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托克史小姐的寓所及其情爱一瞥
托克史小姐寓居于一座阴暗的小屋里,在英国历史上一个遥远的年代,这个小屋就给夹在伦敦西部一个上流社会的地区内,它像一个穷亲戚躲在大街拐角后面的阴影中,被四周的高楼大厦冷眼相看。它所处的地方谈不上有什么庭院或院子,只是在十分阴暗的偏僻的地方,远处响起两下敲门声也会使它惶惑不安,石板路上的缝隙里长着野草。这个偏僻的地方取名为公主路,公主路上有公主教堂,教堂时时闻钟鸣,星期天来做礼拜的人有时多达二十五人。名叫公主纹章的酒店也在那里,是那些潇洒英俊的士兵经常光顾之所。酒店前面的栏杆之内停着一顶轿子,但是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这顶轿子从未被抬出栏杆之外;晴朗的早晨,每一根栏杆顶上都摆上一个白色壶,共有四十八根栏杆,这是托克史小姐时常计数的数目。
在公主路上,托克史小姐的寓所附近还有一座私人住宅。住宅的外面有两扇很大的大门,大门上有一对很大的狮首铁环,这扇大门从来没有开启过,据说原先是准备从这里进入某某人家的马房的,后来就关闭不用了。公主路上的空气中的确有一股马房的气味,而托克史小姐屋后的卧室面对着一排马房,从那里可看见马夫们不管干着什么活儿都要无休止地发出吵闹的声响,马车夫和他们的老婆孩子的便衣便服、内衣内裤就像麦克佩斯的旗帜一样经常挂在墙的外面[40]。
公主路上的这座住宅是由一位退休的男管家承租的。他娶了一个女管家,把房子陈设起来,租给一位单身的先生。他是一位少校,长得木呆呆的,脸色发青,眼睛从头上突出来,托克史小姐说她在他身上看到“一种真正的军人气质”;在他们之间通过少校的一个黝黑的仆人时而交换着报纸、小册子以及诸如此类的柏拉图式的传情信息。至于这个仆人托克史小姐只需要知道他是“本地人”就够了,究竟和什么具体的地理概念挂钩就不去管了。
也许比托克史小姐寓所的入口和楼梯更小、更狭窄的是从未有过的。也许在英国,从屋顶到屋底,这座屋子是最小、最不方便,也是最弯弯曲曲的了,可是托克史小姐却说,多好的地方!在这里,冬天只有几天阳光,最好的日子也不见太阳,谈不上有什么空气,交通也是隔绝的,可是托克史小姐还是说,想想这是多好的地方!眼睛从头上突出来的、青面孔的少校也是这么说,他对公主路颇为得意,每逢在俱乐部里聊天的时候,只要有机会,他总喜欢扯上拐角那边大街上一些大人物的事情,这样他就可以自鸣得意地说他们是他的邻居。
托克史小姐居住的这座灰暗的寓所是她自己的屋子,这座屋子是金属盒子里面的那位目光呆滞的已故主人建造并遗赠给她的。这位主人有一张头上洒着粉、后脑壳梳一根辫子的小像放在客厅里,与水壶布套分置于壁炉架的两边。客厅里的陈设大多是已故主人在世时的东西,包括一个热碟器,保暖器总是伸开细小的弓形腿,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挡住去路;还有一架陈旧的古式钢琴,上面刻着制琴师的名字,名字四周画着一圈光彩夺目的香豌豆。
贝格斯托克少校虽然已经到达人生的顶峰,所谓纯文学中的辉煌时期,而且已开始在走下坡路了,颈脖差不多没有了,颚骨僵硬,招风耳朵像象耳那么庞大,眼睛和面色都已失去自然的光彩,始终处于装腔作势的兴奋状态,这在前文已经述及,可是他仍旧以为他在托克史小姐心中唤起了对他的兴趣而自命不凡,他觉得她垂青于他实在是一位杰出的女人,他用这种虚无缥缈的想象来满足他的虚荣心。关于这件事他在俱乐部多次似真似假地暗示着,在他的谈话中经常出现老乔·贝格斯托克、老乔伊·贝格斯托克、老杰·贝格斯托克、老乔希·贝格斯托克等这样一些令人发噱的称号,少校似乎是想用这种轻松打趣的话来提示这些称号和他自己的名字有一种非常亲密的关系,这也同时是他的自卫之术。
“乔伊·贝,先生,”少校会一边挥舞着拐杖一边说,“一个人抵得上十多个你们这样的人。倘若你们中间多几个像贝格斯托克这样的人,那可好多了。先生,老乔要是想讨老婆的话,即使现在他也用不着到别的地方去找;不过先生,他心很硬,乔心很硬,先生,又像魔鬼一样狡猾!”讲过这些话以后就会听到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少校的青面孔顿时变成紫色,他的眼睛也张大了,剧烈地跳动起来。
少校对自己的夸耀虽很慷慨大方,实际上是非常自私的。是不是在内心深处有比他更加彻底自私的人,这可能还不能肯定,如果说在肠胃上表现出这样的彻底自私性,那恐怕就比较好讲了,因为他的肠胃较之心脏无疑要更加自私。他想不到会被任何人轻视或冷落的,他更想不到会受到托克史小姐的轻蔑与冷遇。
可是看起来,托克史小姐把他淡忘了——渐渐地把他忘却了。在发现土德尔一家人之后,她就开始忘记他了,她继续忘记他一直到洗礼仪式的时候,此后她随着兴趣的多样化也就不断地忘记他。待兴趣的源泉换新之后,某事或某人就把他取而代之了。
“早安,小姐。”在前章所述发生的事情数周之后,在公主路上,少校遇到托克史小姐时说。
“早安,先生。”托克史十分冷淡地作答。
“小姐,”少校以其平时的潇洒风度说着,“好久以来乔·贝格斯托克未能有幸在您窗前向您鞠躬致意了。小姐,乔所受的待遇太严厉了。他的太阳一直藏在云后面。”
托克史小姐点了点头,不过其态度的确是很冷漠的。
“乔的骄阳也许一直不在城里吧?”少校探问道。
“我?不在城里?哦不,我没有出城过,”托克史小姐说,“最近我很忙。我的时间差不多都用在几个很亲密的朋友身上了。我恐怕没有空,即使现在也抽不出时间。再见,先生!”
托克史小姐的迷人心魄的芳步和她轻柔的身姿从公主路上消逝了。少校望着她渐渐远去的倩影,原来青色的面孔更加发青,嘴里咕噜咕噜地怒吼着,骂些不干不净的话。
“嗨,真见鬼,先生,”少校说,一边转动着突出的眼珠反复地环顾公主路上,一边对着迷漫着芳香的空气大声呼喊,“六个月之前这个女人好喜欢乔·贝格斯托克走过的地方。这里面有什么意思?”
想了一会儿,少校恍然大悟,原来这是捕捉男人的圈套,是搞阴谋、设罗网,是托克史小姐在挖陷阱。“可是您是捉不到乔的,小姐,”少校说,“他心肠很硬,小姐,乔·贝心肠很硬。很硬,而且像魔鬼一样狡猾!”想起这句话他整天都在暗自窃喜。
那天之后又过去了许多日子,但是托克史小姐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少校,而且连想也没有想到他。过去有一段时间,她常常会在无意中在一扇黑暗的小窗旁边伫立,向外望去,看到少校的致意,脸色绯红,也投桃报李。可是现在她从来不让他有这样的机会,至于少校是不是在路上往这边看,她是根本不放在心上的。除此之外还出现了其他的变化。站在自己屋子里的暗处,少校可以望见托克史的寓所最近有了很大的改观,漂亮多了。那只年迈的小金丝雀住上了一个新的金丝笼,壁炉架和桌子像是点缀着用色彩缤纷的硬纸板和薄纸拼成的装饰品,窗前突然出现一两株花木。托克史小姐也偶尔在古式钢琴上弹琴奏曲,钢琴的四周依旧围绕着一圈华丽的香豌豆,钢琴的上面摆着托克史小姐亲手抄写的乐谱中的《哥本哈根圆舞曲》和《鸟儿圆舞曲》。
比这些更加重要的是,这一阵子托克史小姐的丧服变得轻描淡写,而且出奇地讲究。可是这一件事却反而使少校解开了谜底,他想这位小姐肯定是继承了一笔小小的遗产,所以变得这样趾高气扬,目中无人。
就是在作出这个判断,放了心以后的第二天,少校正坐在桌旁用早餐,忽然望见托克史小姐的小客厅里出现了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奇妙的精灵。好一阵子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然后他冲进隔壁房间拿来一个双管小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察了几分钟。
“是一个婴儿,先生,”少校合拢着望远镜说,“我敢用五万英镑打赌!”
少校对这个婴儿不能忘怀。他成天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是吹着口哨,张大着眼睛望着那边,因为拼命地睁大,他往日的暴暴眼显得相形见绌,倒像是两个大洞。一天天过去,这个婴儿每星期都要出现两三次,甚至四次。少校照样吹着口哨,睁大着眼睛观望。除此之外,他在公主路上唯有形影相伴,他做些什么托克史小姐已经不再留意了。他的脸色或青或黑,对于她是无足轻重的。
托克史小姐日复一日地走出公主路上去接这个婴儿和他的保姆,然后又把他们送回去,然后再把他们接过来,然后再送回去,继续不断地护卫着他们;托克史小姐日复一日地亲自抚育婴儿,亲自喂食,亲自逗他玩耍,还用古式钢琴弹奏乐曲,使他年轻的热血凝结成冰,这种始终不渝的精神实在不同凡响。与此同时,她时常忘情地凝视着一只手镯,也时常长久地从她闺房的窗户内满怀激情地遥望一弯月亮。不管她看什么东西,是太阳、月亮、星星或手镯,她就是不再看少校了。少校只是吹着口哨,瞪着眼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弄个水落石出,可总想不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您会使我哥哥保罗完全倾心于您的,这一点也不假,我亲爱的。”有一天奇克夫人对托克史小姐说。
听了这句话,托克史小姐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小宝贝一天一天长得更像保罗了。”奇克夫人说。
托克史小姐没有响,却把小保罗抱在怀里,尽情地爱抚她,把他帽子上的花结压得服服帖帖,直不起来。
“他的妈妈,我亲爱的,”托克史小姐问道,“是因为您的关系我才知道她的,他是不是也有点像他妈妈?”
“一点也不像。”路易莎回答说。
“她蛮——我想,她蛮漂亮的吧?”托克史小姐结结巴巴地问道。
“哦,可怜的亲爱的范妮很有趣味的,”奇克夫人深思熟虑了一会儿说,“实在很有趣味。她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派头,而这种居高临下的派头人们差不多理所当然地会以为在我哥哥的妻子身上会有的。她也没有像我哥哥这样的人所需要的坚强的毅力和活力。”
托克史小姐深深叹了一口气。
“可是她很叫人喜欢的,”奇克夫人说,“非常叫人喜欢,而且她也想叫人喜欢!——呵,亲爱的,可怜的范妮心地多好!”
“你这个小天使!”托克史小姐大声地对小保罗说,“你同你爸爸一模一样!”
如果少校能够知道在这个婴儿的身上寄托着多少的希望,付出了多少的心血与代价,设想了多少的计谋与策略,如果他能够看到所有这些令人眼花缭乱、杂彩纷呈的一切在这个无知无觉的小保罗的起皱的帽子四周来回地徘徊着,他一定会瞠目结舌了。那么他就会不难看出托克史小姐的几许雄心壮志;那么他就会明白这位小姐对董贝公司含羞带怯、孜孜以求的心迹了。
如果小孩夜里醒来,看见在摇篮帐子的周围有一群影影绰绰的别人对他所抱的幻想,毫无疑问他是要吓坏的。但是他没有醒来,他是睡着的,托克史小姐的好心,少校的惊讶,他姐姐童年的悲伤,以及他父亲严峻的身影,他全都无知无觉,他也不知道有哪一方土地上住着董贝或董贝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