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从英国来的苏鲍塔的信件,一向按时收到,现在不时地间断起来。古姆迪妮常常怀着渴望的心情盼等邮件。有一天,她率先得到邮差送来的信札。那时,维帕勒达斯正站在镜子前刮脸。古姆迪妮气喘吁吁地跑到维帕勒达斯跟前,说道:“哥哥,小哥来信啦!”
维帕勒达斯停止刮脸,坐在安乐椅上,提心吊胆地缓缓地展开信札。读完信,他把信抓在手心里,仿佛感受到一种剧烈的疼痛。
古姆迪妮胆战心惊地、关切地问道:“小哥是否病了?”
“没有,他安然无恙。”
“信中写了什么,说说行吗,哥哥?”
“写的是有关他自己学习的事。”
好长一会儿,维帕勒达斯没有让古姆迪妮读苏鲍塔的信。往常,他总是兴致勃勃地又读又讲信中的一些段落,而这次他一声不吭,不读一字。古姆迪妮没有勇气开口要求阅读信件,她的心像小鹿似的怦怦直跳。
起初,苏鲍塔精打细算过日子,对家庭不景气的境况还记忆犹新,但随着时间的推延,对每况愈下的家境日益淡忘了,他的开销成倍地递增着。他写道:不增加生活消费,不可能跨入上流的英国社会。不跨进上流社会的门槛,来英国就枉然,白搭工夫了。维帕勒达斯几次迫不得已电汇额外款项,寄往英国。这次,他又要求再寄一千英镑以解燃眉之急。
维帕勒达斯喟然长叹,把手按在额头上,说:“这笔钱从哪儿筹措?”他自言自语道,“我为古姆迪妮出嫁,积蓄了一笔血汗钱,难道这笔款项就这样轻易地被他消耗掉?倘若古姆迪妮的前程毁于一旦,他能偿还如此巨大的损失吗?苏鲍塔的律师地位能够抵得过吗?”
那天深夜,维帕勒达斯在长廊里踱来踱去,忧心忡忡,一筹莫展。他不晓得,那天深夜,古姆迪妮也未能安心合上眼睡一觉。古姆迪妮委实忍受不住了,跑到维帕勒达斯身边,一把抓住兄长的手,急切地说:“说实话,小哥怎么啦?我向你行触脚礼,不要向我隐瞒任何事!”
维帕勒达斯明白,隐瞒会更将加重古姆迪妮的忧虑。沉吟了一会儿,他开口说:“苏鲍塔要求寄一千英镑。然而,寄如此大一笔款项,已超出我的能力。”
古姆迪妮握紧维帕勒达斯的手,说道:“哥哥,我说一句话,您不会生气吧?”
“惹火的事将发生,我不发火如何甘休?”
“不,哥哥,不许讥笑,听我一句话!妈的全部首饰都为我留下,它们可以……”
“胡说!住嘴!我怎能居心伸手攫取你的首饰?”
“我能伸手!”
“不,你也不拥有这个权利。不要理这些事了,去睡觉吧!”
随着鸟儿的啁啾声、旅行车的轰鸣声,黑夜渐渐褪去,加尔各答出现了黎明的曙光。远方,不时传来轮船的汽笛声、石油机械的轰隆声。一个人肩上扛着梯子,为张贴退烧药的广告奔忙着。一辆空牛车在赶车人的鞭子策驱下,疯狂地飞奔起来。一个讲奥利萨语的婆罗门正为提汲自来水,与一位操印地语的妇女争吵着。维帕勒达斯手握水烟管,坐在长廊里,地毯上铺着一张未读过的报纸。
古姆迪妮走来说:“哥哥,别说‘不’字!”
“你想干涉我心灵的自由?在你的统治下难道让我把黑夜说成白天,把‘不’说成‘是’?”
“您不要作声,静静听我一句忠言——取了我的首饰,您的全部忧虑将会化为乌有!”
“我简直可称你为多嘴的老太婆。取了你的首饰,我的忧虑就会烟消云散,如此的糊涂话你是从哪个脑子里想出来的?”
“我是不谙世事,但您如此忧心忡忡,我无法忍受。”
“让我好好考虑一下,会寻出一种办法,驱赶掉忧虑的。倘若用自欺欺人的办法掩饰忧虑,只会适得其反。耐心点,我总会有锦囊妙计来解脱困境的。”
维帕勒达斯拍了一份电报,电文写道:为了筹措你所需要的钱,染指古姆迪妮的陪嫁,这万万不是上策,天道不允。
没隔多久,复电到府。苏鲍塔写道,他不想鲸吞古姆迪妮的陪嫁费,但祖传的遗产有他的一半,把它们变卖后寄钱给他。同时,他寄出一份律师的判决书。
苏鲍塔这份电报,犹同一把利剑穿透了维帕勒达斯的心。苏鲍塔竟然写出如此冷酷无情的电文!这时,维帕勒达斯唤来管家迪文,问道:“波什朗拉易想要卡利姆哈迪的地产契约,他出多大价格?”
迪文答道:“大致出二万卢比。”
“请波什朗拉易老爷来,我想同他说件事。”
维帕勒达斯是这个家族的大儿子,他出生时,父亲就把这份地产单独赐给他。波什朗拉易是位巨富,他做着二三百万卢比的生意。他的出生地就是卡利姆哈迪,所以,他一直处心积虑地企图占有卡利姆哈迪这块土地。每当危急关头,维帕勒达斯不时露出同意出让的意向,但佃户们呼天抢地,乞哀告怜:“我们从来不认波什朗拉易为自己的领主。”这样,成交动议一次次被推延。这次,维帕勒达斯终于下了决心。他早就确切无疑地料到,苏鲍塔的贪求不会到此打上句号的。他自言自语地说:“这地产的钱是为苏鲍塔保存着的,以后将等着瞧吧。”
迪文望着维帕勒达斯铁青的脸,不敢吱声。他偷偷地来到古姆迪妮身边,说:“大姐,大老爷对您是言听计从的。您要千方百计阻止他干那类蠢事。这样做是极其不合适的。”
家里所有的人都喜欢维帕勒达斯,大老爷对某桩事失去主见,大伙都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堪忍受。
晌午时分,维帕勒达斯忙于研究地契,不思饮食,忘了洗澡。古姆迪妮一次次遣人催促他。末了,他带着枯萎的脸色,进入里屋,仿佛被闪电烧灼了的树叶似的。古姆迪妮见了,犹如万箭穿心,痛苦不堪。
用毕午餐,维帕勒达斯躺在床上,靠着枕头,咕嘟咕嘟地抽起水烟。这时,古姆迪妮在他床头边坐下,用纤细的手指摩挲着他的头发,劝他说:“哥哥,您不能轻举妄动,把自己的田产卖掉!”
“你是否魔鬼着了身?在所有的事上,你总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
“不对,哥哥,您不用隐瞒真相!”
维帕勒达斯激动得无法自制,挺直了身子坐着,叫古姆迪妮坐在自己跟前。他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苏鲍塔写了些什么,你知道吗?看信吧!”
说毕,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苏鲍塔的信件,递到古姆迪妮手里。古姆迪妮读了信,双手捂住脸说:“天哪!小哥怎会写出如此蛮不讲理、不通人情的信呢?”
维帕勒达斯叹道:“他发现在我与他的财产分配中存在着差异,在如此曲解人意的情况下,我能独占这份田产吗?今天父亲已不在人间,在这危急关头,我不向他提供帮助,谁向他馈赠呢?”
古姆迪妮无法再说什么,默默地淌下了伤心的泪。维帕勒达斯斜倚在枕头上躺着,不作声地擦拭着眼睛。
良久,古姆迪妮摩挲着大哥的双脚,启齿道:“哥哥,妈妈的财产今天仍旧属于妈妈。她的首饰留着,您为什么……”
维帕勒达斯又一次坐起,说:“古姆,你至今仍不明白,倘若苏鲍塔拿着你的首饰,在英国出入剧院、音乐厅,观赏戏剧、音乐、歌舞,把它们挥霍殆尽,难道我还会宽恕他吗?抑或他能理直气壮地站在我面前吗?你为什么要给他如此巨大的惩罚呢?”
古姆迪妮无言对答,低垂着脑袋,一筹莫展,找不出锦囊妙计摆脱困境。她头脑里又重新浮现从前几次曾出现过的幻想——难道亘古未有的奇迹,今日不可能出现?苍穹中的星辰难道无能为力,瞬间消除天下的全部危境?抑或向她暗示一下吉祥的征兆?几天以来,她的左眼一次次扑棱扑棱地跳动。从前,她的左眼也跳过几次,但那时,她没有必要如此殚精竭虑。如今,她如何刺探那种暗示征兆?她向苍天祈求,让这个征兆开出吉祥的花朵。它绝不会是空中楼阁,海市蜃楼——她暗自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