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波利村探险记:哈代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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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德意志军团中忧郁的轻骑兵

朱炯强 徐人望 译

这一带草原,丘陵起伏,地势高爽,草木葱茏;自从那些多事之秋以来,这里景物依旧,没有变化。草地从来不曾翻耕过,原来是上层的泥块现在仍在原地不动。这里曾经驻扎过一支轻骑兵,而今不但马厩的土墙历历在目,连堆积马粪和垃圾的场所也还依稀可辨。每当我夜晚走过这片荒野时,阵风低荡,草梗呼啸;身临其境,要想不听到军号的嘀哒声和缰绳的窸窣声,要想不看到鬼影幢幢的帐篷和辎重,那是不可能的。帐篷中,不时还会传出喉音浓重的外国声腔和断断续续的异域小调。当时睡在这一带帐篷中的主要是英国皇家德意志军团的部队。

那已经是将近九十年以前的往事了。当时英军的制服,连同那巨大的肩章、滑稽的三角帽、长及膝盖的短裤、绑腿套、沉重的子弹盒、满是环扣的靴子等等,今天看来,颇称得上怪诞不经。现在,人们的观念变了,不断创新;可当时,士兵是令人羡慕的,国王依旧神圣不可侵犯,而战事也被视为光辉的业绩。

在这些深山幽谷之中,散落着一些古老的庄园和寥落的村庄,它们与世隔绝。在国王看中它们南面几英里以外的海滨浴场、年年驾临之前,几乎见不到陌生人的足迹。随着国王的驾临,附近一带旷野上,军队云集。从那个戏剧性的时期流传下来的许多有声有色的故事,即使多少有点支离破碎,细心的察访者不难或有所闻,这难道还容质疑吗?这些故事,有的我已经讲过了,大多数已经遗忘了,可还有一个却不曾说过,也永远不会遗忘。

这个故事是菲莉斯亲口告诉我的。那时她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太太了,而听她讲故事的我却还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她“就木入土、被人遗忘之前”别声张她在这个故事中承担的角色。十二年后,她弃世而去,至今已近二十年了。她谦卑的不求闻达的要求仅仅部分地达到了目的,不幸的是,由于当时传播开去,而且至今还在流传的那些一鳞半爪的细节恰恰是那些有损其人格的部分,以致使她在人们的记忆中蒙受了不白之冤。

故事完全是由上文中的外籍军团即约克轻骑兵团的到达而引起的。那天以前,她父亲的房屋周围,一连好几个星期简直不见人影。如果听到门前台阶上有客人衣裙的窸窣声,那可是一片随风飘落的枯叶;如果听到大门附近似乎有辘辘的车马声,那是她父亲在庭园中一块石头上磨刀霍霍;如果听到有如行李从马车上扔下来的声音,那可是海边的枪响;如果黄昏时看到门外仿佛有个高大的身影,那可是一丛精心修剪得细细长长的紫杉。当时乡村中的这种寥落孤寂的情景,当今已经是不复可寻的了。

然而,乔治国王及其满朝文武始终都在他心爱的海滨胜地盘桓;两地相去不过五英里。

女儿的孤独寂寞可以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唯一的消遣就是修剪黄杨木树篱,但父亲却更有甚之。如果把女儿的社交情况比作黄昏,那父亲的乃是黑夜。不过,父亲欣赏这样的黑夜,而女儿却深感黄昏的无聊。格罗夫医生原本从医,只因沉湎于探究玄奥的哲理,以致荒废正业,无法赖以谋生,不得不放弃行医,以极其低廉的租金,在这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租赁了这所破败不堪、半是农舍半是住宅的庄园,靠一笔在城镇中无法糊口的收入过日子。他一天到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院子里,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感到自己在虚无的探求中虚度了一生,因而越来越烦躁不安,与朋友的交往也越来越少。结果,菲莉斯也变得非常胆怯,每当她在短短的散步中遇见了什么陌生人,只要对方向她瞧上一眼,就羞得无地自容,连肩膀也臊得绯红,步履也不自在了。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人发现了菲莉斯,对她产生了爱慕,并且出乎意料地向她求婚。

上面提到,国王就在附近镇上,住在格劳雪斯特行宫里,他的御驾光临自然使该郡的许多乡绅名流蜂拥而至。在那些闲汉里面,许多人自称与朝廷有各色各样的瓜葛或利益关系;其中有一个叫汉弗莱·古尔德的独身汉子,乃是一位既不太年轻也不太苍老、既不太漂亮也不太丑陋的角色。他为人过于自负,但殊非“公鹿”(当时对放荡的未婚男子的称呼),大概与程度适中的时髦男子相当。这位三十岁的单身汉无意中闯进了这个草原上的村子,发现了菲莉斯,为结识她而巴结上了她的父亲。不知怎的,她竟使他心头火燎燎的,差不多天天往她家的方向跑,最后终于与她达成了婚约。

他出生于名门,家族成员中有几个在郡中颇享声望,菲莉斯使他拜倒在石榴裙下,简直是在禁锢之中完成了一桩光辉的大业。不过,究竟怎样完成这桩业绩的,她却一无所知。在那些日子里,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不光被视为有损习俗——这是比较现代化的观点——而竟被视作悖逆天理。因此,菲莉斯被如此一位绅士般的男子看中,简直无异于平步青云;虽然那些寡闻陋见的人们也许只看到古尔德分文莫名,便推断双方地位没有多大不同。

经济的拮据成了汉弗莱·古尔德拖延婚期的借口,其理由倒可能是真的。当冬季将临、国王暂离时,汉弗莱·古尔德先生出发到巴思城去,答应几星期内就回到菲莉斯身边。冬天到了,约期过去了,可他仍然爽约,说是旅居巴思,不忍撇下父亲不顾。菲莉斯在不胜寂寞之余,倒也感到满足:作为丈夫,这个求婚者许多方面算得上是理想的,父亲又十分赞许;只是这种冷遇,对她来说,纵使不算痛苦,毕竟令人难堪。她知道自己并非真正从心底里爱他,而仅仅是对他怀有纯粹的好感,佩服他那种有条不紊、坚持到底的办事方式,钦佩他有关朝廷干了什么、在干什么以及要干什么的知识。再说,他在完全有可能进行更加野心勃勃的选择时垂青自己,她当然不无骄傲之感。

暮春将至,汉弗莱还是没有来。这便使原本对汉弗莱并无多大热情的菲莉斯,心中滋长着一股不可名状的郁闷。春去夏来,国王又驾临了,仍然不见汉弗莱·古尔德的人影。

正值其时,当地居民的生活抹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使所有年轻人的思想上掀起一股激动的情趣。这层光辉就是上面的约克轻骑兵的到来。

对于九十年前赫赫有名的约克轻骑兵,今天的年轻一代也许不甚了解。他们乃是皇家德意志军团的骑兵团之一(尽管后来有些堕落),他们威风凛凛的制服,他们的高头大马,还有那最令人注目的异国气派的大胡子(当时可是少见的仪容),使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赢得大群大群的男男女女的赞慕。现在,由于国王驾临附近城镇,他们就与别的骑兵团一起,驻扎在这一带的草原和牧场上。

他们的驻所地势高爽,空气清新,视野开阔,面对波特兰(即斯林杰岛),东临奥尔特汉姆岬角,西濒斯塔特。

菲莉斯算不上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但对那种军事装束和场面的兴趣,并不亚于任何其他女孩。她家离村子有一段距离,坐落在小路上坡尽头的最高处,差不多与该教区地势较低的教堂塔尖不相上下。庭园的围墙外,青草篱篱,无边无际;一条小径直达墙根。菲莉斯从小就喜欢爬在围墙上闲坐,这是一项并不困难的技巧动作,因为附近一带的墙壁都是石块垒的,不抹灰泥,有许多缝隙可供小小的脚趾攀附而上。

一天,她正坐在围墙上,百无聊赖地凝视着周围的牧场,无意中瞥见一个孤独的身影沿小径踽踽而来。他就是声名显赫的德意志军团中的一个轻骑兵。他目光下垂,缓缓独行,颇有些孤鹜不群、郁郁寡欢的神态;要不是硬邦邦的护领卡住,大概脑袋也会像目光似的耷拉下来。当他走近后,她看清了他凄恻的面容,而他却没有瞧见她,几乎沿小径一直走到墙根。

菲莉斯见到这样一个忧心忡忡而身材颀长、漂亮的士兵十分惊奇。对于军人,尤其是对于约克轻骑兵,她总以为他们心情欢乐,一如他们的装备的花哨(她从未与士兵交谈过,该见解完全来源于道听途说)。

这时,约克轻骑兵抬起目光,见她坐在墙上,雪白的裸露在低领罩衫外的肩膀和脖子以及洁白的裹着全身的衣服,在夏日明晃晃的阳光的辉映下,显得格外醒目。突然的邂逅使他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他没有停步,顾自匆匆地走开了。

菲莉斯叫那个外国士兵的面庞纠缠了一整天。他的容貌那么引人注目,那么俊秀;他的眼睛那么湛蓝,那么忧伤,那么茫然。自从这次偶然相遇之后,她竟每天在同一时刻向墙外张望,等待他第二次路过。这次他在读一封书信,看见她时,似乎并不觉得怎么意外,他放慢脚步,向她微微一笑,很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结果,他们在这次相遇中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她问他在读什么,他立即回答说他母亲住在德国,他在读母亲的来信;又说,他不常收到母亲的信,只得无数遍地旧信重读。这就是他们这次交谈的全部内容,但类似的交谈并非就此而止。

菲莉斯常说他的英语虽然说得不好,但能够听懂,因而他们之间的交谈没有受到语言的障碍。每当他们转到过于微妙、难以言传或者过于敏感的话题时,无疑,眼睛就会来帮舌头的忙;到后来,嘴唇又帮了眼睛的忙。简单地说,他们的交往是毫无防范的,尽管对她来说十分轻率,可已经发展成熟。她像苔丝德梦娜同情奥赛罗似的同情他,也了解他的经历。

他叫马修斯·蒂纳,萨尔布吕克省人,他母亲仍然住在那里。他二十二岁,虽然从军不久,却已升到下士的军衔。菲莉斯总以为,在完全由英国人组成的骑兵团中,找不出如此文质彬彬、有教养的年轻人,竟是有些外族士兵,而不是本国士兵,倒具有英国军官的风度和气概。

从这位外族朋友的口中,她渐渐获悉他本人及其同伴的处境,那可是万万没有料想到的情况。约克轻骑兵团的华丽服饰绝不表示它的生活洋溢着欢乐。相反,竟浸透着一种可怕的忧郁情绪,一种没完没了的乡愁,它使许多士兵消沉到几乎不能出操的地步。其中最严重的是那些年岁较轻、到这里不久的士兵,他们厌恶英国,厌恶英国的生活方式,对英皇乔治及其岛国毫无兴趣,一心一意只想离开,希望能够从此一去不返。他们身在异乡,心却无时无刻不在遥远而亲爱的祖国。他们都是勇敢的男子汉,在许多方面都能坚韧不拔,可一说起祖国,则往往热泪盈眶。马修斯·蒂纳是“思乡病”——按他自己的说法——害得最深的人之一。他母亲独守家园,孤苦伶仃,无人承欢膝下。所以,他沉思冥想的天性由于背井离乡,显得更加黯然神伤了。

菲莉斯尽管被这些情况所感动,同情他的遭遇,不拒绝他的交往,然而(至少据她自己所说)在很长的时间内,在她认为自己已经身有所属的情况下,不允许这个年轻人逾越朋友的界限。不过,在不知不觉之中把心许给马修斯,那倒是很可能的。这堵命运的石墙,阻碍了他们之间的任何亲密关系,他既不擅自进入庭园,也不请求进入庭园。他们的全部交谈,都在这堵墙界的两边。

关于菲莉斯的那位冷漠和耐性惊人的订婚者的消息,终于传到村子里来了,是她父亲的一位朋友带来的。有人在巴思听到这位先生说,他认为对菲莉斯·格罗夫小姐的求婚仅仅处于非正式的阶段,而鉴于父亲病重,不堪视事,他因而无法抽身。他以为目前最好双方都不要有任何承诺,还说他实在不能担保自己不会有所他爱。

消息固然只是道听途说,未可全信,但他来信稀少,措辞冷淡,却与之十分吻合。因而菲莉斯一刻也不曾怀疑过它的真实性,并且以为从此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对意中人以心相许了。父亲却不然,他断言这消息纯属捏造。他从小就知道古尔德先生一家,如果有句什么格言可以表明他家的婚姻生活,那就是“恩爱淡如水,相偕到白头”。况且,汉弗莱是体面人,决不至于将婚约视同草芥。“耐心等待吧,”他说,“到头来会一切如愿的。”

菲莉斯听了这话,开始还以为父亲与古尔德先生有着联系,心也凉了半截。与她当初的愿望相反,她现在为婚约落空感到宽慰了。不久,她发现父亲跟自己一样,对汉弗莱·古尔德的底细毫无所知,但他又不肯直接就这个问题给她的订婚者写信,唯恐因此惹起损毁对方名誉之嫌。

“你想找个借口,去怂恿那些外国佬中的哪个家伙来有口无心地奉承你。”他近来对她一直非常暴躁,嚷道,“我见得多哩!今后没有我的许可,不准你走出围墙。你要看军营,等哪个星期天下午我亲自带你去。”

菲莉斯丝毫没有违抗父命擅自行动的念头。然而,在感情方面,她认为自己是独立的。她不再克制对轻骑兵的好感,当然,要真正地把他当作情人看待,从英国人被视为“情人”的意义去衡量,那还差得很远。对她来说,那个年轻的外族士兵乃是一个理想中的人物,他身上没有从属于一般守家奴的性格。她不知道他从哪里降临,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消失,他是美梦般的人物,如此而已。

现在,他们接连不断地会面了,大多是在黄昏以后,在太阳下山与最后一次归营号催他回营之间。她近来的态度可能不那么拘谨了;至少这个轻骑兵是如此的。他一天比一天更加含情脉脉。在短促的相会之后分别时,她从墙头把手伸给他,让他紧紧地握一会儿。有一天晚上,他握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使她叫了起来:“墙是白的,田野上可能有人瞧见你的身影啊!”

那天晚上,他流连了很长时间,结果好不容易跑步穿过中间的田野才算及时赶回营地。接着的一次约会,她没有按通常的时间在通常的地方露面,他不胜惆怅,丧魂落魄似的痴望着往常相会的地点。归营的号、鼓都响过了,他犹自纹丝不动。

她完全是意外地被耽搁住了。当她赶到时,她也听到了关营门的响声,万分焦虑地恳求他立刻回去。

“不,”他忧郁地说,“我现在不走,你还刚来,我整天都盼着你哪。”

“可你迟到会受罚吗?”

“我不在乎。要不是为着两个人——近在眼前的爱人和远在萨尔布吕克的母亲,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我厌恶当兵,只要能跟你多待一分钟,什么样的升官发财我都不在乎。”

于是,他继续留着跟她娓娓长谈,向她诉说家乡趣闻和童年琐事,直使她不安得如坐针毡。只是在她一再催促下,他终于才怏怏而去。

下一次会面时,他袖子上的军衔条纹不见了。由于那天晚上迟到,他被降为二等兵了。她觉得自己是他降级的罪魁祸首,十分内疚,而他却反过来宽慰她。

“别难过,我心上的人儿,”他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有办法的。首先,即使我恢复军衔,你父亲会让你嫁给一个没有委任状的约克轻骑兵军官吗?”

她脸刷地红了。嫁给他这样的意中人,这个实际问题她还不曾考虑到,不过只要略加思索,答案是明确的。

“我父亲不会——肯定不会。”她毫不怀疑地回答,“不堪设想!亲爱的朋友,请把我忘掉吧,我怕我在毁灭你的前程呢。”

“根本不是!”他说,“正是你才使我想在你们的国土上活下去。如果我亲爱的祖国也在这里,我年迈的母亲能和你在一起,那我就会感到无比幸福,就会尽好士兵的职守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你听我说,我打算让你跟我一块到我的故乡去,做我的妻子,跟我母亲和我在那里一起生活。你知道,我虽然以汉诺威人的身份从军,却不是汉诺威人,我的故乡与萨尔比邻,和法国和睦相处,一到那里,我就自由了。”

“可怎么去呢?”她问。对他的提议,菲莉斯与其说是惊恐,倒不如说是诧异。她在家里的处境越来越使她感到厌烦和痛苦不堪,父亲的慈爱似乎已经枯竭了。她不是村子里土生土长的,与周围那些快乐的姑娘不一样;马修斯·蒂纳思念故乡、家园和母亲的感情也或多或少地感染了她。

“可怎么去呢?”她见没有回答,又问,“出钱要求退伍吗?”

“啊,不,”他说,“那样做现在行不通。到这里来原不是我的本意,为什么不能开小差呢?现在是时候了,我们马上就要开拔,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你了。我把计划告诉你,请你在下星期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到离这里两英里的大路口等我,具体哪一天以后再定。那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不会玷辱你。你不是跟我私奔。我忠实的朋友克利斯朵夫跟我们一起走呢。他是阿尔萨斯人,最近加入兵团的,他答应帮助我们。我们从那边海岸过来,先看看船只,找一艘合适的。克利斯朵夫已经搞到一张英吉利海峡的海图。然后,我们到海港去,半夜时割断缆绳,划船绕过岬角就在视线之外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在秋堡附近的法国海岸登陆,剩下的就容易了。我积蓄了些陆路上用的旅费。我写信给母亲,让她在路上接我们。”

他对她提出的问题补充了一些细节。当然,她毫不怀疑计划的切实可行,但事关重大,几乎把她吓坏了。若不是那天晚上她踏进家门时父亲对她作了一番声色俱厉的训斥,她会不会在这场胆大妄为的冒险中再跨进一步,可就很难说了。

“那些约克轻骑兵怎样了?”他问。

“还在营房里,大概就要开拔了。”

“你那么掩头藏尾的毫无用处。那批家伙中有一个人,你一直在跟他相会,有人瞧见你与他一起散步。那批粗野的外国佬,比法国人好不了多少!我决定……别插嘴,请你把话听完。我决定,只要他们还赖着不走,你就不能再待在这儿。我要你到你姑母家去。”

除了他,她从未跟任何士兵、任何男人一起散步,她的辩解是无济于事的,也是软弱无力的;他的话固然没有全对,却也不是全错。

对她来说,她父亲的姐姐家无异于一座牢房,她最近还领教过那种阴森森的滋味,所以,当她父亲命令她打点行李时,她的心都碎了。在以后的岁月中,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在那个忧心如焚的星期里的行为寻找借口。她暗自盘算,最后决定参加她爱人及其朋友的计划,逃到那个他在她的心目中描绘得那么美好的国家去。她常说,他提议中的光明磊落的用心是克服她犹豫彷徨的因素。他那么纯洁无邪,那么心地善良;对她那么尊重,彬彬有礼,这样的待遇是她过去从来没有受到过的。对他的信赖激励着她,使她鼓起勇气,准备迎接渡海中显而易见的风险。

第二个星期,一个平静而黑暗的夜晚,根据事先安排,蒂纳在大路和进村小路的岔口处接她。克利斯朵夫先到海港取船,划着它绕过当时称为守望台的小山,在岬口的另一边接他们;而他们则徒步跨过港桥,匍匐越过守望台到达那里。

父亲一回到他楼上的房间,她就挎起包袱,离开家门,急匆匆地踏上小路,穿过夜深人静、空无人影的村子,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小路尽头,躲在大路边一个隐蔽的围墙拐角里。这里,她既可以看清大路上的行人,又不会被人发现。

她在拐角里等候她的爱人,正在此时,她听到了公共马车从山坡上下来的辘辘声。她知道,不到大路上空寂无人,蒂纳是不会露面的,只得耐着性子等待马车过去。不料马车竟在她躲藏的拐角附近放慢速度,并且偏偏停在离她不到几码远的地方。一个旅客从车上下来,听他的说话声,原来是汉弗莱·古尔德。

他带着一个朋友,还携着行李。他刚把行李放在草地上,马车就继续向皇家浴场的方向驶去了。

“不知道那小伙子和马车在哪里?”她过去的求婚者对他的同伴说:

“但愿我们不致在这儿久等,我叫他九时半准时到的。”

“给她的礼物放好了吧?”

“给菲莉斯的礼物吗?啊,放好了,在箱子里。但愿能博得她的欢心。”

“毫无疑问。哪个女子不喜欢这样一件漂亮的表示和解的礼物?”

“噢,她受之无愧。我亏待了她。别人面前不说,这两天我背地里直想着她。哎,哎,别提了。她不可能像别人所说的那么邪,我相信,像她这么聪明的姑娘,不至于会和那些汉诺威士兵厮混在一起。我相信她不会那样。这件事就此了结吧。”

他们两人在等车时,无意中让更多类似的话语落进她的耳朵。那些话突然照亮了她的心坎,使她看到自己操行的邪恶。最后,马车到了,他们中断谈话,搬上行李,上车朝她刚才过来的方向驶去。

菲莉斯一时感情冲动,简直想立即跟随他们回去。但转念一想,觉得只有等马修斯到来,坦白地向他解释自己已经改变主意,才对得起他——尽管当着面要这样做是十分困难的。现在,她从汉弗莱·古尔德亲口说出的话语中得知他对自己一直忠心不渝,她痛苦地谴责自己竟然偏听偏信了诬陷他背弃婚约的谣传。她心里十分明白到底是谁赢得了她的爱情。没有他,她的生活前途不堪设想;然而,她越考虑他的提议,她越不敢接受——那是多么轻率、多么渺茫、多么冒险的提议啊。她已经答应了汉弗莱·古尔德的求婚,仅仅是那个说他不忠实的传闻才使她不愿承诺婚约的。现在,他为她捎来礼物的热情使她感动了。她必须信守诺言,庄敬自重;理智必须取代感情。她情愿守在家里,嫁给他,忍受痛苦的煎熬。

几分钟以后,当马修斯·蒂纳的身影在篱笆门后面出现时,菲莉斯硬着心肠迎上前去。躲闪是无济于事的。他轻轻地跳过篱门,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前。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在他的怀抱中情不自禁地想道。

那天夜晚,菲莉斯是怎么经受住这场可怕的心灵上的折磨,她一点也记不清了。当她情怯怯地嗫嚅着她已经改变主意,不能、也不敢跟他远走高飞时,尽管他柔肠寸断,悲痛欲绝,都不肯对她有任何强求。本来,在她的热恋之中,只要他厚起脸皮一味强求,就没有不稳操胜券的;然而,他不愿进行任何不正当的劝诱。

她很担心他的安全,恳求他留下。对此,他明确表示,这是办不到的。他说:“我不能对朋友失信。”倘若只是单独一人,也许可以放弃计划;可是,克利斯朵夫带着船只、罗盘和海图在海岸上等他,潮水马上要退了,母亲在倚门而望,他非走不可。

他俩难舍难分,耽误了许多宝贵的时光。最后,他们终于分手了,他向山下走去。当他的脚步声快要完全消失时,她渴望至少能够再看看他的身影,她悄悄地追上前去,凝视着他那渐渐缩小的影子。有一瞬间,她激动得差点要冲上去,把自己的命运与他系在一起。但是她不能。

一个与他相似的黑影在大路上与他会合,那是他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她望不见他们了;他们在向四英里外的市镇和海港方向奔去。她精神沮丧地转过身来,心灰意懒,移步回家。

军营中的归营鼓响了。但现在她心上已经没有军营了;在她的心中,它已经像古亚述人的营垒被死神光顾后一样地死寂了。

她默默地走进屋子,谁也没有碰到,就顾自上床了。巨大的悲痛开始使她无法入眠,后来又把她扔进沉睡之中。第二天早晨,父亲在楼梯下碰到她。

“古尔德先生来了!”他得意地说。

汉弗莱住在旅店里,已经来探询过她了。父亲手上拿着的那面十分精致的镶在凸纹银框中的镜子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他说一小时之内再来约她散步。

那时,农家中漂亮的镜子比现在罕见。菲莉斯对这面镜子赞赏不已。她瞧见自己的眼睛沉甸甸的,竭力想使它们快活一点。汉弗莱先生始终默默地暗自遵守婚约,她也应该照此办理,并且只字不提自己的失检之处。她戴上帽子,披上护肩,当他按时到来时,她已经在门口等候了。

两人散步时菲莉斯感谢汉弗莱赠送她美丽的礼物,接着,谈话就完全由他一个人独揽了。他诉说了近来世风的变化,借以避免其他比较涉及私人的话题,那倒是她所求之不得的。他字斟句酌的谈吐使她不安的心情和纷扰的思绪有些平静下来。她当时极其哀伤,要不然,一定会察觉出他狼狈不堪的窘态。终于,他突然话题一转:

“我很高兴你喜欢我那小小的礼物,”他说,“说实话,我想借以笼络你,请你帮我摆脱困境。”

菲莉斯听了莫名其妙,这么一个男子汉,居然会有仰仗于人的难处。

“菲莉斯,我现在向你摊底,我非得把这个关系重大的秘密说开了,才能请你表态。我已经结婚了。是的,秘密地与一位亲爱的美人儿结了婚。那个美人儿,你只要认识她——我希望你将来会认识她——就一定会赞扬备至。但她不是我父亲中意的那种女子,你也知道家长的意见是怎么回事,我只得一直严守秘密。毫无疑问,那会引起一场激烈的争执。不过我以为,只要你肯乐助,难关是可以渡过的。只要你成全我,做件好事,当我把秘密告诉父亲时,你就说无论如何不能嫁给我或者诸如此类的话,我担保,一切会化险为夷的。我急于要取得他的同意,以免造成纠纷。”

对于这个意外的问题,菲莉斯是怎么回答的,她已经忘了,也记不清对他讲了什么忠告。然而,她确实如释重负,喜形于色。她恨不得把心中的烦恼全都倾吐出来;如果汉弗莱是个女人,那她一定会把自己的遭际和盘托出。但对于他,她却不敢;再说,在她爱人及其同伴有足够的时间脱离危险之前,确实也有必要保持沉默。

她回到家里就躲了起来,一边懊伤自己没有远走高飞,一边缅怀与马修斯·蒂纳自始至终的一次次幽会。他在自己的故乡,在当地的女人中间,可能很快就把她忘怀了,甚至连名字都会抛到九霄云外。

她没精打采,一连几天足不出户。一天拂晓,雾气弥漫,晨曦透过迷雾,泛出青色。军营中,帐篷的轮廓、套着缰绳的马匹隐约可见。浓烟从食堂烟囱中冉冉升起……

庭园边上,她往日经常登上墙头与马修斯相会的地点,是能够吸引她的仅有的一寸英国土地。她不顾满天阴霾,走到那个熟悉的角落。一片片草叶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露珠,一块块土地上爬动着蛞蝓和蜗牛。军营中的噪音跟往常一样隐隐约约地传来;因为是市日,在另一个方向还可以听到农民们匆忙进城的脚步声。她发现,由于常来常往,墙角边的青草踩倒了,踏着爬上墙头的石缝中残留着庭园中的泥屑。过去她都要到天黑才来,所以根本没想到这些痕迹在白天竟是那么一目了然。也许正是这些痕迹向父亲泄露了她幽会的秘密。

她黯然伫立,似乎觉得军营中传来的声音有些异乎寻常。现在,她对军营中的一切都了无兴趣,但还是踏着石缝爬上墙头去看个究竟。一望之下,她先是惊恐交加,迷惘若失,继而痴痴地站着,木然不动,手指紧紧地抠进墙壁,双目圆睁,眼珠突出,面部表情僵硬得像座石雕。

面前绿草茵茵的开阔地上,军营中所有的官兵整齐地排成一行。他们前面停放着两口棺材。那异常的声音是从一列在行进的队伍中发出的。行列中,约克轻骑兵团的军乐队居首,奏着丧乐,接着是一辆殡车,载着两个该团的士兵,还有两个牧师陪同。最后是一群看热闹的乡巴佬。两个将处决的士兵蒙着眼睛,分别跪在各自的棺材上。行刑前有几分钟的间歇让他们祈祷。

二十四人组成的行刑队平端着卡宾枪,指挥官拔剑出鞘,在空中划了划,就一挥而下。行刑队的枪声响了,两个牺牲品蹶然倒毙,一个仆在棺材上,另一个仰面朝天。

随着回荡的枪声,格罗夫庭园的围墙上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一个人往里摔下,但当时在附近看热闹的人们谁也没有发觉。这两个被处决的轻骑兵就是马修斯·蒂纳和他的朋友克利斯朵夫。守卫的士兵马上把他们的尸体装进棺材,但骑兵团的上校指挥官——一个英国人——却策马上前,厉声喝令:“把尸体扔出来,让全体士兵以此为戒!”

棺材竖了起来,两具德国人的尸体面朝下地扔在草地上。各团官兵缓缓走过。尸体供参观后,接着就装进棺材扛走了。

与此同时,格罗夫先生听到枪响,从屋内奔进园子,只见命蹇的女儿一动不动地靠墙躺着。她被搬进屋里,很长时间没有知觉,此后好几个星期,人们都以为她不会再有恢复神智的希望了。

据消息透露,这两个不幸的逃兵在附近海湾偷了船只,根据计划与其他两个不堪忍受他们上校虐待的同伴安全地渡过海峡,但后来迷失了方向,误把泽西岛当作法国海岸驶了进去。在那里,他们被认出是逃兵,给押解到有关当局。马修斯和克利斯朵夫在军事法庭上竭力为其他两个士兵开脱,说后者的逃亡完全出于他们的怂恿,因而,后者被判处笞刑,而他们则因带头煽动叛逃,被判了极刑。

去观赏乔治浴场陈迹的游客,如果有雅致去游览一下附近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搜寻一下该村的墓葬记录,就不难查到下列两条:

马修斯·蒂纳:皇家约克轻骑兵团下士,因逃亡处死,葬于一八〇一年六月三十日,时年二十二岁,生于德国萨尔布吕克省。

克利斯朵夫·布莱斯:皇家约克轻骑兵团士兵,因逃亡处死,葬于一八〇一年六月三十日,时年二十二岁,生于阿尔萨斯的络塞尔琴。

他们的墓址在小教堂背后的墙沿下,没有墓碑,菲莉斯曾给我指点过。她生前经常去整治坟墩,现在却已杂草丛生,渐渐湮没了。村子里年岁稍长的居民都从他们父母口中听说过这件事,至今还记得那两个士兵的墓地。菲莉斯去世以后,也长眠在他们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