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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女孩子出自对奎尔普太太的信任,同她谈起了自己思想的凄楚和忧伤,笼罩在家中的乌云,以及炉火边的阴影。不过她所谈的也只是寥寥数语,不深不透。像她那样的生活,孤孤单单,郁郁寡欢,她要向一个对她并不太熟悉的人表白自己的心事也很难;另外,她对外祖父深深眷恋,即使在心潮澎湃的劲头上,也还是克制自己,不肯说出引起焦虑和伤心的主要原因,因为她时刻在担心,不要伤害老人的感情。

耐儿过着单调的生活,没有变化,享受不到同伴的欢乐;黑沉沉的傍晚,令人困倦,漫漫长夜,孤寂难熬;幼小的心灵,一点得不到期望的种种欢乐;对一切都茫然无知的童年,只有软弱,只有容易受伤害的心灵——所有这一切并不能使耐儿挤出眼泪。可是她看到:老人心存隐忧,精神承受着很大的压力;她踌躇徘徊,心神不定,常常提心吊胆,弄得坐卧不宁;从他的言语神情可以看出,他已快接近疯狂的边缘;她观察着、等待着、静听着,通过上述那些情况一天一天地得到了证实,她感受到并且明白了: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他们在这个世界上孤孤单单,没有人会帮助他们、劝导他们或关心他们——所有这一切才真正是失望和忧虑的原因所在,即使是富有阅历的成年人,随时可以消遣和找到欢乐的成年人,对于上述情况也难以承受;而现在却是一个孩子在承担。她处在那样的环境之中,头脑里无时无刻不在转动那些事,可见她的心理压力有多么沉重!

可是在老人的视野里,耐儿还是以前的耐儿。他自己白天黑夜为虚幻所缠,很难自拔,但是只要有摆脱的片刻时间,他就觉得小伙伴还是同样的笑脸,同样真切的话语,同样欢乐的笑声,同样的疼爱和关心——所有这些都深深地渗透了他的灵魂,似乎要伴随他一辈子。他照样过他的日子,阅读符合她口味的书,而且只满足于呈现在眼前的第一页,很少梦想到书的其他篇幅里隐藏着故事,还喃喃自语:至少孩子感到很幸福。

幸福,她曾经有过。那时光,她走过昏暗的房间时唱着歌;在灰尘满面的宝物中走动时,步子灵巧而欢快。她朝气蓬勃,使古董显得更加古旧;她神采飞扬,满面春风,使古董显得死气沉沉。可是现在这些房间显得冷清而阴沉。有时候她离开了自己的小卧室,到外面逗留片刻,消愁解闷,就和那些无生命的常客坐在一起,安安静静,一动也不动,就好像是它们中间的一员,甚至连回声——长期沉寂的东西回声很粗浑——也不想去惊动。

有一间房子的窗户临街,孩子就坐在那儿,度过许许多多的漫漫黄昏,还常常挨到深夜,独自一人,若有所思。对于一心在等待的人,谁也比不上她的心情焦急。正是在这样的时候,各种各样的哀感纷纷涌上她的心头。

黄昏降临,她常常喜欢坐在窗户这儿,注视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注视着街对面房子窗户上出现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房间是否也像她待的房子一样孤寂;她只看到那些人把头向窗外伸了伸就又缩了回去,不知道他们看到她坐在那儿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一户房子伸出的烟囱弯弯曲曲,由于看的次数太多,她想象中那弯曲的烟道里有一些丑陋的脸孔,在向她皱眉头,还试图朝她卧室里面窥探。她感到高兴的是天色逐渐暗淡,那些东西形象模糊不清;可是,有人燃起了街灯,她又难过了,因为这时天色已很晚,房子里面显得更加阴沉。这时候,她总要缩回头,朝室内四处打量一番,只见室内的一切都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任何移动。她又朝大街上望去,说不定会看到一个人背着棺材从她旁边经过,后面有两三个人一声不响跟着他一起走进停放死尸的一座房子。她不寒而栗,不禁回想起许多类似的情况,到后来想到了老人改变了面孔和神态的情景,从而引起了她一系列新的恐惧和悬想。如果他要死去——比如得了暴病,永远不会活着回家——要么在哪一天晚上回家,如同平常一样亲吻她,向她祝福;她上床入睡,或许做着美梦,还浮现出微笑,就在这样的时候他可能会自杀,鲜血缓缓地流着、淌着,从地上漫到她的卧房门口!这些念头太令人毛骨悚然、不敢多想。她就再一次回首大街求助。可是,此时街上的行人更稀少,天色更暗,气氛更加寂然。店铺即将关门,楼上的窗户开始亮起了灯光,因为邻舍的人们都要就寝了。灯光逐渐地在减少,终于全部熄灭,要么有零星几家换上了灯芯草蜡烛,让那种微弱的光通宵不灭。然而还有一爿店铺就在不远的地方,打烊很晚,那红彤彤的灯光甚至还照射到大街上,显得明亮而友好。可是好景不长,店铺也关了门,灯光随之熄灭,一切又那么幽暗和寂静,只是偶尔还有漂泊者的脚步声在大街上回荡,或者是某个街坊邻居,意外地迟迟归家,一个劲儿在敲门,把进入梦乡的家里人叫醒。

夜晚渐渐进入深沉(她常常要挨到这个时候),孩子就关好窗户,悄悄地顺着楼梯拾级而下,边下边想:楼下那些阴森的面孔,常常混迹在她的梦中,如果有一张那样的面孔自个儿发出异光,在她行走的道上暴露其真实面目,她会担惊受怕到什么程度。不过,她看到了闪闪的灯光以及自己卧房熟悉的陈设,这时候,那些恐惧便随之消失。她流着热泪,热诚地为老人祈祷,便恢复了平静,恢复了往日欢度幸福时的心境,就把头躺到枕上,哽咽着入睡了,不过她常常起了床,注意门铃的动静,似乎想象中有召唤声把她从梦中惊醒,就这么时睡时起地挨到了天明。

在耐儿与奎尔普太太会面后的第三天晚上,老人由于病了一整天,说晚上不再出门了。孩子听到这个消息顿时高兴得两眼闪光;可是她看到老人病容憔悴,那高兴劲儿也顿时消失。

“有两天了,”他说,“整整过了两天,还没有回话。耐儿,他究竟向你怎么说的?”

“就是我对你讲的那些呀,亲爱的外公,的确就是那些话呀。”

“是那些话,”老人的声音很微弱,“你是讲了,可是,你对我再讲一遍吧,耐儿。我记性太差。他同你说了些什么?他说明天或再隔一天来看我,除此以外就没说别的吗?那句话已经写在信中了嘛。”

“别的话什么也没说,”孩子答道,“明天我再到他那儿去一趟好不好呢,亲爱的外公?一早就走好吗?去了就回来,早饭前就能回家。”

老人连连摇头,伤心地唉声叹气,把她拉到身旁。

“那没有用,亲爱的,根本就没有用。可是他如果抛弃了我,耐儿,如果他偏偏在这个时候抛弃了我——我现在正需要他的帮助,使我损失的时间和金钱得到补偿,也使我所经受的心灵痛苦得到补偿,我正是因为这些而落到了这个地步——就是毁了我,而且更为严重的是也就毁了你。我冒了那些险,全都是为了你啊。我们要是当了乞丐——!”

“当乞丐又怎么样?”孩子说话无所畏惧,“只要我们感到幸福,当乞丐就当乞丐好了。”

“当乞丐——还感到幸福!”老人说道,“孩子啊,真可怜!”

“亲爱的外公,”孩子用力叫着,她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在颤抖,一副激动的姿态,“我觉得,在这方面我不是孩子,就算是孩子,我心甘情愿当乞丐,要么在大路上,在田野里,找活儿干,挣一点点钱过日子,也不愿像我们现在这样活着!”

“耐丽!”老人说了。

“真的,真的,不愿像我们现在这样活着。”女孩子重复了一遍,而且比刚才说得更恳切,“你要是心里难过,就让我明白难过的原因,我就同你一起难过;如果你日渐消瘦,身子一天天衰弱下去,我就当你的保姆,想法子安慰你;如果你贫穷,我们就穷在一起。但是,要让我跟你在一起,不能只让我看到这种变化而不明白变化的原因,否则我心里难过得要死。亲爱的外公,我们明天就离开这苦难的地方,一面走一面挨家挨户乞讨。”

老人双手蒙住的脸藏在卧床的枕头里。

“我们乞讨去,”女孩子说着用一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我一点不担心我们会缺少什么,我们肯定什么都够的。我们在乡间走,田头上、树底下都可以睡觉,再也不想什么金钱,凡是让你难过的东西我们一概不去想。到了晚上就休息,白天让阳光照耀,让风儿吹我们的脸。我们一起感谢上帝。这种阴暗的房子,我们再也别进来;任何凄凉的房子,我们也决不进去。我们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去,自由自在。你累了的时候,我们就休息,找我们所能找到的最舒服的地方休息。我一人出去乞讨,供我们俩一起吃。”

孩子已伏到了老人的脖子上,话声在呜咽中消失了。其实,她不是一人在哭。

这些话不能让别人听到,这样的场面也不能让别人看到。可是,偏偏就有别人在听,在看,而且贪婪地注视着这儿发生的一切。能干这种事的不会是别人,只有丹尼尔·奎尔普先生。他蹑手蹑脚进来时,正是孩子第一次坐到老人身边的时候。毫无疑问,他纯粹是因为出自微妙的动机才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站在一旁以惯常的冷笑在观望。但是他走了路,已经很疲倦,再说身为绅士,站在那儿总不是很舒服。这位侏儒是走到哪儿都无拘无束的那种人,目光很快就瞥见了一张椅子,一下子就跳了上去,那动作异乎寻常的轻巧。他身子紧紧抵靠椅背,两脚蹬在坐垫上,这样的姿势看着听着都比较舒服,另外,他无论在什么场合,总有一股强烈的趣味,要做一些怪模怪样或猴子般的把戏,那样的姿势正好可以随时满足他的需要。他就这么坐在那里,一条腿吊儿郎当地跷在另一条腿上,手掌托着下巴,头稍稍偏向一边,丑陋的面孔在洋洋得意中扭曲成了一副怪相。老人碰巧在这时朝那边看了一眼,终于看到了他,顿时惊恐万状。

小女孩一看到这么个令人愉悦的模样,便很克制地发出一声尖叫。她和老人一开始都感到惊讶,不知说什么好,还将信将疑那儿是不是真有个人,战战兢兢地朝那儿望一望。丹尼尔·奎尔普尽管受到了这样的礼遇,但是他丝毫不动声色,仍然保持原来的架势,只是点了两三次头,态度极为谦逊。到后来,老人终于叫出了他的名字,问他是怎么进了屋里的。

“从门里进来的呀,”奎尔普用拇指朝背后指着,说道,“我尽管很小,但也不至于小到能钻钥匙孔吧。我要真有那个本事就好了。我有话要同你说,只同你说,私下里说——任何人都不能在场,邻居。小耐丽,再见啦。”

耐儿朝老人看看,见老人点头示意她退出,并且吻了她的双颊。

“呀!”侏儒咂了咂嘴,说,“这一吻吻得真美,不偏不倚就吻到玫瑰色那部分。这一吻真是了不起呀!”

耐儿听了这种话,忙不迭地就走开了。奎尔普双眼馋馋地斜视着,目光一直紧跟在她后面,等关上门以后,他就向老人恭维,大谈耐儿是多么娇媚。

“邻居,这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花朵,鲜艳艳、娇嫩嫩,”奎尔普抱着短腿,眼睛闪光,滴溜溜地转,说道,“好一个小耐儿啊,胖乎乎,玫瑰水色,叫人好舒服!”

老人强作笑脸,表示回答。他显然在和一种极其敏锐、极难容忍的感情作斗争,奎尔普不会忽略这一点,他以折磨老人为乐,只要有可能,折磨任何人都是他的乐事。

奎尔普还在接着赞美,话说得很慢,装出对这个问题一副专心致志的神态:“她那么小巧玲珑,美丽端庄,非常漂亮,蓝莹莹的脉络,半透明的皮肤,灵巧的小脚,绰约的风姿——啊呀,天哪,你紧张起来啦!怎么啦,邻居,怎么回事?我向你发誓,”侏儒还在不停地说,他改变了姿势,由蹲着转而坐下来,动作很小心,很慢,而刚才他是极其敏捷地纵身上了椅子,没发出一点响声,“我向你发誓,我根本没有想到,老年人的血还跑得那么快,还那么热气腾腾。我本来以为,老年人的血流动很慢,血是冷的,很冷很冷。我相信应该是这样。你的血一定紊乱了,邻居。”

“我想倒也是,”老人双手抱住头,呻吟着说,“我的头在发烧,我时不时地想给它定个名堂,可就是不敢。”

侏儒死也不吭一声,而是注视着同伴,只见他烦躁不安,踱来踱去,然后突然坐回到座位上,待在那里,把头埋在怀里,过了一会又猛然抬起了头,说:

“就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钱带来没有?”

“没有!”奎尔普回答。

“这样一来,”老人拼命地捏着拳头,眼睛朝上,说道,“我和孩子也就完了!”

“邻居,”奎尔普眼睛狠狠瞪着他,还把桌子敲了几下,以便把他分散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说道,“我要把话同你说明白,赌博也要公道一点,不能由你拿着所有的牌,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看到牌的背面。现在你对我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老人抬起头,全身直哆嗦。

“你没想到吧,”奎尔普说,“不过,这也许是很自然的事,你对我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是吗?没有了,一样也没有。因为我现在已弄明白:你从我手里弄到的那些钱,那些借款、预支款以及零零星星的供应,那些钱全都送到了——要不要我把那个地方说出来?”

“哎!”老人回答说,“你想说就说吧。”

“赌台!”奎尔普应声道,“你每天晚上都去混的地方。你就耍这种锦囊妙计要发财致富,是不是?这就是你的某种秘密财源,要我不断向里面投资(如果我就是像你以为的那种傻瓜)?这就是你取之不尽的金库、你的黄金国,嗯?”

“是这样的,”老人叫着,目光闪闪地转向他,“过去是,现在是,一直到死都是。”

奎尔普用满含鄙夷的目光盯着他,说道:“只怪我瞎了眼,竟让你这个肤浅的赌棍骗了我!”

“我绝不是赌棍,”老人疯狂地叫了起来,“请苍天做证,我绝不是想赢金矿,也绝不是嗜赌。我每次下注,总是轻唤着孤儿的名字,求苍天保佑能赌赢,可是苍天从来也没答应过。苍天保佑谁发财?和我赌的又是些什么人?他们作恶多端,靠抢劫过日子;他们的金钱用来为非作歹,鼓吹歪门邪道。我想赢他们的钱,要把赢来的钱点点滴滴造福一个年轻无辜的孩子,使她过着甜蜜幸福的生活。他们的钱用来干什么?那是引起腐化、倒霉和苦难的手段。像我怀着那样的理由,谁不希望那样呢——你说说看,谁肯不像我那样抱着希望呢?”

“这种疯狂的冒险,你什么时候开始了第一次?”奎尔普问道。那人那么悲哀,那么在发狂,使他嘲弄的意图暂时有所克制。

“什么时候开始了第一次?”他的手掠了掠眉毛,应道,“你问我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那是什么时候呢,就是我开始想到我积蓄的钱太少、积那么些钱又花了多长的时间;我想到我年纪大了,在世的日子已经不多;这个世界冷酷无情,怎么样让她活下来,避免因贫困而带来的种种苦恼?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开始想到了那种事。”

“你第一次来看我,要把你那宝贝外孙送到海外,是不是在那以后?”奎尔普问。

“就在那以后不久,”老人回答,“这种事我想了很久,一连几个月连做梦都在梦这种事。因此我就着手了。干这种事我找不到一点乐趣,我也没那种指望。可是我从中得到的只是忧虑的白天、无眠的夜晚,只是健康的损失和不安的心情,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苦恼。除此以外,我还能得到什么呢!”

“你先是输掉了自己的积蓄,然后就找我。我当时还以为你在发财致富(如你所说的那样),没想到你是在渐渐使自己沦为乞丐。呃?我的天哪,原来还是这么回事:凡你所积攒的都抵押在我手里,卖据——财产的卖据在我手里,”奎尔普说着就站起来,四周看了看,似乎要证实一下样样东西都不少,“可是,你就从来没赢过吗?”

“从来也没有!”老人呻吟着说,“我输掉的从来就没有赢回来!”

“我以为,”侏儒不无讥讽地说,“一个人赌到一定的时候总归要赢的,再坏也不至于赔光。”

“这倒是不错的,”老人叫了起来,突然从绝望中振奋了精神,陷入了无比激动之中,“的确不错,我起初就那么认为,我一向就知道,我亲眼见过,我的感受从来也不像现在这么强烈。奎尔普,我一连做了三个晚上的梦,每次都梦见赢了数目相同的一大笔钱。往日我也想做梦,可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美梦。既然我有了这样的机会,你不要抛弃我呀。我没有别的渠道,只有你。帮帮我吧,这是最后一次希望,帮我试一试吧。”

侏儒耸耸肩,摇摇头。

“啊,奎尔普,发发慈悲吧,奎尔普,”老人那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纸片,紧抓着侏儒的胳膊,说道,“你只要看一看这个,这些数字,长期计算的结果,惨痛的经验啊。我非赢不可。只求你再帮一点忙,几个英镑,四十英镑足够了,亲爱的奎尔普。”

“上一次预支的是七十英镑,”侏儒说话了,“可一夜就输个精光。”

“我知道是那样,”老人回答说,“可是那一次运气最背,还没到转机的时候。奎尔普,想一想吧,”老人叫着,浑身哆嗦得更厉害,连手中的纸片也在抖动,仿佛被大风吹得摇摇摆摆似的,“想一想那个孤儿吧!我要是只身一人,我可以高高兴兴地死——我甚至在期待这个命运,尽管它如此不公平。它总是让荣华的人更荣华,幸福的人更幸福;那些嗷嗷待哺、受苦受难的人请求它的光临,它反倒隔得远远的——但是,我所做的,全都是为了她。求求你了,看在她的分上帮帮我——不是为了帮我,而是为了帮她!”

“抱歉,城里那儿我还有个约会,”奎尔普镇定自若,看看表,说道,“否则,我再和你消磨半个小时也很愉快,而你也可以安安心——那是很愉快的。”

“别走啊,奎尔普,做做好事吧,奎尔普,”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求他,还扯他的衣服,“你和我一起谈过她可怜的母亲,还不止谈一次,就是那种原因使我一直担心她陷入贫困。不要对我太苛刻,把那个情况考虑考虑吧,你从我身上也得到了大量的好处。啊,省点钱给我吧,这是我最后一次的希望了!”

“说实在的,我办不到,”奎尔普非同寻常,显得彬彬有礼,说道,“我虽然同你讲过——这个教训值得记取,因为它表明:像我们这样的人,即使再机灵有时候也会受骗上当——我正是因为看到你和耐丽过着悲惨的日子,才上了这样的当——”

“我做的一切,全是为了省钱,为了碰碰运气,好让她更气派一点。”老人大声嚷着。

“说得对,说得对,现在我算明白了,”奎尔普说,“不过我刚才要说的是,我已经上了大当,因为你一副守财奴的样子,对你了解的人都认为你很有钱,向我借钱时你反复保证:要付给我三倍、四倍的利息。尽管我怀疑这里面有问题,但是如果不是出乎意料地了解到你的秘密生活方式,甚至这一次我也会上当,凭你那简单的一张纸条就满足你借钱的要求。”

“是谁——”老人疯了似的问道,“我百般谨慎,是谁向你透露的?你说吧,让我知道他的名字,——就那个人的名字。”

侏儒一肚子的鬼,心想:如果把女孩子说出来,那就暴露了自己,因为是他耍了诡计。那么干一点好处也捞不到,最好还是掩饰一下。因此他不作回答,而是问他:“是谁,你看呢?”

“是吉特,一定是那个小子。他当了间谍,你收买了他吧?”老人说。

“你怎么偏偏想到他呢?”侏儒的语气中夹着极大的怜悯,“是啊,是吉特。可怜的吉特!”

他说完就挺友好地点点头,转身走了。出了门不远,他又停住步,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龇着牙在笑。

“可怜的吉特!”奎尔普说,“我想,正是吉特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真丑,比在任何地方花一个便士就能看到的丑东西还要丑,不是吗!哈哈哈!可怜的吉特!”

这么说过以后他就走了,一面走,一面还在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