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离开的那个地方的情景,在上文中我已经作了详细的交代。可是我有一种摆脱不掉的感觉,就是想再次访问那个地方。是去还是不去,我思想上斗争了将近一个星期。到后来,我屈服了,决定去。这一次要在白天重访,因此正午一过我就迈步出门。
我走过了那栋房子,在大街上兜了几个圈子。当一个人知道自己要访问的地方出于对方的意料之外,而且很有可能不会受到欢迎,他的心里自然而然地会产生那种犹豫。但是,那店铺的门是关着的,我还是这么在外面踱来踱去,里面的人似乎不大可能把我认出来。因此,我立即克服了自己的趑趄不前,毅然跨进了古玩商人的货栈。
老人和另外一个人待在屋后,他们似乎在争论着什么,因为那话语越来越激烈,只是我进去以后才突然停息下来。老人慌忙朝我走来,带着颤抖的声音说,看到我来了他感到很高兴。
“我们正闹得不可开交,你来打了岔,”他指着我已经看到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这家伙早晚得把我谋杀掉,他要是有种,早就对我下了手。”
“呸!要是能咒死人,你早就会把我这条命给咒死,”那人对我横眉瞪眼以后这么说,“谁都知道你就那么干的!”
“我要能办到那倒好了,”老人叫得很响,有气无力地转对着他,“赌咒也好,祈祷也好,发誓也好,要是能送你的命,你早该没命了。我不想再同你打交道,你要真是死了,我倒松了一口气。”
“这我明白,”那人回答道,“这话我早就说过,不是吗?可是无论赌咒、祈祷还是发誓都伤不了我的命。因此我活了下来,而且还打算活下去。”
“而他的母亲倒丧了命!”老人叫着,气急败坏地紧捏着手,两眼望天,“这就是天理吗!”
另外那个人懒懒散散地站在那里,一只脚架到了椅子上,对老人一脸鄙夷地冷笑。这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一二岁光景,身子长得有模有样,当然很漂亮,不过他的表情和举止怎么也谈不上令人有好感,就连他那一套衣服也带着野蛮和骄逸的气息,谁见了都要退避三舍。
“管它天理不天理,”年轻人说,“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走,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除非你叫人来赶我。不过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干。我再说一遍,我要见我的妹妹。”
“什么,你的妹妹!”老人话语尖刻。
“啊,我们是兄妹关系,你能改变吗!”那人回答说,“你要是能改变,你早就那么干了。我要看一看妹妹,你把她关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毒害她的心灵,还假装疼爱她,好让她拼死拼命地为你干活,每个星期让你多刮几个先令堆到你数不清的钱堆里。我要见她,非见不可。”
“哪儿冒出这么一个道学先生,竟然张口高谈毒害人的心灵!还这么慷慨豪爽,竟然不屑于收集先令!”老人嚷着,目光从他那里转而对着我,“先生,他是个败家子,根本无权提出什么要求。和他有血统关系真是倒了霉,他没有资格向他们提什么要求;就是对社会,他也没有那种提要求的资格,因为他对社会犯下的全是罪过。他还谎话连篇呢,”他凑近了我,小声地说,“他知道我多么疼爱外孙女,看到有客人在场,故意在这方面找岔子伤害我。”
“外公,客人不客人对我根本无所谓,”年轻人抓住这句话就接着说,“我同客人也没什么关系,我想,他们最好管自己的事,我的事可别插手。我还有个朋友在外面等我,我一时好像还不能离开这儿,请你允许我喊他进来。”
他话音一落就跨步到了门口,望着大街,看不到他是在向谁连连招手。他招手的动作那么急,神色很不耐烦,似乎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劝导那人进来。到后来,马路对面走出来一个人,他像是装着偶然路过,但装得很蹩脚。那人邋遢,但很漂亮;又是皱眉头,又是摇头,装腔作势地像是不愿意接受邀请,却到底还是过了街,进了店铺。
“介绍一下吧,这是狄克·斯威夫勒,”年轻人边说边推他往里走,“斯威夫勒,坐下吧。”
“可是那老头儿好说话吗[4]?”斯威夫勒先生小声地问道。
“你坐下。”伙伴重复了一声。
斯威夫勒先生坐了下来,满脸讨好的微笑,朝大家看看。他说,上个星期下了雨,小鸭子过得很舒服;这个星期出太阳,灰尘可喜气洋洋啦。他还说,刚才他靠在街道拐角那根灯柱旁边,看到一只猪衔着一根稻草从香烟铺子里窜了出来,这个现象表明:鸭子准会过上一个舒服的星期,雨肯定还要下。接着,他就自己的衣着可能不整借机请大家谅解,因为头天晚上他“眼睛受到阳光的强烈刺激”。他想尽可能以这种巧妙的方式说话,为的是听话的人明白他的意思:头天晚上他喝得烂醉如泥。
斯威夫勒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说:“但是,这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要灵魂的火焰在小蜡烛上欢快地燃烧,友谊的翅膀决不会掉下一根羽毛!那算得了什么,只要精神的焕发靠的是玫瑰色的酒浆,管它眼前的一刻是不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光!”
“你在这儿扮个主席的角色就没有必要了。”他的朋友一半对他,一半对自己说。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一面叫,一面戳他的鼻子,“对聪明人说话,一句就够了。福来德,没有财富,我们照样过得好,过得幸福。半个字也别再提,我有我的主张。言贵于精。只是悄悄问一声,福来德——那老头儿是不是真的够朋友?”
“这与你不相干。”朋友回答道。
“又说对了,完全正确,”斯威夫勒先生说,“要谨言慎行。”他说了这话就眨巴眨巴眼睛,仿佛他还暗藏有什么无穷的奥秘。这时候,他双臂交叠靠到了椅子上,两眼看着天花板,神色极其严肃。
斯威夫勒先生曾暗示,说他受到了阳光的强烈刺激,如果谁要怀疑他还没有摆脱那种刺激,就从上面发生的情况来看,这种怀疑大概不能说没有理由;谁要是听了他的言谈,仍然产生不了那种怀疑,那么不妨看看:他的头发直挺,眼睛沉重,面孔苍白——这些也会是有力的证据,使他处于不利的地位。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身穿的衣服没有认真整理,穿得七颠八倒,使人强烈地想到他没有脱衣就倒上了床。他穿着棕色紧身上衣,衣服前面缀满了铜扣,后面铜扣掉得只剩了一颗;脖子上系着方格领巾,色彩很鲜艳;外衣里面是呢子背心;下穿白色的裤子,泥迹斑斑;头戴的礼帽软塌塌的直不起来,为了掩饰帽檐上的破洞,帽子前后颠倒地戴在头上。他的上衣胸前饰着一只口袋,由于口袋装点在上衣外面,可以看到又大又难看的手巾露出非常洁净的一个巾角;衬衫的袖子很脏,尽量在往下拉,很明显地是想从袖头外往上卷起来。他没有手套炫耀,但拿着一根黄色手杖,杖头上装饰着手形骨雕,小指头上戴的东西样子也像戒指,手掌里还抓住一只黑球。斯威夫勒先生本人具有这么多优势(他的优势还有浓烈的烟味以及全身的油腻),他很得意地靠在椅子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偶尔也拉高着嗓门,像是在与琴键作必要的配合,以几句哀婉的曲调来取悦在场的人,接着在曲调高唱的中途突然中辍,恢复到先前的沉默状态。
老人抱着双手,坐在椅子里,时而看看外孙,时而又看看外孙的陌生伙伴。他好像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任凭他们随心所欲地胡闹。那年轻人就靠在离伙伴不远的一张桌子旁,对屋里所发生的一切显然置若罔闻。至于我呢,尽管老人曾既有言语又有眼色地向我吁请,可我总觉得很难出面干涉,只好竭力装成一门心思在打量那些待售的商品,不大在意眼前的这些人。
沉默的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斯威夫勒先生又献给我们几句优美和谐的诗句,说他的心在高原[5],他只想乘阿拉伯骏马,为英武而忠诚的伟大事业作前驱。诗文吟过以后,他的目光离开了天花板,重新转向了散文。
“福来德,”斯威夫勒先生刚叫了一声又戛然而止,好像头脑里又忽地有了新的主意,接着,还以先前那种虽小而又能听到的低声说,“老头儿到底够不够朋友?”
“够不够朋友有什么关系?”朋友答得很暴烈。
“关系倒是没关系,但他到底够不够?”狄克问。
“够,当然够。够不够朋友我无所谓。”
这种回答似乎给斯威夫勒先生平添了勇气,使他能更加广泛地交谈,他显然是要我们对他给予重视。
他先从苏打水谈起。他说,从抽象道理上说,苏打水算得上是件好东西,可是却很易于冰冷地附在胃里,除非搀上姜汁或少量白兰地。他认为白兰地在任何情况下都大有用场,只是价格太贵,这就要考虑了。他高谈阔论,别人谁也不敢表示异议。他接着还说:人的头发极容易保留烟味。威斯敏斯特和伊顿两处学府里的年轻绅士,往往先吃大量的苹果再去会见急于要见他们的朋友,以为这样就不会让朋友嗅到口里的雪茄气味。结果呢,人家还是闻到了,就因为他们的头发里仍然保留着那种强烈的气味。因此,他作出结论:皇家学会如果在这方面予以注意,以科学的道理研究一种办法,避免头发散出烟味这个难以解决的问题,那么他们一定会受到人们的尊重,被誉为造福人类的大恩人。他这些宏论与他前面发表的高见一样,别人都不能有异议。他接着还告知我们:牙买加的甘蔗酒,喝起来毫无疑问非常醇美香甜,可是也有不足,那种酒气一直到第二天还从人的嘴里散发出来。对这个宏论同样谁也不敢持有异议。这么一来,他的信心更大,热情更高,话也就越说越多。
斯威夫勒先生接着说:“一个家庭出现了不和,说话拢不到一起,先生们,这样的事真是很糟糕。如果友谊的翅膀不会脱掉一根羽毛,家庭情分的翅膀也永远不会被剪掉,而且,情分要增加,气氛要平静。外公和外孙本来可能事事能协调,彼此友好,为什么大动干戈,相互争吵?为什么不能手拉着手,把不愉快的东西统统忘掉?”
“住嘴!”他朋友说话了。
“阁下,”斯威夫勒先生说,“主席在说话,你不能干扰。先生们,这个问题目前的情况怎么样呢?一面是年老的老外公——我是怀着极大的尊敬在这样称呼——另一面是野小子小外孙。年老的老外公对野小子小外孙说:‘福来德,我把你抚养成人,让你受教育;我让你立身处世走正道;你像许多年轻人一样,经常往偏道上走;你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连鬼也不会帮你的忙。’野小子小外孙听了这番话就反驳说:‘你的钱多得不能再多,但你并没有为我有什么破费;你还往钱堆上再堆钱,那是为了我的小妹妹,她和你一起,过的是东躲西藏、行动诡秘的日子,生活中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对你成年的亲戚,你怎么就不能稍微仗义点呢?’年老的老外公对此严厉反击,他说,对于他那个时代的绅士们随时解囊、乐善好施的风气,他不屑一顾,而且他们这些人一见面就翻脸,互相谩骂,算旧账。这样一来,问题就明显了:这种局面如果老拖下去岂不是很遗憾吗?要是老绅士肯拿出合理的钱数来,事情就和和气气地解决了,那该有多好呢?”
斯威夫勒先生一面演说,手还一个劲地挥来舞去。话一说完,他把手杖头突然塞到嘴里,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破坏这篇演说的效果。
“你为什么要追着我、逼我呢,上帝保佑我吧!”老人说着就对着外孙,“你把一帮酒肉朋友带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不是一再对你说过,我过日子很操心,生活很克己,还是个穷光蛋?”
另一位横眉冷对,回敬道:“我不是也一再对你说过,我比你心里更有数吗?”
老人说:“人生的路你已经选好了,你就走你的路好了。我和耐儿一块辛勤劳动,你就别来打扰。”
“耐儿很快就要长大成人,”另一位说,“像你用这种规矩教养她,如果不是她哥哥不时过来看一看,她连自己的哥哥也会忘得一干二净。”
老人目光炯炯,说道:“当心点,像你这么来麻烦她,她哪儿会把你忘掉;当心有那么一天,你光着脚在大街上走,而她却驾着自己漂亮的马车在街道上奔跑。”
“你的意思是有那么一天她得到了你的钱财?”另一位刻薄地说,“他说话多像个穷光蛋呀!”
“可是眼下呢,”老人说话声音降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们实在太穷,日子过得多艰难啊!就因为这么一个孩子,她不欺不诈,品行端正,可是没有一样能称心如意!我们只有希望和耐心,耐心和希望!”
老人说这些话声音太低,那两个年轻人没有听见。斯威夫勒先生似乎觉得,老人的自言自语意味着他在作思想斗争,这正是他刚才那一番演说引起的明显效果。因此,他以手杖捅了捅他的朋友,轻轻地对他说,他深信自己起到了“一个关键作用”,指望能分到一笔酬金。过一会他发现自己说得不对,就显得无精打采、唉声叹气,一次又一次地要立刻离开这儿。没想到,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正是女孩子自己。