了?我们错过了爱的声音,我们争斗,我们抢夺,我们剥削弱者,我们把他人的东西据为己有,还为了自己的精明而得意地笑,我们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一片荒漠,我们背离了我们的世界,在那个世界,爱的溪流从蓝天倾泻而下,从地底喷薄而出。

在现实世界,如果你打开工具店的秘密大门,你就会进入一个黑暗的大厅,那里摆放了很多机械,这些也许能够对你有所帮助,但是却不会令你获得终极的成功。有一间堆满了无数事实的仓库,无论它们有多么必须,它们本身却没有成就。但是在和谐的殿堂中即居住着万物心中的爱神。当你到达那里,你就会意识到你已经到达了真理,到达了永恒,你会感到终极却又无极的欣喜。

单纯的事实信息,单纯的力量发现,都只是表面的,而非内在的灵魂。喜悦是真理存在的证明,我们通过音乐接触到真理时,我们通过它传达的问候感受到内心时,便能够明白这一点。一切信仰的真正根源都在这里,而非什么清规戒律。我曾经说过,我们并不是因为以太波才看到光线,清晨并不等待科学家来解释便出现在我们面前。同样的,我们要感受自己内在永恒的真理,唯有去感受纯粹的爱与善,通过神学家的解释、道德的讨论是办不到的。

我已经坦白,我的宗教是一个诗人的宗教,我对其的一切感受,都是来自想象,而非知识。坦白说,我不能够就邪恶、人死后会怎样这样的话题做出令你们满意的回答。但是我非常肯定,总会有这样的时刻,我的灵魂触及永恒,我的灵魂感受到欢乐的启示,而强烈地意识到喜悦。我们的《奥义书》中说,我们的心灵和我们的言辞因为对最高真理的迷惑不解而背离,但是能够感受到灵魂中的喜悦的人,将摆脱一切疑惑和恐惧。

在夜间,我们会被东西绊倒,从而确切地知道这些东西是独立存在的,但是白天却展示出这些东西之间的统一与和谐。心眼沐浴在意识的光芒之中的人,可以立刻认识到精神上的统一能够凌驾种族的不同,他的内心不会纠结于人类世界中个别单独的事实,而是将它们当作终极的意义;他会意识到,平和蕴含在真理之中的内在和谐,而不在任何的外在调整;美是人与现实之间的精神联系的永恒保证,而现实则期待着在我们爱的回应中达到完美。

(宁芙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